这件事情,本来跟我没什么关系——事情中的主人公,我从不认识;事情发生时,我正在千里之外的另外一个城市。当时我正舒舒服服地泡在宾馆的浴缸里,还有几天才结束我在那个江南古镇的旅游。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人泡在浴缸里总会变得懒洋洋的,那个电话,我很不情愿去接。我就赖在温暖的水里,听任铃声刺耳地叫着,想来叫得一阵没人接听,它总不会再响了。不料打电话的人非常执坳,电话铃停止了不到一秒钟,又重新响起。
当电话铃响了三分钟之后仍旧没有停息时,我只好叹息一声,从浴缸里爬了出来。
电话是沙沙打来的,她的声音非常焦急,时不时冒出一两声呜咽。我最见不得女孩子哭,所以她还没有把事情说清楚,我就立即答应她马上回去。
放下电话我有点后悔——这个古镇的风景确实迷人。不过已经答应了沙沙,我自然不会反悔,飞快地收拾行李,赶回沙沙所在的城市。
沙沙在电话里说她哥哥出事了,情况很不妙,具体如何,却没有说,但从她的语调来看,似乎是非常严重的事情。
一下飞机,我便赶到了沙沙家里。沙沙的父母早已去世,她和哥哥两人住一套三居室的商品房。不过她哥哥一向在外地出差,我跟沙沙认识也只有几个月,从未见过她哥哥。
“东方,你来了!”沙沙看见我来,很是高兴。
“出什么事了?”我问她。
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过了几秒钟,拉着我的衣袖,将我拉进卧室中,指着床对我说:“我说不清楚,你自己看吧。”她的眼光中有着深重的忧虑。
床上躺着一个人。这个人我虽然没见过,但是沙沙家里到处都有他的照片,因此我知道他就是沙沙的哥哥——沙漠。
沙漠是个很英俊的青年,皮肤白皙,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鸭绒被。这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我看了一眼沙沙。沙沙走上前,掀开被子,却见沙漠全身都被绳子绑得严严实实,固定在床上,动弹不得。他虽然不断绷紧肌肉挣扎,无奈绳子绑得实在很紧,他只有手指和脚趾还能略微一动。我惊讶地望了望沙沙,又立即去看沙漠。我知道沙沙将哥哥绑在床上,必定有她的理由。
再看之下,果然发现沙漠的情形有点怪异。他的眼睛中充斥着渴望的光芒,目光直勾勾盯着上方某个地方,仿佛那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在吸引着他,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见天花板上一盏吸顶灯亮着。他的目光就落在着盏灯上,他整个身体也都奋力朝上挣动,满面惶急的神色,似乎想跳到灯的近旁。
“他是不是疯了?”我小声问沙沙。沙沙满是忧虑的眼睛看着我:“我也不知道。”她走到床边,掀起沙漠的袖子:“你看。”我凑近一看,只见那袖底的手腕,呈现异样的惨白,完全没有丝毫血色。沙沙将手指在沙漠手腕上轻轻一抹,手指划过的地方扑簇簇掉下许多白色粉末,露出粉末下正常的肌肤,原来这惨白的颜色并非他手腕的本色。我奇怪地望着沙沙:“你在他手上涂这么多白粉做什么?”沙沙摇摇头,又掀开沙漠的衣服——所有裸露的肌肤,全都覆盖了这样一层细细的、绒毛也似的白粉。“除了脸上,他全身都长满了这种粉,”沙沙的声音里透出恐惧和惊慌,“无论我怎样为他擦洗,这白粉总是很快又长出来!”果然,在她手指拭过的地方,白粉又慢慢地冒了出来。不是从毛孔里冒出,而是在每一根寒毛上,如同棉花结絮一般,渐渐凝成一粒白色粉末。
我从未见过这种情况,而我们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沙漠都完全没有反应,他一直那样专注热切地盯着灯光,好象那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将沙沙拖到客厅,小声问她。如果说沙漠的表现可以视作是精神疾病,那么白色粉末显然非常古怪,看起来又不象是皮肤病。
