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
简介:盛德年间,圣上昏庸无道,偏信奸佞,独宠宦官。宁琰女扮男装,过科举,入翰林,拜相入阁。眼看是春风得意马蹄疾,风光无限,暗地里却是处处受限,事事如履薄冰……
一.深夜召
宁琰被一群大内侍卫半夜叫起带到宫里时,内心十分茫然。
朱令言已经连续半个月未上朝了,几个老臣痛心疾首,折子雪花般往上递,但都被司礼监的人扣下来了。前些日子,恩师夏季还在和她感叹:“圣上整日在后宫玩乐,批红大权都掌握在那群阉人手里,我们一介阁老,见到他们还要行礼,真是让人心寒!”
宁琰对此只能报以无奈一笑。
刚进了宫门就遇上掌印的太监刘冼,他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白粉,在檐下挂着的琉璃灯照映下如同黑夜出行的鬼魅,见到被人拥着来的宁琰,捏着声音道了句“真巧”。
宁琰笑着与他见了礼。
刘冼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年轻的大学士,不阴不阳地回道:“宁大人别跟我行礼了,陛下这夜里醒来正念着您呢,可别因我耽误了。”
来接的软轿这才被重新抬起,往宫廷深处去了。
朱令言坐在偏殿的书房内,那张俊朗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只穿了件单衣,发也未束,好在屋里烧了地龙,也不至于太冷。
宁琰见他便直接跪下行礼,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宁琰脑中将近来所做的事都想了一遍,还是没挑出哪件做过了度。正彷徨时,她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伸过来,紧紧地抓上她的肩膀。
“陛下!”宁琰心里一惊,抬眼却看到朱令言眼中含泪,望向自己的表情竟还带着宽慰和凄哀。
“宁爱卿,你、你……”他喃喃道,“你真的还活着……”
陛下是做梦时气极了终于忍不住将她斩首了?毕竟在朱令言为数不多的上朝时间里,她三番五次地提出缩减宫中开支的谏言足以让这位帝王心烦意乱了。
“臣惶恐!”
朱令言伸手去扶她,道:“快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
少年探花,京城无数待嫁少女的心上人,翩翩如玉的公子——宁大人……的脸,正在被当朝天子揉、捏、扯、拍,天子嘴里还不住地叹息:“莫非是临去前苍天垂怜,赏朕黄粱一梦?”
宁琰闻言哭笑不得,道:“陛下正当盛年,龙体康健,何来临去一说?”
朱令言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好一会儿,才低声答:“不瞒爱卿,许是上苍也看不过眼,非要点醒朕。让朕夜夜梦魇缠身,只有爱卿在,朕才可安心……这样,以后朕准许你搬进偏殿,为朕排忧。”
搬进偏殿?先不说这事本身如何荒唐,若是放在恩师及朝堂那一股清流党中,还可以跪谢龙恩:住在皇帝耳根子下,想要提议不是走两步的事?
但是对于自己来说,一来,入阁不久资历不够会遭人非议;二来,还有司礼监在一旁虎视眈眈。更重要的是……
宁琰往地上磕了一个响头,道:“陛下的心意臣明白,只是身为朝廷命官,怎能在宫中就寝?臣惶恐——”
“爱卿快请起!”朱令言忙扶起他,笑眯眯地道:“有朕在,爱卿惶恐什么啊?”
有你在,我才惶恐啊!
无论宁琰怎么委婉地表明态度,朱令言都仿佛神魔附身,坚决要她搬进偏殿。他嘴上还说着:“夜色深重,爱卿今日就在偏殿歇息吧。明日朕就下旨,爱卿不必忧心。”宁琰无可奈何,只得同意。躺在贵妃榻上,让前来伺候的丫鬟出去后,宁琰慢慢掀开自己的锦缎莲纹大襟袍,里面荷花样的束带一层层地贴在胸前细嫩的肌肤上。
更重要的是,这秘密要是被发现,可不是她一条命能抵过的。
二.圣眷宠
宁琰夜宿宫中的事很快就在满朝文武间传遍了,连夏季上朝时都问了一句,宁琰只得说是陛下一时心血来潮。
夏季身穿正二品的锦鸡袍,佩着云凤四色织成的花锦绶囊,见了宁琰眼下的青黑,叹道:“若是能靠近圣上自然是好的,只是可要当心刘冼等人,那些可都是心狠手辣的祸害。”
宁琰忙答:“老师多心了,宫中不知有多少暗卫守着呢!”
