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主治医师林峰很郁闷，这些天主治医师林峰也格外忙碌。
就在前几天，林峰所在的中心ICU住进一位高龄危重病人。老人患的是大面积心肌梗死，伴有严重并发症，神志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老人没有子女，陪护的是他的老伴。
老太太六十七八年纪，入院时还抱着一盆花。这花儿不过是一盆身价低廉的月季。按规定ICU病房是不允许放置花花草草的，但看着老人乞求的目光，林峰心一软，格外破了例。
老太太相貌清癯文静，瘦弱得好像没有半点力气，但对老伴侍候得格外上心，翻身、拍背、擦脸、净身，有条不紊，细致周到，那行为宛若一首古典诗词，端庄典雅，缜密周详。惹人感动，使人敬重。
根据老人的病情，预后很难乐观，尽管踌躇再三，林峰还是狠狠心将病危通知书送到老太太手中。老太太仿佛已有心理准备，她安静地莞尔一笑：“他这是怕我先到那儿寂寞，想紧走几步到那儿接我。”他望着林峰，目光温暖慈祥：“林医生，你怕是碰上不顺心的事儿了吧？”林枫不由一怔：“你怎么知道？”“你还年轻，心里藏不住事儿，不光情绪低落，下班也不回家，该不是和媳妇儿闹别扭了吧？”
老太太的话，搅动了林峰满腹委屈。林峰自认为是个尽心的丈夫，参加工作十几年来，他经过艰辛努力，买了车，买了房，每月发的工资也都一分不少交到妻子手上，可近几年来，夫妻间的感情却越来越淡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妻子竟然发展到隔三差五和同伴去泡KTV、泡舞厅，甚至泡酒吧，常把他一个人撂在家里，上个月有一天竟闹到夜不归宿。林峰忍无可忍拨妻子电话，电话里妻子狠巴巴的冷笑道：“你也有想起我的时候？我玩得正高兴，没时间搭理你！”不容分说，挂断了电话。事后虽经朋友们竭力说和，但俩人间还是磕碰不断，前几天一顿激烈争吵之后，妻子竟然提出了离婚的主张！
也许是因为下班后自己喝了点儿闷酒，林峰没把持住，把积郁心中的闷气一股脑儿在老太太面前倾吐了出来。老太太细细听完林峰的倾诉，轻描淡写地说：“我越听越觉得你们不像有什么根本利害冲突，你是男子汉，倒是该先计较一下自己都有哪些不适当的地方！”
禁不住老太太一再催促，当天晚上，林峰回了三四天没回的家，当他给患胃病的妻子倒去一杯水，送上常服的药时，妻子的眼圈红了。在自己房间睡醒一觉后，他听到妻子房间传来压抑的呜咽声。
第二天下班前，老太太把一个多层饭盒送到林峰面前，饭盒里是几个精美的小菜，有蟹粉狮子头、剁椒鱼头，都是妻子的最爱。老太太真是有心人，昨天聊天时无意间透露的信息，她都一丝不苟记在了心里。林峰很不安，今天老人的病情一度恶化，甚至还曾用上了呼吸机。这一天老太太不停忙前忙后，的确够操心劳累了，竟还惦着自己的家事！
按照老太太的嘱咐，赶在妻子下班前，林峰把一桌丰盛的晚餐摆到了桌子上。他看得出，妻子好像挺动情，但当他们默默吃完饭后，妻子却把一份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摆在了林峰面前。