沙沙脸色十分憔悴,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事情是从两天前开始的。两天前,沙沙接到沙漠的同事的电话,说他没有上班。沙沙知道哥哥一向生活严谨,对工作很有责任感,这样突然不去上班,不是他的作风。她马上给沙漠打电话,但是无论她打多少个电话,沙漠的手机总是处在无法接通的状态。这令她十分担心。
到了今天夜里,沙沙下班回来,却看见沙漠正站在楼下。她十分高兴,赶紧飞奔过去,叫着“哥!”但是沙漠却完全不理她,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就好象我今天看到的这样,热切而期盼,似乎看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沙沙朝他目光的方向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只见路灯下夜雾在慢慢旋转。她当时连叫了几声“哥”,并且大力摇晃沙漠的身体。沙漠还是不理会她,挪动脚步朝前走去。他走的时候,姿态很怪异,双手朝前伸出,似乎在摸索什么,脚下也是一寸寸迟疑的挪动,那情形,就仿佛他什么也看不见、在黑暗中摸索一般。沙沙心里一慌,以为他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连忙扳着他的头仔细查看——他的瞳孔中清晰地映出周围的一切——就在沙沙挡在他前面的一瞬间,沙漠的神情突然变得极其迷惘和慌乱,他伸手将沙沙往旁边一拨,这才又恢复了那种狂热的表情。
沙沙就在那时候,发现自己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沾满了白粉,被风一吹,这白色粉末如烟似雾地在空气中飘拂。她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然后立刻去看沙漠——沙漠的手腕裸露在外,无数细小的粉末正迎风飞扬。
沙沙扑上去,捧着哥哥的手,将他的袖子一直捋上去、捋上去,终于发现,这种白色粉末,在他的全身都布满了。
她当时头脑十分混乱,据情况来看,她的哥哥是同时患了精神病、视力障碍和严重的皮肤病。
她不知道这种皮肤病是否是严重的传染病,如果被别人知道了,是否会将沙漠隔离。因此她不敢声张,将沙漠拖进了家中。沙漠一直不安分,挣扎着要朝外面走。她无奈,只得将他绑在了床上。然后她想到了我。
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想到我,总之,她一想到我,便立刻给我打电话,而我,也就立刻来了。
听她说完,我有些责备地看着她:“如果他真是患了严重的传染病,你这么做,是十分自私的行为。”她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我知道,可是他是我哥哥。”“我有几个医生朋友,”我说,“要不,叫他们来看看?”“不行,”她惊慌地抬起头,“不行,他是我的哥哥,我只有一个哥哥!”我没有再坚持,她的心情是很可以理解的。何况这件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沙沙家里没有精神病史,也没有遗传性的疾病,象沙漠这样一个一贯健康的青年,在两天之内突然在精神、视力和皮肤方面都罹患严重疾病,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实在太低。无论如何,这些古怪的症状总有一个起因,在这其中,沙漠失踪的那两天是一个关键。
“你对他失踪那两天的去向,有什么猜测没有?”我问沙沙。
沙沙摇摇头:“我们没有亲戚,哥哥的几个好朋友我都打电话去问过了,那两天哥哥没去他们那里。”我沉吟一阵,又走进沙漠的卧室。由于匆忙将他绑住,沙沙没有来得及给他脱外套。他穿的是一件白色绒布休闲装,这种衣服是很容易弄脏的,但是他身上这件却还很干净,可见穿上不久。我仔细查看了一阵,终于在他的衣服领口处发现几根亮闪闪的蜘蛛丝。
