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恋者李银河

 
虐恋者李银河
2016-12-05 11:27:49 /故事大全

孟繁勇

8月16日,《人间采蜜记——李银河自传》新书发布会在京举行。开场白之后,几句对谈下来,被路金波称为“极度羞涩”的李银河,就完全掌控了现场节奏。她说出的每一个和性有关的话题,观众们总是给出超乎寻常的反应,你会误以为走进了一家酒吧的夜场,台上的李银河,就是掌控全场、调动气氛的DJ。

现场弥漫着激昂躁动的情绪,这时你会发现,李银河在某些性爱特殊群体中的影响力。她的研究领域始终和虐恋相关,这为她带来了高知名度。发布会结束几天后,李银河接受了《凤凰周刊》的采访,她向记者坦言:“虐恋是我的性倾向,也是我研究的主要内容,研究的时候,感觉虐恋就好像在说我自己。”

家庭出身的影响

1952年,李银河出生在北京,7岁之前,她本叫李三反,这个名字带有特殊的时代烙印。那时,全国开展“三反运动”,李的父亲时任人民日报社理论部主任,母亲是人民日报社编辑,因政治上的敏感性,为她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李是母姓,其父母主张男女平等,在随父姓还是随母姓的问题上,有充分讨论的空间。

李银河告诉《凤凰周刊》,李三反的名字,后来一直用到在北京第一实验小学上一年级。因为父亲陈尔东做了一个梦,醒来之后便对她说,以后就改叫李银河了。

上小学时,班里有不少高干子弟,包括中共元老谭震林的儿子谭小光、北京市市长彭真之子付亮等人。因父亲在人民日报社任职,在当时还算有些“小特权”,比如说家里安了电话,暑假父母带她去北戴河,她心里还有些小得意,但和班里同学的父母相比,还是有差距。李认为,正因为父母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地位,她从小就下决心去寻觅自己独特的人生,谁也不靠,就靠自己。

虽然李银河想依靠自己,但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出身问题始终影响着她。那时大型革命史诗《东方红》挑选伴唱团成员,她所在学校歌咏队的孩子们,大多入选。李银河看到一个歌唱得好、长得又漂亮的女生却没有被选中,原因就是她“家庭出身不好”。从那时起,李就有了“家庭出身”的朦胧意识,这也是她第一次接触到社会的不公正,在她心中留下了第一道阴影。

1965年,李考上北京师大女附中,这更是一个高干子弟云集之处,在此就读过的有毛泽东的女儿李讷。一年之后,文革开始了。当时她正在上课,忽然接到通知,暂停上课,收听广播。教室里一个声音传来,是《人民日报》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和其他同学一样,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校长与老师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牛鬼蛇神”,统统进了劳动队。

李的父亲曾在1936年被捕,后按党的指示写了悔过书,但仍被说成是叛徒。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个“污点”。受此影响,李银河被认为出身有问题,不能加入红卫兵行列。出身给过她小小的“特权享受”,在此时,却给了她痛苦,一时间,她陷入了迷茫、焦虑和不知所措。

父亲在文革中被指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她要以行动来证明,与“封、资、修”划清界限。家里本有外国小说和唱片,这是“封、资、修”,李要批判。她买了一张涂塑的长方形黑纸,用白粉笔在上面写了毛主席语录及批判性词语,并将此贴到了父亲的房间。

有一天,李银河的家里来了人民日报社的造反派,要拉父亲去给彭德怀陪斗,她看到了那些造反派是如何将父亲从家里拉走的。这也让李银河重新审视文革,并懂得了苦难的意义,她在自传中写道:“使我感受到了社会的不公正,使我不再轻信宣传的一切,使我对有同样遭遇的人有了同情心。”

1969年,受毛泽东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开始在全国蔓延。李银河在这场运动中,因出身不好,被分配到吉林插队。但后来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来招兵,李想去内蒙古,又担心出身问题影响,为此她甚至写了一封血书来向组织表明心迹。这在当时近乎狂热的氛围中,写血书也是一种态度。幸运的是,这封血书帮助了李银河,申请被批准,她前往内蒙古报到,并在那里度过了三年时光。

兵团生活是艰苦的,贫乏的物质生活在李看来倒能忍受,在精神生活方面,李感受到了压制。她因给领导提意见,结果被当作反派人物批判,并且仍因出身问题,导致她始终无法加入共青团,这使她几乎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

