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适合艺术圈的成功学——专访张晓刚

 
我不适合艺术圈的成功学——专访张晓刚
2016-12-05 10:02:57 /故事大全

“想摆脱原来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1999年你从成都移居到北京,生活和艺术创作的状态发生了多大变化?

张晓刚:刚来北京头几年,住在花家地,认识了很多人,每天都是混,美术、音乐、电影……各种各样的人,后来慢慢也没了来往。我们在成都那个圈子是一个很文艺的小团体,就几个画家和诗人而已,何多苓、翟永明、周春芽……跟社会其实是脱节的。来北京之后,就感觉进到了一个很大的名利场。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自觉地想做改变,还是无意识地被推到了另一个方向?

张晓刚:我很自觉,我想摆脱原来的东西,所以后来才有了画“失忆和记忆”的想法。我有意识地遗忘某些东西,觉得应该把四川的东西扔掉,融入新气场。我来的时候北京对艺术正开始变得包容、开放,之前还是很封闭的。等我再回成都,就发现差别越来越大。

2000年那时候人都很浮躁,对曾经很认可很相信的东西也遗忘了。大家都愿意谈现实的东西,怎么做展览、怎么出名、用什么方法去做。那会儿谈绘画本身谈得少,可能觉得要保密吧,大家都是竞争的关系。我们这代人经历了太多的东西之后,老被人摇来晃去,一会儿告诉你这是真的,一会儿告诉你那是真的,从小到大,永远在失忆和记忆中挣扎。

三联生活周刊:那时你对自己的艺术方向已经坚定了吗?

张晓刚:我1994年画出《大家庭》,到1999年几乎没停过,因为我画得慢,总是忙于画,来不及思考。每个展览都问你要作品,我记得一年有十几个展,我也不懂选择,很多时候碍于情面。到了1998、1999年,我觉得老这么下去不行了,要枯竭了,就画了一些新的小稿,但还是没时间去实现。到北京本来是想离开《大家庭》画一种新的东西,但来了以后忙着适应新环境,心思不在画画,画画都是为了还人情和展览,这样混了两年。直到2003年,心慢慢静下来,有了“失忆与记忆”这个想法,把原来的小稿全用上了。从2004年开始,我把《大家庭》放到了一边。但《失忆与记忆》里很多符号还是延续的,只是增加了好多内容,比方说从2006年我开始画环境,《里和外》又把日常生活用品加进去,灯泡就出现在那个时期,药瓶是再后来一点。

三联生活周刊:2010到2014年,你尝试了装置和雕塑,在创作上打开了新的空间。

张晓刚:材料上看是这样。2009年我在北京个展第一次使用了绘画以外的材料和形式,金属、雕塑、装置,没有一件作品是过去传统的绘画,我想尝试不同的东西,把自己打开。2013年我开始在雕塑上画画,“绘画雕塑”,不按雕塑的规律来。雕塑有两个特点,一是可以复制,但我的作品是唯一的;另外是要有一个真实的立体,但我用绘画去破坏,所以搞雕塑的觉得我这个不是雕塑。

乔纳森(Jonathan Fineberg,美国著名艺术史家,其作为第一署名的《张晓刚:令人不安的记忆》2015年由Phaidon Press出版)很喜欢这个东西。2013年我在纽约做那批青铜油彩的时候,他在旁边看得很吃惊,说你怎么有这个想法的?我说就是想尝试一下。我问他有没有人这样做过,他说没有。他每隔两天到工作室来看一下,看我做到什么程度了,最后展览的时候他很喜欢,给我发微信,说要写一本书来做项目研究。我说好奇怪啊,我的“绘画雕塑”在美国特别受欢迎,在中国无人问津。

三联生活周刊:这个系列在国内展过吗?

张晓刚:北京没有,但在香港的博览会上展过,卖不掉,无人问津。他们只认绘画,《大家庭》,《失忆和记忆》也有人接受,但没有《大家庭》那么热烈。

“人和人的关系发生了一场质变,这是我最不情愿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画价(“大家庭”系列)突然升高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是哪一年?

张晓刚:2006年春天,97万美元,我之前的画最高价就是100万元人民币,大概12万美元。涨了10倍啊,就不懂为什么。虽然跟我没关系,但那是我的名字,而且跟别人的画价差距那么大,我没有办法判断这个事——我认为好的东西在市场上不一定受欢迎,我认为不怎么样的在市场上反而很火,所以对我的文化判断也是挑战,慢慢知道市场有它的一套规律,我们以为艺术的东西是另外一种。

三联生活周刊:那两年有明星的感觉吗?