我翻开他的手掌察看,注意到他双手都沾满了灰尘,右手的小指上,有一小块红色的油漆。
而他的双脚,穿着深灰色的棉袜,上面粘有一些细小的黑色纤维,由于前一段时间帮朋友装修房子,我认出这种纤维是一种高档的地毯纤维,这种地毯,是采用受专利保护的新材制成,整个市内只有三家商场有售,并且由于这是个十分有名的品牌,售后服务做得十分到位,通常都留有客户的名单。发现了这一点,我立即吩咐沙沙去咨询那三家商场,要她弄到这种地毯的客户名单和日期。
我继续查看沙漠的身体。
他的裤管上溅了许多泥点,其中一些泥点中还夹杂着绿色的草籽。这种草籽,是一种用来铺设草坪的进口草皮上的草籽,一般的绿化都不会用这么高档的草皮,通常是铺设在高尚住宅区。联想到沙漠小指上的油漆,可以大致推出,沙漠去的地方,是一个比较高档、正在装修的处所。在市内,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地方并不是很多。
查看过他的身体,没有发现其他线索。
沙漠的鞋子已经被沙沙脱下来,放在鞋柜里。那是一双休闲鞋,鞋底上沾满黑色泥土,这种泥土在市内很多地方都可以见到,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查到了,”沙沙走过来,“总共只有5名客户买过这种地毯。”她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人名和地名。我接过来,首先剔除了其中三人——这三人所住的地方,都是政府职员居住区,这一区的草坪是用普通草皮铺设的。
另外两人,一个住在金蛇湾,另一个住在望鼎小区。这两个地方都是别墅区,住在这里的人都比较富有。
我以草皮商人的身份,给这两个地方的物业管理公司分别打了电话,很快又排除了望鼎小区。
只有金蛇湾的小区内铺设的是这种高档草皮。住在金蛇湾的那名地毯购买者是女性,有一个很古典的名字:白娥。
原本我是想一个人来的,可是沙沙坚持要跟来——一个漂亮女孩强烈要求跟我一起冒险,我有什么理由拒绝?
金蛇湾座落在郊区,占地面积很大,一共有40多所别墅,每所别墅之间都被浓荫遮蔽的树木隔开,看起来,就仿佛每一栋别墅都是独自矗立在郊外一般。
白娥的别墅位于金蛇湾最偏僻的地方,别墅的后面,就是起伏的山冈。
我们走到门口,不知按了多少声门铃,始终没有人来应门。正焦躁间,却发现别墅的大门原来并没有锁,微微敞开一道缝。我试着推了一下,那扇沉重的铁门便无声无息地大开了。
门后是一个小小的花园,种了些此地常见的花草,我们站在门口大声问:“有人在吗?”喊了几声,没有人回答,我们便沿着花园中间那条卵石路行走,很快就到了房子前。
房子的门也是开着,微露着一道缝隙。我们敲了敲门,等待了两分钟,便自己推门进去。
从外部看,这栋别墅相当高大。进入它的内部,更加觉得它高大无比。通常这种高度的别墅都有两到三层楼,但是这栋别墅却整个只有一层。从地面到天花板大约有6到8米。天花板是罗马式的穹隆,显得十分壮丽宏伟。与宏伟相对应的,是它的宽敞。别墅内部没有任何家具或摆设,唯一的装饰就是地面上铺设的黑色地毯。墙壁也是黑色的。
别墅不象其他房屋那样成四方形,而是圆柱形结构,地板形成一个标准的圆。墙壁上等距离分布着八扇门,每扇门都一模一样。
面对这样一栋特殊的房屋,我和沙沙心里都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沙沙往我身边靠了靠,低声道:“你发现没有,这别墅里没有灯。”她的声音在这空荡荡的别墅里引起一阵回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有好一会不敢再说话。
她说得很对,无论是穹隆还是墙壁上,都没有灯,只有穹隆上一个透明的天窗透进光来。
“不仅没有灯,”我说,“也没有窗。”一间别墅,没有家具,没有灯,没有窗,却有着八扇门——这是一栋什么样的别墅?我隐隐觉得此处蕴藏着某种凶险,但是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继续留了下来。