她开始怀疑自己,并在给家里的信中写道:“你们在公园里培养出来的小女儿,在现实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以至于李从内蒙古回到北京之时,常常会感觉到失落。她在自传中写道,“这种感觉像后悔一样使人痛苦,但又不完全是后悔,而是一种离开童年,进入成年的感觉。”

可望不可及的激情之爱

从内蒙古回京之后不久,李银河来到了父亲的老家山西沁县乔村,并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在乔村她只做两件事,一是种地,二是读书。那段时间,对于李银河而言是轻松的,她坚持写了很多农村笔记,后来在考大学写作文时,这些都成了灵感来源。

不久后,21岁的李银河,遇到了人生转折的机会。那一年,山西大学来到沁县招生,当时还是工农兵推荐上大学,她平时下地干活从不叫苦喊累,给老乡留下了好印象。此外,推荐入学还得有关系,李银河在自传中写道,“沁县是我爸的老家,哪能没点关系?”但她也有担心,因文革学校停课,她也参加了“大串联”,等于是没有学习。因此担心考试通不过,为此请姐姐帮助她复习中学课程。

1973年,李银河参加入学考试,谁也没想到出了个张铁生的“白卷事件”,张在高考的物理化学考试中几乎交了白卷,他在卷子背面写了《给尊敬领导的一封信》。随后,《辽宁日报》以《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为题刊登了张铁生的信,后被毛远新得知,张铁生被树为典型人物,得以入大学深造,并被称为“白卷英雄”。

受此影响,那一年的入学考试并不以分数为纲,李银河考了多少分,没人知道,她在自传中写道,“我们虽然参加了考试,但考试分数却没派上用场。”“早知道赶上这么一出,我就不必让姐姐给我恶补中学课程了。”

李银河就此进了大学,并经历了初恋,这个人并不是王小波,而是另有其人。但是,这段初恋对于李而言,却是单相思,她爱上了他,他却没有爱上她,这段感情无果而终。失恋的李银河痛苦莫名,直至王小波的出现,才将她从痛苦之中挽救出来。

王小波与李银河的爱情,文学是媒人,这就是王的小说《绿毛水怪》。凭借直觉,李银河从这篇小说中,发现了与王小波心灵的相通之处,自此对他有了“心有灵犀”般的感觉。等她见到王小波,第一感觉却是“他长得真是够难看的。”后来因王小波长得太丑的原因,她还曾提出分手。王对此事耿耿于怀,后来在写给李银河的一封信中写道:“我建议以后男女谈恋爱都戴墨镜前往,取其防止长相成为障碍之意。”

李银河将王小波领到家里给妈妈看,妈妈对王并不看好,原因也是因为王不漂亮,有些丑了。在自传中她写道,“妈妈可能觉得小波长得丑,有点拿不出手。”后来有一位宋阿姨,是李银河母亲的好友,见到王小波之后对母亲说:“孩子一点也不丑。”她这才不再反对两人的婚事。终于,过了家长关的李银河和王小波结婚了,婚礼很简单,两家人在王府井全聚德烤鸭店吃了一顿饭,从此搭伙过日子。

在王小波的眼里,和李的爱情就是“我和你好像两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这种甜蜜,使得什么事情也不能将两个人分开,就算是李银河去美国读博士,王小波也尾随而至,陪读照顾她。应该说,这为她博士顺利毕业,提供了难得的支持。

但浪漫的爱情总是要回归到柴米油盐的日子中,仅谈论爱情是吃不饱肚皮的。王与李也面临同样的问题,那时两人基本没什么钱,过着“吃风屙烟”的生活。有一次谈到王小波未来发展方向的问题,李认为王小波的文学才华荒废太可惜了,坚决支持他写小说,告诉王小波说:“生计所需的那点儿物资太容易满足,实在不行,我一个人工作也够用了。”王小波后来在文学创作上取得成功,李银河的支持同样功不可没。

“与小波相恋相依的二十年,我们几乎从来没有吵过架、红过脸,感受到的全是甜蜜和温暖。”李银河在自传中如此描述两个人的爱情。这种甜蜜直至1997年4月11日戛然而止,那时李银河在英国剑桥大学做访问学者,她忽然接到好友林春的电话,说小波出事了,病了。当时并没有人告诉李银河王小波是什么病,但她有了很不好的预感,心里发虚,全身像要虚脱一样。飞机落到北京机场,好友沈原来接她,对她说了一句话:“小波是个诗人,走得也像诗人。”李银河一下子就明白了。