张晓刚:没有,我不喜欢。我尽量回避社交场合。我也不看时尚杂志,没兴趣品牌活动,有的牌子很妖气,那种美学和方式我接受不了。但名气对我的心态有影响,不能说没影响。最大的好处是促使我去反省:我的价值在哪里,我该做什么样的艺术家。有时候这种反省也是被迫的:朋友本来都在一个锅里吃饭,分不出谁是谁,突然艺术市场起来然后把你们人为地做了分别,一下感觉身边人都变了,用文艺点的话说,你变得很孤独。

三联生活周刊:多年在一起画画的朋友,突然发生的巨大差距对你们的交往有多大影响?

张晓刚:很大改变。印象特别深的是2006年拍卖完之后我们就很少聚会了,有段时间没人约我吃饭。他们也有好心,觉得你肯定很忙,我也的确很忙,突然身边都成了做生意的人,原来的有些朋友也把你当成生意人,他也需要成功,你不能不帮忙。人和人的关系都变成项目的关系了,你就慢慢会想,哪个项目重要。人和人的关系发生了一场质变,这是我最不情愿的。

三联生活周刊:从什么时候感觉有所恢复?

张晓刚:市场不景气以后。2009年,又有人约我吃饭了。这几年市场的改变对人心理也是一种磨炼,中国人要过这一关,原来我们活得太单纯了,甚至到无知,经过这个之后你开始慢慢区别什么是艺术,什么是生意,慢慢就成熟起来。

“我一直想改变艺术和心理的关系”

三联生活周刊:有个心理学者说,从你的画里看到了很多心理学上的东西,诸如一个床上画三个孩子,分别是本我、他我和超我。

张晓刚:我同意他。三个小孩其实是一个人。不过我是本能的,并非刻意。我还画过四个小孩,画的时候想到了我们家四兄弟。其实这都是借口,绘画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尤其对我来讲,我是在画一个自我想象的场景。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画不管有几个人,总给人一种孤独感。你童年是个很内向的孩子?

张晓刚:对,有关系。从小父母就是很忙,“文革”的时候两个人又被关在不同的地方,没人管我们,自然生长,很自由。我家里兄弟多,本来应该很热闹,但是可能性格原因,我从小在人群中就会有孤独感,这其实是贯穿一生的,在画童年的时候其实也是在画自己现在的心态。后来我画里的列车的符号也有种意象,跟心理学更接近,往往象征时间流逝。我用相反的方法去画:本来静态是车里,动态是车窗外,但我把车窗外画成静态,把车里变成动态。我不要表达物理空间,我要心理空间,这对我更有吸引力。我一直想改变艺术和心理的关系。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很多画里,包括《大家庭》《失忆与记忆》,都看得到一条若有若无的红线。我在南非参观远古岩画时也看到过这种细线,它被学者解读为一种精神和现实的连接。你画里的红线,对你意味着什么?

张晓刚:我最早使用红线就是想到连接的关系,仅此而已。可能源头是从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那里来,她受过原始艺术的影响。而我是想把我体验到的中国现实中的各种复杂关系表达出来,它可能是血缘关系,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关系,朋友、社会或者文化,我想表现个体和社会之间这种复杂性。好多人问,你画这个是不是跟你家庭有关系?我说肯定有,但实际跟社会也有关系。我生活在重庆的时候,学校也很像个家庭,院长是大家长,一个系主任管着好多人,觉得自己了不起。那种家长意识特别强,关系特别复杂,盘根错节。我想把这种感受表达出来,即我们生活在“家庭关系”里面。后来我也画电线,其实想法是一样的,用电线把各种关系贯穿起来。我觉得中国人对相互关系的体验最深,不像西方人都很个体。

三联生活周刊:这种相互关系困扰你吗?

张晓刚:也困扰我,我也从中受益。这是中国人生活必不可少的方式。你想这个人,就会想到跟他相关的人,你想这件事,就会想到与此相关的事。中国人习惯这样去考虑问题,就事论事很难做到。

三联生活周刊:听起来你对抽象的精神世界诉求强烈,但表现在作品中又如此具象。当你画画的时候,你在画什么?

张晓刚:画一种感觉上的东西。我特别喜欢宗教,1998年去欧洲看得最多的就是宗教的东西,包括我喜欢的艺术家,也都是跟宗教相关的。我最早喜欢凡·高,不完全是被他的画打动,是被他狂热的有宗教信仰的精神打动。后来我喜欢格列柯(El Greco,16世纪西班牙画家),他是个宗教画家,但跟别的宗教画家不一样,他是神经质的、个人对某种神境追求到不正常的程度,这样一个画家我很喜欢。意大利的契里科(Giorgio de Chirico,形而上画派创始人)我也很喜欢,他在20世纪初就用一个投影画出了世界的忧郁(《一条街的神秘和忧郁》),后来我觉得他自己也再没有超过那件的作品。他画投影和光线,把场景设定在古代,好像古希腊或古罗马,但同时又在现实中,太有魅力了。我觉得好多电影都受过他的影响。