或许是别墅的奇特太出乎意料,我和沙沙都没有想到要大声打招呼。沙沙紧张地四面看了看,又望了望我,我猜她和我想到了同一件事。我对她点点头,然后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走到其中一扇门前,拉开门——我们同时一呆。
门后什么也没有,只是黑漆漆的墙壁。
沙沙的手在我手心里猛然一紧,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她几乎是帖在我耳边呢喃道:“东方,我们走吧,这地方让我害怕。”她企求地看着我。其实我也很害怕,便点点头,朝我们走进来的那扇门走去。
我们走进来的那道门,就在我们现在位置的右边,这点我们都记得非常清楚,而且在我们进来之后,并没有将门关上,因此可以看出,这扇门微微敞开一道缝隙,从墙壁上凸出,明显地与其他七扇紧闭的门区分开来。
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当我们笃定地走到这扇门前,拉开门,以为会看见我们走进来的那个小花园时,却什么也没看到。
我们什么也没看到,因为这扇门,和刚才那扇门一样,后面是黑漆漆的墙壁。
我们呆呆地在门前站了好几分钟,我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而沙沙,她的手已经冷得没有一点温度,长长的指甲刺进我的手心,很痛。
“别紧张,”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自己陌生的声音,“我们一定是记错了,不是这扇门。”她勉强一笑:“不错,一定是记错了。”在翁翁的回声中,我们绷紧身体朝相反方向的门走去,拉开门——其实在拉开门之前我就已经预感到了——门后依旧是黑色沉默的墙壁。
我和沙沙对望一眼,不用多说什么,我们两人分开手,各自朝不同的方向飞快地打开一扇又一扇门,只听见“啪啪”的开门声在别墅内回荡——我们动作很快,不到一分钟,便又在一扇门前聚合了。
其他所有的门后都是墙壁。沙沙和我同时将手放在这最后一扇紧闭的门上,她递给我一个绝望的眼神,我很想微笑一下,却只是抽了抽嘴角——我们蓦的将门拉开——黑色,墙壁,依旧如此。
沙沙再也支撑不住,坐在了地上,双手抱着肩膀,身子瑟瑟发抖。
我顾不得安慰她,又环绕这别墅一周,将手伸到每一扇门后的墙壁上使劲按了按——墙壁很坚实,我将手攥成拳头在墙壁上敲,传来的也是塌实的声音,显然墙壁后并不存在空洞的地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我回过头来,却发现一件让我血脉冰凉的事情——沙沙不见了。
我们走进别墅,然后发现别墅里所有的门都被墙壁堵死,没路出去。别墅里没有窗,唯一的天窗在6米多高的穹隆上,而沙沙就在这样一间别墅里不见了!
难道她是飞了出去不成?
我仰望着天窗,几缕光从那里透下来,在玻璃上幻出七色光芒——即使是飞出去,也要先弄开这扇玻璃啊。
我又一次疯狂地在别墅里飞奔,跑了好几个圈,不断将那些门打开,不断地伸手触摸门后的墙壁——我盼望有一次能让我发现一扇通往另一个地方的门,而沙沙就在那里——我这样近乎自虐地狂奔,直到再也没有一丝力气,颓然坐下。
在这完全对称的别墅里,我已经辩不出方向,分不出哪扇门是我进来的门。
我下意识地又朝天窗望去——至少那儿有并非黑色的阳光——却发现一件的事情:之前,天窗里映出的是漂浮着白云的天空,而现在,从天窗望去,却看见一根横斜的树枝。那树枝浑身披翠,在风中轻轻摇晃。
为什么开始的时候没有这样一根树枝?
我仔细地仰头看着,这才注意到,原来天窗并不是位于穹隆正中央,而是往边上偏了一段距离。这种设计很奇怪,这栋别墅的一切似乎都违反常理。
我一边仰头看,一边思索:这栋别墅为什么要如此设计?在我想的时候,我发现那根横斜的树枝又有了些变化,似乎从天窗里露出更多,但是出现的角度却不同。看了一阵,渐渐有个模糊的想法开始在我脑海里形成——我看着那树枝渐渐在我视线里变换角度,这样的变换我很熟悉,但是,会是那样吗?