见宁琰如此答,夏季这才住了口。
朱令言隔了半个月第一次上朝,群臣都激动了。什么地方发了大水,什么人贪了官银,什么事处理得不到位,加上一大堆被扣压在司礼监待批的折子,六部三司长官一致上奏,话里话外都是请陛下明察。
坐在龙椅上的人一改往日的不耐烦,连续处理了几件大臣的奏事。
宁琰昨日沒睡好,脑子里满是偏殿里晃动得明暗交替的烛光,她刚把身体微微后倾了些,就听上方的男人突然道:“宁爱卿怎么了?莫非是昨夜没休息好?”
正在向皇上激情洋溢地述说封县洪灾的何大人住了嘴,默默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亦是表情无辜地看了回去。
当天下朝,宁琰被朱令言单独召见。
宁大人委婉地陈述了下自己不愿意再留宿宫中的原因——
“陛下留臣是臣的荣幸,只是这宫中人多眼杂,难免会有闲言闲语,而且在宫里臣难免有些不适。”宁琰顿了一下,继续道,“那偏殿陈设的白玉床,檀木椅,梅花屏风……臣布衣出身,实在无福消受。”
朱令言只是笑看着她,道:“爱卿说慢些,有什么不适?”
宁琰突然有一种落入圈套的感觉。
“偏殿布置太过华丽,臣实在无福消受。”
“这么些个玩意儿哪值得爱卿忧心?”朱令言拍拍掌,几个戴着佩刀的侍卫走了进来,他道,“让人去宁大人府中,把房里的床,椅子都搬过来!”
朱令言转身问:“爱卿还要什么?”
正处于震惊状态的宁琰喃喃地答:“屏风,案桌,笔砚,镇纸,茶具……”
朱令言略微思考了一会儿,说道:“那这样吧,我把你房中所有东西都移到宫里,家里常用的用具也都拿一套来,爱卿这下可放心了?”
说罢,皇帝又下令:“宁大人乃本朝良臣,以后若是私下里传出什么谣言,只管把人发落了!”
宁琰呆呆地站在原地:她大概是本朝把自己家当光明正地大搬到宫里的第一人了。
看来陛下受梦魇的毒害不轻啊!
三.乘风起
在偏殿住了大半个月,宁琰竟也慢慢适应了宫中的生活。
朱令言最近日日上朝,他本就生得清俊如玉,配上天子朝服,竟让她有些恍然如见明君的错觉。而自从她搬进偏殿,几次试探性的提议都被朱令言认可,莫非这就是做天子近臣的好处?
不过宁琰最近发愁的是另一件事情,算算时间,自己的小日子快到了。
她翻箱倒柜找了许久,不得已寫了封家书给府里的母亲。李嬷嬷第二天就收拾东西来了,见了宁琰忙问她的身份有没有被发现。李嬷嬷道:“我和夫人天天挂念着,这宫里如铁铸般,连个话儿都带不进来!”
宁琰好言安慰了一番,才问:“嬷嬷将东西带来了吗?”
李嬷嬷点头,将她带来的铜漆箱子打开,将里面换洗的衣物拿出,然后把箱底的暗层打开,道:“我和夫人都准备好了,还有些必需品。”
宁琰这才放心了不少。两人忙着把箱子收入库中,没注意那抹玄色的身影直接进了房中。宁琰一转头,就见到朱令言站在那吊着五福络子的床前,见她出来了,笑着道:“朕想着爱卿正和家里来的人说话,也就没让人通报。有人来陪你,感觉习惯些了?”
宁琰忙答道:“谢陛下体谅。臣正在熟悉宫中的生活。”
朱令言听了,嘴角又往上挑了些,他将手往那床上一指,道:“爱卿觉得舒适就好。只是这些东西,看着也不像爱卿之物,是家里人带来的?”