从相识到相恋,二十年的时间,两个人的生命早已不分彼此。王小波的离世,对李的打击是巨大的。她在自传中写道:“我想一生与他缠绵,但是他竟然就那么突然地离我而去,只给我留下无尽的孤寂和凄凉。”

李银河再一次陷入了因爱人离去而导致的痛苦之中。如同上一次失恋的伤悲,王小波的出现拯救了她,这一次却是由一个生理上是女性、心理上被李称为“他”的人,挽救了其处于失衡的世界。这个人姓郑,人称“大侠”。按李的说法,两个人相识于一次聚会。大侠主动过来搭讪,两个人互留了电话。李的本意是想做女同性恋调查,“大侠”却爱上了她。

“当时感觉他就是上帝派来的一位天使,专程来解救我脱离失去小波的苦海。”李在自传中写道。“大侠”是一位出租车司机,而王小波是一位知名作家,两个背景似乎完全不同的人,何以吸引李银河?“大侠”告诉《凤凰周刊》,打动李银河的“我想是我的真诚和率性”。而在李银河眼中,与“大侠”的相遇,却是激情之爱。

从自传中,很容易发现李银河每一次的感情生活,在结束之时总是痛苦莫名,认为不会再爱上一个人了。但是,每每此时,总会有一个人出现在她身边,并很快将她从“苦海”中拉出来。

李银河向记者分析了原因,实际上初恋对象、王小波和“大侠”,与这三个人的爱情,皆为激情之爱。这是非常浪漫的爱情,可望而不可及,但当激情之爱来到,就会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李银河说:“我渴望这种浪漫的激情之爱,心里会有一种期待。所以,当它出现的时候,你会认出它来,会在无形中主动去靠近这种爱情,就不会顾忌周围世俗的眼光,那么才会得到它。”

这种爱情的原动力,实际上就是李银河的主要研究领域,虐恋。

虐恋就像在说自己

对于同性恋及虐恋的研究,使得李银河在这一特殊群体中获得了巨大的影响力。并且,她本人的感情生活,也与她的研究紧密相关。而在最初,她的主要研究领域本不在虐恋。

1978年,李银河进入国务院研究室工作,她与好友林春合写了一篇文章《要大大发扬民主,大大加强法制》,发表在《中国青年》,《人民日报》加了“编者按”予以转载,引发广泛影响。李银河的名字,第一次进入了公众视野。

在国务院研究室工作,总让李感受到一种历史感,但她却并不明白政治的含义。也因此,李仅待了一年时间,恰逢中国社会科学院成立马列所,她就此调往新单位。也正是在这里,她参加了费孝通举办的社会学夏季讲习班,在班里结识了美国匹兹堡大学社会学系主任霍兹纳。也是在霍兹纳的帮助下,在1982年,李进入匹兹堡大学社会学就读,并获得硕士及博士学位。从此,李银河走上了社会学的研究道路。

去到美国,李银河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语言关,她的学习方法是自学。这也是观察李银河这一代学者独特的角度,大部分英语并不熟练,只有靠自学,而大量读书就成为自学的主要方式。李银河在自传中写道,她将学校教育当作一个猫捉老鼠的游戏,“老师就像猫,设立了一些机关,比如学期论文、硕士博士学位。学生作为老鼠,只要不被猫捉到就行了,主要的时间还是自己读书。”

7年之后,学成归国。当时费孝通在北大建立了国内第一个文科博士后流动站,李就此拜在费的门下,在这里,她做了十个课题,其中就包括同性恋与婚外性问题研究。1992年,李博士后毕业之后留校,但她因性格极度羞涩,使她把别人看来轻而易举的事情,视为畏途,终身不敢沾边。

比如说,她上小学时被选中表演节目,结果却浑身哆嗦。后来在国务院研究室,开联欢会唱歌,也同样如此。在北大当老师,讲课从来不能脱稿,李银河因此执意从北大调到中国社科院社会学所工作,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不想讲课。

真正让李银河名声大噪的,是虐恋研究,更有《虐恋亚文化》专著问世。而李银河本人,就是一个对虐恋近乎痴迷的当事人。

虐恋类的性活动,英文简称作SM,又常常被称为kinky,意思是“扭结的,怪异的,别出心裁的。”通常S代表施虐方,M代表受虐方。探究李银河虐恋气质的来源,需要从1967年讲起,那一年,李跟着哥哥徒步去往白洋淀。有一天,突然从安新县公安局来了一帮警察,要求村子里所有从北京来的知青集合,要将他们送回北京。李及其他人一起被押上一辆解放牌敞篷汽车,其中有个名叫江山的男生向警察抗议,却被五花大绑扔上了汽车。