这树枝的变换方式,看起来就仿佛整栋别墅都在慢慢旋转。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这太荒谬了。
然后,我又注意到一件事。
在我跑累了坐下来时,我的背部正对着一扇门。而现在,我却发现,那扇门已经移到了我左边的位置。
我不能置信地盯着那扇门看了几秒种,从口袋掏出一张纸巾,夹在那门的手柄上,同时,在与手柄相垂直的地面相应部位,放上另外一块纸巾。
于是,我看到,两块原本位于同一铅垂线上的纸巾,渐渐错开了位置,距离越来越大。
果然如此!
整栋别墅,除了地板之外,全部都在缓慢地顺时针旋转。
我望着那纸巾离我越来越远,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自处。
由于别墅的旋转非常缓慢,缓慢到连我都无法察觉的程度,那纸巾一直都是静止不动的。但是,过了一会,它突然高高飘扬起来,就仿佛从什么地方吹来了风。
别墅没有开口的门,也没有打开的窗,从哪里来的风?
我蓦地站起来——纸巾飘扬的方向是垂直墙壁朝外的,也就是说,风是从墙壁里吹来——风怎么会从墙壁里吹来?除非……。我飞步走上前去,面对那扇门——仍旧是那般黑,却不是墙壁那样塌实的感觉,这是一种虚空的黑,是黑夜空气中的黑,那门后是空的!我几乎不敢相信,将一只颤抖的手伸出去——冰凉的风顺着指缝凉透了手掌——我用力朝那虚空中按压下去,真怕又是空欢喜一场,真怕手指会突然碰触到硬邦邦的墙壁。
我的手指落空了!门后是空的!
没有时间多想了,纸巾还在移动,那个空洞正在逐渐变小,沙沙一定就在这门后面——我一脚迈了进去。
门后非常黑,我一时无法适应,忍不住后退一步,背部却碰到了墙壁上。我回头望望,一片漆黑——门又移开了。
我站在黑暗中,一边等待眼睛适应这种黑暗,一边思考所遇到的事情。
旋转的别墅、消失后有出现的空洞、八张没有出路的门………这些事情一一在脑海里闪过,逐渐形成一个设想。
还必须用一件事来证实我的设想。
我转身,朝身后进来的地方摸去,那里本来有一个门,现在已经变成了墙壁,这个我心中有数,我在墙壁上慢慢地摸着,果然让我摸到了!
那墙壁虽然是坚硬不可穿透,但是墙壁上却有一扇门——这不是我在墙那边见过的门,因为这扇门是朝我现在所在的这边开的。
门后是墙壁。
如果我没猜错,这门应当便是我进来的地方。这别墅的墙壁想必是两层构造,内面就是我看见的那八扇门的墙壁,外部,则是这另外的门。别墅旋转的,应该是内部的那部分,因此在旋转过程中,当内部的门与外部的门位置错开时,从内部看来,门后就是墙壁,从外部看来,门后也是墙壁;而当门与门重叠时,则可以通过门进出于内外之间。
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何我们进来的门会突然被墙壁档住了。只是我无从推测外层的墙壁上到底有几扇门——一定没有八个,否则我们早就发现了。
这里非常黑,什么也看不见,我站了好几分钟,依然是不能辩物。我在犹豫究竟是继续朝前走呢,还是等待门与门再次重叠,回到别墅内部去。想了想,我迈开步子,双手伸出去,慢慢探路,一步一步朝前走。同时大声叫着沙沙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我。
我的手摸索着,前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胡乱将手朝旁边摸去,顺着墙壁走。走了一阵,我渐渐觉得心头发冷——我摸到了被墙壁堵住的门,一扇,又一扇——我已经感觉出自己是在围绕着一个圆形的空间原地打转。
这个空间,感觉上构造和先前别墅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没有了天窗,也就没有了光。
我究竟是到了哪里?是不是又回到了原来的别墅?