宁琰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散落在床上的……束带。
定是从箱子里拿出来,一时着急忘了放进去了!
“这是,这是归雁阁里的姑娘给的!”宁琰面色发红,道,“当、当信物。”
归雁阁是京城里有名的戏班子,不少世家都请过他们来作唱。
“还不止一条啊……”朱令言又道。
宁琰答:“芍药娇艳,白莲清和,臣只是凡夫俗子,自然愿享齐人之福了。”
朱令言听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打笑道:“爱卿若是要娶妻纳妾,可要让朕好生考察考察。”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见爱卿近日良策颇多,朕有一事,希望爱卿能为朕解忧。”
解忧?若是陛下想要秘密行事,为何不直接下令东厂而是找她?宁琰虽然奇怪,但还是俯身道:“陛下请讲,臣定将竭尽全力。”
“刘冼今日给了朕一份秘折。”朱令言仍然是笑着道,“奏报一位朝廷大员私买兵器,通敌卖国。朕看到这份秘折后痛心疾首,不相信我朝真有这等猖狂乱法之贼。”
宁琰听得冷汗涟涟,不知这一次被东厂盯上的倒霉鬼是谁,却听朱令言继续道:“朕斟酌很久,还是决定派人协助爱卿和东厂共同审理此案。”
什么?她猛地抬起头,正和皇帝的目光撞在一起。朱令言黑眸似海缓缓道:“爱卿若是不愿意,朕不会为难你。”
这一瞬间,宁琰突然想到自己科举中榜时夏季说的话:“以卵击石,顽石只会不痛不痒;只有你变得坚硬后,才能对他造成深重的影响。”那时她刚刚雏鹰展翅,对于朝廷混乱,皇帝昏庸的状况虽然满腔愤怒却也只能空叹息。
现在,已经过了十年了。
“臣承蒙陛下之恩,愿领旨彻查此事,绝不姑息!”
秘折被朱令言从袖中取出,轻飘飘地落到她身上。看到秘折上的名字,宁琰蓦然睁大了眼睛,上面被东厂描述成国之祸患的,正是一路提携教导她的恩师:夏季。
四.尽君威
过些时日,便是围猎日。
夏季入狱,引起清流派的强烈抵抗。朱令言表面看似对东厂十分信任,一直不理不睬,直到众人长跪在殿门外不起时,才下达命令,令宁琰协同东厂共同审理。可刘冼查案何曾有过外人参与?虽然有朱令言背后支持,但还是遇到了不小的阻碍。
这次围猎,朱令言说什么都要带着她,知道她不会骑马,还特地备了小轿载着,一路到了猎场。众人狩猎了半日,几位武官收获颇多。朱令言照例赏赐后,便让人在帐外搭好箭靶,给前来围猎的众臣比试。
眼见几个人射中靶心,宁琰也不禁拍手叫好,朱令言眯眼看了一会儿,竟起身也要参与。
宁琰见他拿起箭,只觉得头皮一麻。
果然,见陛下开弓,几位离箭靶近的文臣都不由自主地躲开了些。
只见朱令言幽幽地道:“爱卿们跑得如此快,是为了躲开朕的箭吗?”
听到皇帝问话,最先跑的几人面露尴尬之色,刚要开口却听一人道:“陛下只管射便是,老臣就在这儿看着了。”只见官员们散去,原地只留下刘冼一人,脸上笑容不变,任谁都觉得柔和可亲。
宁琰心想:怪不得刘冼会荣获圣宠,这等心性岂是旁人可及?
朱令言没什么表示,只有离他最近的宁琰听他冷哼一声,手上的箭便直直地射了出去!
箭擦过刘冼头顶的官帽,插入了他身后的草丛。
场上众人的交谈声停止了,徒留风在枯叶上低低地打着转儿。宁琰愣在原地,朱令言这是失手还是……故意的?在大臣们或惊诧,或质疑的目光中,朱令言放下弓淡淡地道:“下次如此不知进退,你掉的可不是官帽了。”
刘冼抬起头,表情明显有瞬间的征忡:他陪伴圣上二十年有余,今日却突然发觉自己再也无法揣摩到圣上的心意。
“朕问你,宁爱卿让你拿夏季的卷宗给他,你是不是一再推托?朕让你们共同审理,你又为何暗自动用私刑?”