我不是宗教学者,不是实践者,但对宗教有敬畏。有些词我很敏感,像行道者、修炼、信仰、信念,我后来发现自己写东西经常不自觉地用到这些词。我不具体地信教,没有归宿感。我太太去拜佛,我每次都在门口等着。但是我对佛教一直有很神秘的向往,我最感兴趣的是它用另外一种方式去理解时间和空间。佛教里有摩诃萨埵太子舍身饲虎的故事,现代人会问,人的生命重要还是老虎的生命重要?其实就不该这样问,因为理解世界的方式不一样。在国外有人说我的画有宗教感,说《大家庭》是在画“圣家族”,我觉得是有道理的。

三联生活周刊:乔纳森的书里披露了你很多私人书信。有没有觉得,写信其实是在把日常的东西神圣化?当年你写那么多信并认真保留下来,是有某种寄托在里面吧?

张晓刚:是,不光是寄托,甚至靠这个东西去挽救(自己)。很长时间我不习惯和人面对面交流,我觉得那太真实。写信的时候你可以听我说完,而且我是以另外一种方式表达情感。后来发现我的信谈具体事情很少,感受的东西比较多,因为这种感受在面对面的时候是说不出来的。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对方没有保存呢?信就永远消失了。

张晓刚:没想过这些。估计我保存的信要比别人多,基本上每一封都留着,几大箱,跟着我搬了几次家,也遗失很多。现在跟着我的还有一箱没打开过,里面很多公函,我觉得很宝贵,有时间会整理出来。最遗憾的是我给母亲的那些书信没了。我妈生活中不怎么跟我说话,却喜欢给我写信,平均三天就有一封信,逼着我回信,哪怕很短,这样昆明和重庆写了差不多15年。她是国家干部,也曾是个文艺青年,我觉得我艺术的遗传基因是她那条线。我在给她那些信里说的所有事情都是编的,因为我妈有精神疾病,会臆想在现实中从未发生的事,比如说我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东西被偷了,甚至具体到腿被打折了,眼睛流血了……她写信来问,我就要编故事报平安,然后她下封信又开始想新的故事。很可惜我的回信全被她烧了,父母的习惯是不留东西,也可能搬家的缘故,总之没觉得这些信宝贵就都烧掉了。她的信我曾全部留着,后来实在太多,就精挑细选了其中一些保存,现在还有一箱子。这是母与子的,可以提供给心理学家去分析,是最原始的资料。我后来有个作品:写封信给妈妈,就是回忆曾经跟她写信的大部分内容。我妈2010年去世了。她后来曾很抱怨我,说你怎么不给我写信了呢?我说现在邮局都快没有了。

三联生活周刊:父母后来知道你的名气大到什么程度吗,比如你的画卖到天价?

张晓刚:2006年才知道。之前我不讲,他们也不问,我在父母眼里的身份就是个大学老师。2006年的时候他们突然问了一下,我就跟他们讲,我的画在纽约卖得很贵了,差不多100万美元,他们不相信。我哥跟我爸去讲,他听了也不吭声,不表态。过了几天我爸给我打电话,说你讲的事是真的,《参考消息》登了。从此他们就比较关心了。

三联生活周刊:他们看你的《大家庭》是什么感受?

张晓刚:没谈过,不交流。他们在昆明,我回家都是听他们说话,我不说什么。我的家庭很古怪,如果是正常家庭,我的画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对我来讲画画就是治病。我小时候心理是有问题的,孤独自闭,跟人接触有语言障碍,动不动就哭,是家里重点保护对象。我母亲有病,所以全家人的重心都在她身上,小时候我们也不懂,就觉得妈妈是怎么了,因为她有时候发病还是很恐怖的。直到后来,我爸被关“牛棚”之前才告诉我们几个妈妈的病况。那时我才11岁(1969年),已经知道所有事情都要靠自己了,内心很惶恐,加上外面武斗正在打枪,我们把窗户用砖头堵死,家里也没电,天天点煤油灯,所以我后来回忆童年很长时间都是关在地下室的感觉。你看我的画里老出现一盏灯,那是80年代我宿舍里的一盏灯,可能也是一种心理需求的折射。我就喜欢画这些,灯、床、沙发、书信……为什么老画这些东西?我现在没法自己分析,在心理学上肯定能找到原因。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绘画可以说是一直待在个人的历史中。你未来的绘画会结束这个阶段吗?

张晓刚:我还有未来吗?如果我有未来我会好好对待。我觉得好像没有了,好像不重要了,我就生活在过去。我希望人一直奋斗到最后,终于找到了什么东西。

文 曾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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