这样转了不知多久,终于又碰到一次门与门相重叠的机会,我立刻从门里走了出去。
那仍旧是一个漆黑的地方。摸索一阵,我发现,这又是一个和先前别墅一模一样的空间,墙壁上依旧是有许多门。
我这样摸索着,走着,不断进入另外一个地方,而我始终无法判断,那个地方我是不是曾经来过。
依照这样的情况来看,我开始的推测完全错了!
并非是别墅有两层,而是有至少两栋别墅,它们的墙壁上,有一扇门那么大的部分紧密地挨在一起,当两栋别墅的门重合时,便可以通过门从一栋别墅进入另外一栋。
然而,我们刚才进来的时候,分明只看到一栋别墅矗立在这里,这栋多出来的别墅难道是隐身的?
到底这样相连的别墅有多少栋?它们是按照什么形状连在一起的?是彼此环绕成一个大圈,还是一个接一个连起来,如同一串香肠?是不是所有的别墅都是旋转的?
如果,这样的别墅有很多栋——我打了个寒噤——我岂非永远都要在别墅的门里进进出出,却始终无法出去?
当初,是哪一栋别墅的哪一扇门,通向我们所从进来的小花园?
在开始的时候,我还在思考这些问题,但是到了后来,被黑暗和不断出现的门弄得麻木了,我渐渐懒得思考,只是伸着双手,不断地走、走、走………
走了很久很久,突然眼前出现一丝亮光。
我的心一跳——没有在黑暗中呆过那么长时间的人,是永远不会知道亮光是多么可爱。
我立刻朝那团光疾走——但是门又关上了,亮光消失在门后。
我失望地站立着,等了很久,亮光再没有出现。
于是我又开始在门与门之间旅行。
等到亮光再次出现,我已经失去了一半的意识。我朝着那团温暖炽烈的光走过去,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抛下。
走到近前,我看见门后,是一个火的世界——火在熊熊燃烧,但是火的后面,我看见许多人影晃动——那是我所熟悉的有人的世界。我见到了那个世界的影子,闻到了那个世界的气息,还有,每天充斥于耳中的嘈杂声音——那是我的世界!
几乎没有犹豫,我便迈步朝火中走过去——穿过火,我便可以回去了——我满心喜悦,快乐无比。
但是我没有来得及走进火里。
我听见一个女人尖利的叫声,然后有人将我猛力一拉,那炽热的火已经扑到了我面前,我感觉到了灼热的痛楚——就在这一瞬间,我猛然清醒了。
我站在空旷的野地里,在一栋燃烧的茅屋前,许多人在奔走救火,旁边,没有别墅,没有花园。
我的脚就在火场前一米的地方,那火烧得很厉害,人如果进去,一定没命出来。
想到自己刚才差点葬身火海,我出了一身冷汗。
发生了什么事?
“东方。”竟然是沙沙!我不能置信地看着她,她面色苍白地看着我,在她身后20米远的地方,有个女人正望着我们微笑。
“沙沙,”我握住她的手,“你去哪了?那栋别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出来的?”我一连串的问,可是沙沙什么也不说,只是拉着我,走到那个女人跟前。
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一身白色衣服,高洁端庄。
“你好,我是白娥。”她对我伸出手来。
“白娥?”我惊讶地和她握手,手指间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什么粉末落在我的手里。我心中一动,抬起手来看——果然,我的手上粘满了白色粉末。我捋起衣袖正准备查看,白娥已经微笑道:“你身上没有,那是我手上的。”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形状极其漂亮的手腕,那上面银光闪闪,无数细小的白粉粘在上面。
我不由后退一步,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沙沙:“谁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有没有听说过‘转生轮‘这回事?”白娥含笑道。