朱令言似龙颜大怒,字字诛心,落在刘冼的耳中。他膝盖一软,不由得跪倒在地上,准备好的说词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宁琰站起身来,前几日调查时,东厂的人对她一再敷衍,明显是不想让她真正参与此事,刘冼甚至明里暗里警告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事交给东厂就好。她根基不稳,虽然陛下说信任她,但是这君王荒唐了十几年,如何在一时之间让她完全相信?
那日,她托人买通狱司,见恩师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忍不住在偏殿痛哭。泪眼模糊中,见朱令言不知何时已到殿中,她慌忙地整理衣物,还未来得及行礼,就被朱令言拉住手。只听他哑声道:“朕之前做错了很多事,朕已经知道错了。你、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跟朕说……”
宁琰听得云里雾里,朱令言说到一半,却放开她的手离开了。
原来陛下一直知道。
围猎场无人敢说话,朱令言说完话后轻轻挥手,身边一个侍卫将一个长铁匣捧到宁琰面前。
宁琰俯身接过,朱令言示意她打开,只见铁匣里放着一把剑,剑鞘通红,边缘镶着黄玉,中央勾画出飞龙的模样。
有眼尖的大臣按捺不住道:“尚方宝劍……竟是尚方宝剑!”
宁琰手一抖,只觉得铁匣突然有千斤重。朱令言那日的模样再一次浮现在她眼前。
陛下为何会如此信任她……
“今日朕将此剑赐给宁爱卿。夏季一案,若是有人还敢有意阻拦,违抗皇意,宁爱卿便可先斩后奏!”
宁琰双手捧剑与众人一同跪下,道:“臣遵旨!”
刘冼跪在地上,湿气渐渐从腿部传来。他看着脚边被射落、沾上泥的官帽,目光恍然。而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宁琰手持尚方宝剑,双目清亮,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涌上了他的心头。
五.暗云涌
手持尚方宝剑,宁琰这才能深入案件。
据刘冼说,夏季被告是因为夏府庶子夏笠的揭发。这位庶出的子嗣因和生父关系不好,不小心撞见兵器交易便大义灭亲了。等她要提审夏笠时,却得知夏笠在揭发回府的第二天自尽了,东厂给出的答复是:夏季察觉后,狠心将其子杀害,以掩盖罪行。
她仔细看了一遍夏笠的供书,上面的确明明白白写了“夏季与人商量私下购买兵马,言语中多有‘大夏‘结盟等字眼……”从字迹上来看,确实像是夏笠的亲笔供词。她看了许久,随后带了几人悄悄潜进夏府。
回偏殿时,夜色已渐渐浓重,宁琰却看到朱令言披着银狐大氅站在宫门口,清俊的脸上覆了一层霜。见她回来,朱令言上前将大氅取下披到她身上,道:“夏季一事,爱卿不必操之过急。你若是再晚一点儿,宫门可就要落锁了。”
大氅裹在身上的一刻,宁琰浑身都暖和起来,她对于朱令言的亲密不太习惯,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想:陛下这是在一直等我回来?朱令言自从几个月前在深夜突然召见她后,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甚至让她产生了一种被包容的感觉。
身边伺候的公公插嘴道:“宁大人可真是得陛下眷顾,陛下站在宫外等了大人一个时辰,老奴可是第一次见!”
宁琰闻言显然呆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朱令言抬眸静静地看着她无措的表情,微微勾起了唇。宁琰五官精致,睫毛如鸦翅般衬得那双眼格外清透惹人。他曾经朝思暮想的人,现在就在他的面前。
朱令言轻轻地握住宁琰的手,同她一起进入正殿,又令人端上热茶点心,放在檀木小桌上,见宁琰脸色红润起来后才问道:“爱卿归来得如此晚,可是查到了什么?”
