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癌晚期、缠绵病榻的女高音歌唱家张权已骨瘦如柴、油尽灯枯。这天,她示意女儿把一块蜡染花土布放到她枕边。那布,曾经明艳的色泽已在岁月里褪去了鲜亮,布面起了一层隐隐约约的茸毛,熨帖而柔软。她消瘦的脸慢慢地贴到布上,轻轻地蹭摩着,眼眸变得清澈悠远。在那个遥远的年代里,有花香,有月光,有他和她的爱。她对女儿说:“这块花布让我带走吧。”说完,她便合上了双眼,唇角隐现一缕清浅的笑。
一
那年,张权17岁,从家乡宜兴坐一夜的船,到杭州考国立艺专。陪她的,是她的老师。张权的家人都不赞成她考学。那个年代,女人的裹脚布还没彻底扔掉,多少女人还戴着三从四德的镣铐。世道又乱,日军铁蹄蹂躏下,中华大地哀鸿遍野。张权是幸运的,遇见那么惜才的老师,帮她说服家人,还亲自陪考。她也争气,无论钢琴,还是乐理,甚至随口唱的几句歌词,都赢得考官的“芳心”。她成了杭州国立艺专的新鲜人,学钢琴。
因为喜爱,更因学习机会来之不易,张权格外珍惜,海绵吸水似的,汲取着新知。不久,张权因出色的嗓音被选去学声乐兼修钢琴。她原本就极爱唱歌,便更心无旁骛了。一朵花的年纪,又生在姑苏,沾了江南的柔风细雨,眉宇间那一抹温婉清丽,说不出的动人,音乐又在她的举手投足间点染了几多浪漫与古典交织的韵致。这样的女孩子,就是一首春天的诗。远远地望一眼,就有千万只蝴蝶从心底里扑翅飞起。追她的男孩子,有那么几个,却都被她冷冷的眼神挡在千里外。张权痴迷的心已交给音乐了,她是同学眼中的“冷美人”。
那一天,张权从学校操场走过,飞来一个排球,砸得她眼冒金星,一个趔趄,险些倒下。这时,谁扯了她一把,她跌进一个温热的怀抱,一种带着汗水的陌生气息令她眩晕。待她睁开眼,被眼前一张放大的男子的脸吓了一跳。她猛地站稳身子,闪到一边。那是怎样的一个男生啊,高而瘦,像春天拔节的麦秆,蓬勃昂扬,一脸的汗水,一脸的歉意,欲言又止。在张权就要倒在地上那一刹那,他从她身边路过,抢上前去扶住了她。后来,她回想这次初见,说,像一道闪电犁开天空,一枚枚喜悦的尖叫让她心乱如麻。
不久,那男生也因有一副好嗓子转到声乐部,与张权同班。慢慢地,她知道他一些事。他叫莫桂新,广东南海人,生在天津的一个文艺家庭,也酷爱音乐,大她两岁,与她同年考进艺专,专攻油画。
这以后,每当他们在校园里相遇,张权总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热烈追逐,只是她总低眉躲避。当他在排球场上扣杀时,她便会驻足,远远的,看他腾起、挥臂的身影,心间升起一缕柔曼的情愫,让她脸红、心慌。当然,最让她喜欢的还是他的歌喉。共同志趣是爱的磁石,让两颗相互爱慕的心不知不觉地靠近。
这样朦朦胧胧的爱情,是一层未捅破的窗户纸,窗里窗外两缕月光暖暖地映照着彼此,有些揪心,却又美好。
不久,日军逼近杭州,艺专被迫迁往后方。学校师生分批走,张权和莫桂新并不在同一批。一路上颠沛流离、险象环生。到达湖南沅陵时,他们遭遇土匪,命悬一线。惊魂未定中,在一个破庙里,他们又相遇了。她如一只刚逃过虎口的幼兽,发丝凌乱,身子不自觉地颤抖。他心疼极了,上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一缕月光穿过连日的阴云,轻轻地拥住他们。
沅江发生洪灾,他们匆匆逃离,敌机又频频轰炸,他们在炮火中辗转来到昆明,后来又千里迢迢到四川青木关。这一路,如果没有莫桂新,张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那些艰难的岁月,有他的呵护,苦难也成甜蜜。
在青木关,学校改名为国立音乐学院。书桌安在战火硝烟的大后方,师生们都倍加珍惜。张权和莫桂新更是铆足了劲儿学习声乐。1941年,重庆排演抗战题材大型歌剧《秋子》,他们被双双选定担任剧中主角。他们完美的演唱和默契的配合,连同跌宕感人的剧情,深深地震撼和征服了山城观众。有爱情,有音乐,这段物质上极度贫乏、时局极其动荡的年月,竟是他们人生中最难忘、最快乐的时光。1942年元旦,借毕业之机,她举办了首次个人独唱音乐会。掌声和鲜花的背后,只有她知道,他洒下了多少汗水:曲目是他与她几番商讨拟定的,伴唱是他组织的,排练时他不离左右时刻陪伴。没演出服,他当掉父亲留给他的手表,买了一块蜡染花土布,给她做了一件衣服和一块头巾。
也是这一天,他们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开始新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