不等我回答,她又继续说下去:“‘转生轮‘,是六道轮回必经的一劫。世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却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子。其实轮回的劫数,又何必有固定的形状?你们今天进入的别墅,便是转生轮的一部分。与别墅相连的,还有许多转生轮,各轮之间以门相连,彼此旋转错开,你永远无法知道从上一轮将会进入哪个下一轮——一切都是天数。刚才你们进入别墅,其实只不过是小小幻术,魂魄离体而已。所有的魂魄,在肉身死去后,都要投入转生轮,由天数决定进入哪一轮,运气好的,或许会进入人轮,运气不好的,则轮入畜生世界——只看你进入哪个门。”“这样说来,”我忍不住道,“做人只是运气罢了?和前世功孽无关?”“当然不是,”白娥笑道,“你前世的功孽,决定你死后的运数。你知不知道,能够做畜生也还是幸运的。最悲惨的是有一种灵魂,永远迷失在转生轮中,永远无法出去,不知要过多久,才能看见一次亮光——你也知道了,在轮中转得久了,看见一丝亮光,便是拼了命也要扑过去,是么?”“是的,”我点点头,回想起在黑暗中迷失的滋味,又打了个寒噤,“难道那些灵魂便永远不能解脱?”“当然可以,”白娥的神情变得肃穆起来,“你说,如果要你选择,你是愿意永远迷失在轮中,还是干脆魂飞魄散?”我仔细想了想,挺胸道:“我宁可魂飞魄散!”她点点头,不知为何声音中有了一丝伤感:“所有迷失的灵魂都是这么选的,有些即使开始不肯做出这样的选择,最后也还是选了这条路。”她顿了顿,“你可知道,飞蛾本来是没有灵魂的,只有当它看见火光的一瞬间,才会有这样一个迷失的灵魂附在飞蛾身上,连同飞蛾一起投进火中,完全灭绝。”“啊?”我叫出了声,“怪不得飞蛾会奋不顾身地扑向火焰——但是你怎么知道这些?你究竟是谁?沙沙是怎么出来的?为什么我们会进入转生轮?”如果不是她连连摆手打断我,我还会有无数问题问她。
“你不必问我是谁。我只问你,如果有一个在转生轮中迷失了许久的灵魂,终于获得一个消失的机会——每个灵魂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能够附身在飞蛾身上,将自己彻底消灭。如果这个灵魂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却被一个愚蠢的年轻人,用诡计欺骗,使它既不能被消灭,也失去了最后的机会,将永远永远游荡在转生伦里,是不是很悲惨的事情?”“是的。”我点点头,蓦然想到了,“难道说,沙漠……。”“不错!”她的神色变得凌厉起来,“就是这个女孩的哥哥,用镜子反射的光欺骗了这样一个灵魂,现在,那个灵魂正在转生轮的不知什么地方受苦——所以他必须接受惩罚!”“但是这样太不公平,”我说,“这不是什么严重的错误。照你这样说,那些将飞蛾打死的人岂不也要受惩罚?”“那不一样,”她说,“将飞蛾打死,附在它身上的灵魂也会一同消散,但是用虚假的火光欺骗飞蛾,使它不能生也不能死,这种痛苦,你若不是亲身感受,又怎能知道?你们总以为人类如何高贵,却不知道,即使是一只飞蛾,也会有它自己的梦想——利用飞蛾的梦想来玩弄它,岂不是很卑鄙的行为?”说完,她忽然长笑一声,消失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站过的地方,几乎怀疑自己做了个梦。
“怎么回事?”我问沙沙。
但是沙沙也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似乎突然从梦中醒来,就看见那个女人,也告诉她这一番话。她还看见我,象她哥哥一样,目光充满渴望和热切的期盼,伸直双手,不停地走,直到我快要走入火中,她实在忍不住将我拉了回来。
“你说,”沙沙幽幽地道,“她究竟是谁?”我没有说话。我记起她手腕上银白的粉末,忍不住想,飞蛾,是不是也有修炼成仙的?
尾声:后来我又再次进入那栋别墅,却发现那别墅内部和其他普通的建筑没什么区别,住在里面的女人也叫白娥,却已是位中年妇女,善良和蔼,非常平凡。
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女人的身份、以及这一切事情中许多的谜团了。
沙漠一直是那个样子,他的灵魂,不知道遗失在转生轮的什么地方。
沙沙每夜都会为他点燃一根蜡烛,说:“哥哥,朝着火光飞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