宁琰点头。她去了夏笠的书房和卧房,却偶然发觉了一道暗格,里面放着一些被精心保存的小玩意儿,这些竟都是夏季送给夏笠的生辰礼。
“臣在看案宗时就很疑心,为何夏笠揭发时不称夏季为父亲,而直呼其名?他能将父亲每年送的生辰礼保存如此之好,恐怕不是像东厂汇报的那样和夏阁老关系不佳。”
朱令言细想一番,道:“那夏笠的供罪书该如何解释?”
宁琰答:“依臣之见,可能是有人模仿夏笠的字迹而作。但若是构陷的话,手法又太过于粗糙。”
朱令言耐心听她将话说完,慢慢道:“爱卿有没有想过,这个构陷是临时做出的呢?”他端起桌边小巧的酒杯,将里面的热酒一饮而尽,余光看到宁琰皱眉思索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道:“朕的意思是说,如果夏笠真的撞见了有人私自买卖兵马的交易呢?”
这个人,可不一定是夏阁老。
夏笠撞见这件事后选择了立即揭发,并写了叙书,却被人模仿了笔迹,转移罪名到夏季身上,而他也在隔天被人暗杀。重点是,这一方势力与夏家对立并且和东厂有着密切的关联,否则刘冼不可能一再阻拦她协调审理,还将夏季关进牢狱并施以严刑。
宁琰抿了抿唇,轻声问:“陛下是否早就对东厂存有戒心?”
“以前的我确实很信任东厂,但现在我只信任你。”
“为什么?”
这大概是宁琰第一次大胆发问,见朱令言忽然间沉默,她再一次问道:“为什么陛下会突然让我搬进偏殿,并委以重任,赐给我尚方宝剑,甚至,甚至亲自在殿门口迎我回来?”
朱令言见她发音还颤抖着,细细一看,鼻尖竟还出了薄汗,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本来想循序渐进,结果还是把人吓到了。
他像是哄孩子一样低声回答:“因为朕喜欢你呀,阿琰。”
六.叙旧梦
朱令言挥手遣散了旁边侍奉的宫人,偌大的殿里只留下他们两人。看着仍呆愣不知所措的宁琰,朱令言继续道:“这些年朕处事无道,你面上无碍,私下怕是骂过朕不少次吧?”
被说中心事,宁琰虽然面上有些尴尬,但她心里还想着朱令言的那句喜欢,只是略微垂下头,并没有开口辩解。
朱令言的声音低沉悦耳,恰如雪中苍松,让人不禁打起精神仔细听他叙来。
他说,现在的这一切,他早就经历过,并且早就看到了结局。在他的上一世里,东厂早就心怀不轨,联合贤王,勾结大夏,最后山河动荡,民不聊生。还好她一路相伴,为他出谋划策……
朱令言说到一半,注意到面前的人正抿唇细听,他停顿了会儿,才轻声道:“上一世,我们击退敌军,重整山河。朕也一改旧风,勤政爱民,但一日在正殿休息后,再睁眼,朕就来到了现在的时空。”
听到这里,宁琰不由得睁大眼睛,看到面前的天子一脸认真,她硬生生地按下心底的质疑。
“最开始时朕也恍惚,害怕眼前这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只有那夜急召你,真切地触碰到你的面容,感受到你的气息时,朕脑中才逐渐清明。想到前世我们在相互扶持中彼此暗生情愫,朕对卿的喜爱与日俱增,最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真可谓神仙鸳鸯,人人艳羡……”
“等等!”听到这里,宁琰再也忍不住打断他,道,“什么神仙鸳鸯?臣、臣可是男人!”