老太太看到林峰沮丧的表情时，却意味深长的笑了。静静地讲起那盆月季花的故事，他和自己丈夫是在建设兵团相爱的。由于分别来自不同的城市，返城后，他们曾经很长时间分居两地。但空间距离没有拉开两颗心的距离，几年间，老头子给他写的信差不多装满了一个挺大的柳条箱子。老太太三十岁生日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学校值班，外面下着挺大的雪，气温骤然降到了零下十多度。时近半夜时，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她壮着胆子打开门，只见满身是雪的丈夫站在门外。为了不误过妻子的生日，他坐了整整一天火车，火车站到学校的班车因雪停开了，他竟然顶风冒雪步行十几里连夜赶了过来。在取暖的火炉旁，他从大衣里拿出了这盆月季。屋外是寒风凛冽的严冬，那盆枝叶青葱的月季竟然绽放出了几朵娇艳的花蕾。就是这一次，生长在大上海的老头子为和妻子长相厮守，义无返顾地把自己的工作手续，办到了这个当时还挺落后闭塞的塞北城市。
林峰专注地聆听着，心中不由有一种温暖的感情在升腾，当初林峰夫妻的感情也曾烈火烹油般炽热过，他们相爱之初，妻子的父母看不上这段姻缘，在他们心目中，林峰只不过是个脏兮兮的治病“匠人”，技术越学越精，工薪板上钉钉，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出息。妻子却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她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翻窗户从家里跑出来，拉着林峰办了结婚登记手续。那时他们作为爱巢的简陋小屋只有十几平米，他们却过得甜蜜温馨。妻子还嘻嘻哈哈的起草了一份“爱情契约”，上面写着诸如：“无论海枯石烂，天塌地陷，林峰都要坚守爱情绝不动摇，不管老婆蛮横无理死搅烂缠，林峰都要信守承诺矢志不渝……”之类火辣辣的夸张句子。可是共谋柴米油盐的日子久了，专注学识的林峰和爱说爱动，喜欢热闹的妻子渐渐有了心理距离，就在夫妻反目前不久，妻子说要给他热热闹闹庆祝三十五岁“大寿”，他正在准备一篇参加学术会的论文，嫌他俗，干脆找了个借口，整整一晚没回家，妻子生了气，竟把精心准备的生日蛋糕狠狠地扔到了窗外。
老太太和林峰絮絮唠着，清癯的脸上始终挂着隽永的笑意，她说按他的印象，林峰夫妻感情绝对有和解的可能。她点拨林峰说，爱你的人的心事有时是要逆向读的，她爱着你，却又怨恨你，没准这倒是个解开心结的契机。
这天回到家里时，妻子已然先回到了家，她冷着脸问林峰，离婚协议的内容看过了没有。林峰没在意妻子的冷落，他按老太太的“策划”，拿出几张纸读起来，他读的是当年那份《爱情承诺》，当他一板一眼读到“无论海枯石烂天塌地陷，林峰都坚守爱情绝不动摇。无论老婆蛮不讲理死搅烂缠，林峰都信守承诺矢志不渝”时，妻子呆呆地傻在了那里，待到回过神来，先是跳着脚要抢那几张纸，后来就一头扑在林峰怀里，硬是哭了个一塌糊涂，昏天黑地。
林峰夫妻重又和好如初，这天晚上，妻子依偎在林峰怀里，还情真意切地检讨了好一番自己心眼小，性子偏激，自我中心等一大堆缺点。
翌日一早，林峰就兴冲冲赶到医院，他要把家庭重启“温暖进程”的好消息报告老太太。一进病房门他怔住了，只见老人的病床已经腾空了，只剩下那盆月季花孤零零遗留在床头桌上，时隔一夜，花株的蓓蕾已然开放，淡红的花朵开得平俗淡雅，开得意味深长。
问过夜班医生才知道，昨天夜里老人病情又一次恶化，虽经极力抢救，终未能再获缓解。在送老人去太平间的路上，一直看似挺硬朗的老太太猝然跌倒，再也没能站起来。她其实一年前就已诊断出患有晚期癌症，癌细胞已广泛转移，扩散到了全身。在服侍老伴的过程中，她早已透支了全部体力和精力。
这天下班时，林峰带回了那盆月季花，他要给这花一个新的归宿，他要给妻子讲讲这花的故事。他久久回味着老太太曾经讲过的话：爱情就像一株花，需要勤施肥，勤浇水，才能枝繁叶茂，始终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