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冬的风,似乎与往年不同。
大清早打开门,一股寒气逼了过来,风像长满触角的怪物,直往潮叔身上钻。脸上、手上,裸露在外的皮肤,似刀割一般的疼痛。而脖颈、袖口、裤腿处,一切风可肆虐的地方,无不例外的被风儿横扫而过。
这让潮叔想起曾经的蝗灾。一片广阔的原野,金色的海洋预示着满仓的喜悦。突然,天边出现了一层乌云,黑压压地过来了,不断的逼近,再逼近……乌云过处,所有的色彩顿时消失,所有的生灵顿时湮灭,只剩下残枝败叶,满目疮痍。
这样的冬天,大家都习惯蛰伏于家中,围坐火炉,对热炕头依依不舍,如同一个汉子眷恋女人的怀抱,不出门,不劳作。潮叔想起老太婆在的时候,常常等着老太婆煮好早饭喊他了,他才慢慢地起来。来到楼下,脸盆里备好了热水。坐在桌边,能吃到热饭热菜。唉,老太婆早就走了,家里冷得与冰窖没什幺两样。今早上吃的,还是昨晚的冷饭头,随便加了点水,加了点菜园里自己种的小青菜,一顿饭就糊弄过去了。
“老不死的,告诉你,你死了骨灰我也不带回来,就撒在桐庐富春江里。”
突然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平地一声炸雷。潮叔打了一个寒噤,还是整了整有些单薄的衣裳,担着工具出门了。
(二)
说起村口的潮叔,无人不晓。今年可是八十九高龄了,照样上山采茶叶,下菜园种地。乍一见他,就会过目不忘。村里一百多号人,唯有他爱光着头,不养头发。在我孩童的时候,我就很好奇的站在门槛边,看父亲的剃刀在潮叔头上一垄一垄耕耘的情景。更好奇的是,那光一溜一溜的头,潮叔夏天不戴斗笠,冬天不裹头巾,难道他不怕烈日、寒风,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他是村里的一条硬汉子,瘦高的个儿,年轻时干活,一个抵仨。娶了一个小媳妇,个子一米五,不过生育倒没问题,生了三个儿子,三个闺女。单是把这六个孩子养大,也不能小觑了潮叔。潮叔有的是力气,使不完的劲。
可是,在农村,女儿嫁出去就如同泼出去的水,三个女儿都飞走了。家里的三个儿子,却是愁死了潮叔。
老大,叫先春孬子。顾名思义,有些傻傻呆呆。潮叔好歹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娶了一房媳妇。生下女儿没多久,媳妇就扔下先春孬子和孩子,离开了这个家。先春孬子不会带孩子,这个小孙女,几乎是潮叔两老人一把屎一把尿带着长大的。先春孬子,不干体力活,整天在村里闲逛,喜欢赶酒席热闹,喜欢唱山歌,喜欢吃一些死猫死猪。就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得了胃癌,早早到另一个世界逍遥去了。
老二,先荣。个子矮小,一点也不像潮叔。没啥本事,就在农村干点农活养家。讨了一个建德媳妇,生养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不知出了咋问题,媳妇得了一种类似于神经衰弱的病。两人时常吵架,家里一点也不太平。结果,还是夫妻离婚而告终。两个子女倒是还争气,女儿考上了大学,儿子也在外边打工。女儿工作后,拿回了钱,让先荣在老屋边新造了平房。先荣好酒,时常喝得醉醺醺,不知日子已经悄悄的溜走,岁月已经烙上了自己的额头。
老三,叫先生,更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主。其貌不扬,倒是农村“十八般武艺”没有一样不会。喝酒,一抽一烟,赌一博,懒惰,势利,……好像没有一样好的东西粘身一子。快五十的人了,还没娶到一房媳妇。每天睡到太阳晒屁一股,每晚赶集似的找地方一搓一麻将、熬夜。一年四季,看不到他扛着锄头下地,背着背篓采茶。
在农村,养儿防老似乎是定律。可是在潮叔家,却是乾坤逆转。
(三)
几十年了,两个孽障没有给老人一份赡养费。去年年底,居然一先一后到村支书家想要了老人的那份人头钱。
二儿子对村支书说:“我大大(爸爸)这两天身体不好,他叫我把他的那份钱也顺路带去。”
村支书说:“早上我还看见你大大在菜园里浇菜,咋回事,去医院看过了幺?你和你大大早就分家了,这钱你不能拿去。”二儿子只好拿了自己那份钱回家了。
小儿子到村支书家里,更直接:“村支书,我大和我在一起吃饭。现在我大大年纪大了,让我当家。今年的人头钱,我大大的应该给我。”
村支书奇怪了:“今朝真是怪了,你和你哥都来拿你大大的钱。你烧一顿饭端到你大大面前过吗?你什幺时候把你大大赶到那个小茅屋里的,哪个不晓得?”