朱令言道:“阿琰,你宁愿犯欺君之罪也不承认你是女儿身,这种为国效力的精神让朕十分感动。”
宁琰无言,看着他眉眼含笑的样子,本该因被揭穿身份带来的惧怕竟也消失殆尽,她道:“陛下若早就知道我是女子了,为何还强留我住在偏殿,还拿我打趣?我,我……”她似是羞愤,脸色涌上薄红,漂亮的双眼却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人。那双眼水一般的清澈,还隐隐含着某些期待。
“我们上辈子早已结发为夫妻,自然是要住在一处的。”朱令言抬手抚上她的鬓发,道,“朕只有日日和爱卿同处一宫,才能心安。”
她听朱令言用“夫妻”二字形容两人关系,像是石子被掷入水中,心也似荡起涟漪,但嘴上仍是说:“都云南柯一梦,陛下也不能全相信,而臣为国效力是职责所在……”
“嘘。”朱令言将手指竖起来贴上她的唇,道,“阿琰,你可以把它当成一场梦。但是对于我来说,那感觉太过痛苦,朕不想再经历一次了。你看,东厂确实在欺上瞒下,而贤王也确实蠢蠢欲动。若朕重来一次,仍像原来那般醉生梦死,不理朝政,岂不是辜负了天下百姓,辜负了你的一路相随?”
宁琰当作没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继续问道:“陛下既然早就知道他们有异心,为何不直接找出证据,将其铲除呢?”
朱令言看着面前的人一脸正经的样子,这模样逐渐与前世的她相重合:那正是最艰难的时刻,他们为躲避刺杀,不得不日夜相伴,而他也正是那时,才知道这个年少时就名满京城,入朝十年便拜相入阁的探花郎,竟然一直在女扮男装。思及她一次次在朝上顶撞自己,劝诫他忧思国事,他落到如此境地,仍是捧着一腔热忱一路相随,朱令言只觉眼角发涩,心尖生疼。
那时的宁琰被问及为何女扮男装时,只答:“臣自小熟读诗书,那时家中并无男丁,父亲多病,他的毕生之学都尽传于我,他让我暂且一试,若能成功,于公,可替他为国效力,于私,至少也能保住家族的荣耀。”她笑了笑,补充道:“其实我能不被困于家宅四角之中,展翅于朝堂之上,也是我的运气。”
可惜她那时却没有运气遇到一个圣明的君主。
朱令言沉默良久,才缓声道:“查出通敌卖国之贼,记大功。你入阁资历尚浅,这正是一个表现的机会。”他放在后背的手逐渐收紧了,道:“你若志在朝堂,朕就助你前行;你愿承欢宫闱,朕可虚设六宫。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朕想给你一个太平盛世。”
宫中的红烛静静地燃烧,外面寒风凛冽,忽听一众宫女叽叽喳喳地欢声惊叹:“快看啊,下雪了!”
纤巧的雪花不断地落在宫檐上,像是在迎接新春的到来。
直到第二日早朝,宁琰还是忍不住去回想昨夜的事。昨日朱令言的一番言语,虽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很多事情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这让她不得不去思量。
只是想起昨夜陛下难得深情的样子,宁琰心下微动,让她忍不住去想:倘若真如前世那般,君臣和睦,国泰民安;两人长相厮守,白头到老,也……未尝不好。
七.恶鬼伏
自从那日与朱令言秉烛夜谈过后,宁琰大有“狐假虎威”之势,先是在会审时将夏季一案疑点和盘托出,刘冼坐在太师椅上阴着脸听完全程,最后拂袖离开;再是借着朱令言给她的暗卫一路探查东厂的动向,务必探查到他们下一次交接之地。
雪连着下了几日,终于停了。空气里隐隐泛着梅花的味道,几位领了冬装的宫女见她赶紧行了礼。正殿门开,朱令言与首辅李宏元一同出来,看神色,似乎是相谈甚欢。李阁老当年受先帝委托教导朱令言,后来因着陛下昏庸,两人关系逐渐疏远,如今看他们两人倒有些破冰还暖之势了。
等回到殿内,她才知道朱令言把李宏元派遣去景州巡察了。
她脑子一转,便猜到他的用意:“陛下这是要监督试探贤王吗?”
朱令言却趁机往她脸上亲了一口,嘴上回道:“爱卿真是深谙朕的心意。”
宁琰面颊通红,使劲推开他,道:“猜对了就猜对了,别动手动脚!”