那时的李银河,还从来没有见过绑人,一路上她的注意力全在江山身上。她在自传中写道,“我从江山的身上感觉到的是性感,他那被凌辱的痛苦形象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之中,成为我后来常常出现的性幻想形象之一。我的性倾向中有很深的虐恋色彩,成因不明,但是感觉是不会错的。我毕生研究和写作的冲动,全部应当追溯到我对虐恋的喜爱。”

李对自己分析时承认,对虐恋的爱好,在很小的时候就露出端倪,它和李对性的感觉,从一开始就密不可分。小时候看电影《农奴》,对男主角受到鞭打的情节感同身受,甚至可以说是如醉如痴,隐隐感觉到受虐的性感味道。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受虐心理是最典型的女性心理,据此李银河自我分析,“这说明我认同的是受虐方,而不是施虐方。”

虐恋的吸引力,促使李银河往往会从电影中寻找和受虐有关的情节。她印象最深刻的电影是东欧的《多瑙河之夜》,其中有一个情节是男主人公被女主人公命令脱掉衣服。李银河谈道,“我对他受到羞辱的隐忍表情百看不厌,到现在还记得。这些情节一再在我的性幻想中重复,终身难以忘怀。每当忆及,仍克制不住性欲的冲动。”

对于虐恋的追寻,逐渐从电影扩展到文学作品,李银河对关于羞辱、虐待、鞭打、捆绑之类的情节特别着迷。李在自传中承认,有类似情节“我就会马上被吸引,总是不由自主地从中体会到性感。”“看这些作品时,我总是可以在几分钟之内,从厚厚的一本书中找到涉及虐待的情节,并且看得如醉如痴。”

对于虐恋,李银河的内心是感受到羞耻的,但这并不能够改变她对此的迷恋。她写道“虐恋是我终身无法改变的倾向,一种心理的情结,我对性的感觉,永远是和痛苦、羞辱联系在一起的,单纯的、寻常的性不容易给我带来快乐,只有与痛苦和羞辱联系在一起的性,才能给我带来快乐。”并且,“这一原欲在现实生活中往往会受阻,于是会升华为研究的动力和写小说的冲动,在研究和写作时产生强劲的动力,感受到精神甚至是肉体的快感。”

对虐恋的痴迷,也影响到了与王小波的生活。李在自传中写道,“小波本来是一个性欲很正常的人,可是由于我喜欢虐恋,慢慢也把他‘掰弯’了。”于是,两个人的性行为出现了捆绑甚至是轻度鞭打之类的行为。

对于王小波而言,自己妻子的虐恋癖好,由浅至深,暗示或直接明示,久而久之,他因此受到李的影响是有的。李在自传中回忆,“当有一回小波主动买了一根指头粗细的绳子回家时,我还是感到意外惊喜,因为这说明虐恋已经真正进入了他的欲望结构。”王小波后来的作品《东宫·西宫》、《黑铁时代》等,虐恋意味的描写越来越重,不能不说与李银河的影响直接相关。

而李银河本人对虐恋的研究,也促使李又来到英国剑桥大学做访问学者,研究的主要课题就是虐恋。她在自传里剖析,“如果不喜欢这种特别有趣的性活动及其反映的观点,我也不会选择这个题目。”她后来写了几部关于虐恋的小说,并在序言中写道,“我一生囿于书斋,著作等身,但是真正全情投入的只有《虐恋亚文化》一书。”

但虐恋及其性行为,也被指为变态。李银河曾经历过自我怀疑,“有时会自我检讨,我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性?”但李最终还是接受了自己对虐恋的爱好,李认为,“我觉得自己性格中有一种极端的气质,否则不会喜欢虐恋,因为虐恋就相当极端。我的极端气质表现在喜欢的东西,要么是最好的,要么是最坏的,受不了平庸的。”

现在的李银河,生活较为安逸,她在退休之后,上午写作,下午读书,晚上看电影,基本上成天宅在家里。她告诉记者:“余生将用于写作,主要是有关于虐恋的内容,这是我一生绕不过去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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