想起村支书把人头钱拿到手里说的那些话,潮叔的心都快凉了。
一个老人,年轻时自己一块砖、一坨泥垒起来的房子,都被儿子霸了。小儿子埋怨潮叔没给他娶媳妇,硬是把他赶了出来。
潮叔老泪纵横,卷起铺盖,自己住进了大房子公路对面的茅屋里。
那茅屋也是潮叔盖的,那时候家里地多,茅屋里经常燃煤灰。因为柴草灰是最优的钾肥,可以种马铃薯,可以肥菜地。可是潮叔怎幺也不知道,自己落到住茅屋这步田地。小茅屋,四面漏风,没什幺窗户。潮叔,用泥浆糊巴起来,一张破床,两床破棉絮垫着还冷。幸好大孙女买回了电热毯,暂时将就着。
谁料,去年冬天,潮叔年老忘事,电热毯开着下地干活去了。青天白日,小茅屋冒浓烟,家里烧得一干二净。
大孙女说:“爷爷,你还是住回大屋吧,那样我们在外面打工才放心。”
潮叔湿了眼说:“你们在,我还好。你们走了,我咋办?我还是住茅屋吧,我要的不多,只要有个窝就不错了。”
转眼一年过去了,潮叔的背渐渐地驼了,光头也不显得亮堂了。潮叔真的有些老了,张开嘴,没有一个牙。瘪着嘴的潮叔,想起小儿子那恶狠狠的声音,还是顶着寒风出门上山了。
潮叔害怕呀!潮叔没有读过一天的书,只能相信迷信。
在乡里,村人都以为人是有魂灵的。如果死后,不回到生他养他的地方,那幺就像游魂一样,在那边也会无家可归。那时候,潮叔找不到家怎幺办?看不见死去的老太婆了,也看不到那个傻傻呆呆的先春孬子了。那样,潮叔更不能再投胎来到人间,继续为人了。每每想到此,潮叔的一个念头更加迫切了。我得在自己有力气的时候,垒一个房子,死后住的房子。到临终时,立下遗嘱,儿子再忤逆,也不敢造次。潮叔的主意已定。托村人买来了水泥,买来了砖头,就等动工了。
“潮叔,干啥去?”邻居大妈端着饭碗问他。
潮叔指指担里的工具,说:“做炕去,百年以后睡的炕。”
大妈看着潮叔渐行渐远,忍不住深叹了口气。
(四)
山里的太阳,姗姗来迟。八九点钟了,村里还是一片寂静。除了几声鸟鸣,几处狗吠,还有树林掩映之处的炊烟袅袅,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潮叔家在村头,可是村里的墓地却在很里面,很里面,需要走三四里地。年轻时潮叔,十几分钟就蹦跶到的地方,现在觉得特别漫长。分不清是路变长了,还是人变老了。反正走到目的地,潮叔感觉汗水已经浸透了里面的棉衫。风钻进去,一阵钻入骨髓的寒凉。见路边一块大石头,潮叔放下担子,一屁一股坐了下去。
此时,太阳渐渐出来了,照在脸上,开始有了些许暖意。
“潮叔,大冬天的,担着担子干啥呢?”一个村人好奇地问。
“做炕,百年后睡的炕。”潮叔重复了一下临出门时的话。
“你自己做炕,你儿子呢,你还有两个儿子!”
“儿子,儿子……”潮叔喃喃着,眼眶顿时红了“儿子能防老幺?儿子说,要把我的老骨灰扔在富春江里,不让我回家。”
潮叔说完,站了起来,捡了几块堆在路边的砖头,弓着腰,挑一起担子,摇摇晃晃地向墓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