“朕刚才上朝时,见爱卿满脸严肃地汇报国事,不由得想着,旁人只见你正经的一面,哪想爱卿私下里芙蓉覆玉面,双眸剔透宛如清泉,更是招人怜爱……”
见他说话越发不正经,宁琰索性闭嘴,却被他拉住手,牵着走了出去。
“朕刚刚见你正闻着梅花香呢,不如和朕一同去梅园赏梅吧。”
两人双脚一深一浅印入雪中,未到梅园,那淡淡的香气便伴着微风徐来,宁琰心中不由得感叹:难怪那史官文人爱拿梅作比,“万物寒无色,南枝独有花”,这白雪茫茫,真衬得那梅别样红了。
像是听到了她心里的想法,进了梅园,朱令言抬手折了一枝梅,将细枝上盛开的梅花摘下插入她鬓发之中。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先是夸赞:“北国有佳人,遗世而独立。”接着似是叹息:“若是爱卿换上女儿装,想必更是清尘绝艳,让朕情不自禁……”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朱令言嘴上喃喃着情不自禁,身体却慢慢俯下,将唇印上了她的唇。
有不俱寒的鸟雀出来觅食,从两人头顶飞过,远处宫人的声音似乎离她越来越远。宁琰鼻尖是梅花清冷的香气,唇齿里却是火热的缠绵,带着甜味的吻,仿佛要印在她的心上,拉着她一同感受这炽热的情感。
两人在梅园腻了很久,这才回了寝殿。宁琰深感自己做了坏事,看见朱令言身边的胡公公,竟有些不敢直视。这一幕被朱令言看见,又暗里逗弄了她几句,这才放她回偏殿歇息。
李宏元前去景州,朱令言明面上派二百人跟随,实际上随后又暗遣三萬人在四周城镇守株待兔,若是贤王有任何不轨的举动,可就地正法。宁琰派出的探子发来密函:刘冼明日会前往明华苑,举动可疑。她让精兵伪装好隐藏在周围,埋伏许久,刘冼才坐着一顶不起眼的玄色小轿来到明华苑。
等暗处确认的信号发出,隐藏的精兵破开客房的房门,里面隐隐传来刘冼震惊而难以置信的叫喊,他沙哑的声音歇斯底里起来,犹如被擒拿后的恶鬼,引得人头皮发麻。可随后里面的精兵突然大喊:“快!快抓住他!他会武功!”
还没等宁琰从刘冼已过半百之年居然还能挣脱束缚的事实里回过神,就见他从明华苑二楼一跃而下,双眼死死地盯住她,竟连过几十精兵向她袭来!宁琰只觉得右肩传来刺痛,接着眼前一片模糊。
八.前尘现
盛德十四年,贤王朱令元勾结外敌,私自招募兵马,与朝廷在景州南开战。
未久,贤王败北,被生擒。圣上下令其头戴枷锁跪拜太祖,三月后,于闹市处斩。
盛德十四年,东厂提督,司礼监秉笔太监刘冼欺上瞒下,祸乱朝政,陷害忠良。圣上震怒,判其凌迟之刑。相关党羽,一律抄家问罚。
胡公公一只手接过宫女端来的茶,一只手抹了抹额头上的薄汗,看着龙床旁边一动不动的身影,心里是千万个不情愿在这个时候上去讨骂。刘冼一事后,宁大人已经整整昏迷半个月了,没人知道刘冼垂死前那刺来的银针里是什么毒,宫里的太医整天苦着脸来诊断,可就是查不出。看着陛下日复一日渐长的脾气,这宫里伺候的人哪个办事不是小心再小心?
朱令言在床边坐了整整一日。他的双腿因为长时间未动早已开始发麻,轻轻一动便像有无数蚂蚁在啃噬。
“阿琰……”他伸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那人像睡着了一样,过些时辰便会睁开眼弯起嘴角淡淡地笑。朱令言想起前世的种种,从波澜壮阔到尘埃落定,最后,他的思绪停留在梅园两人相拥的画面上。他在心中轻轻道:对不起,朕骗了你。
那夜宁琰问他前世最后的结果,见她双目暗含期待,他实在不忍心告诉她真相。
大夏背信弃义,最终杀了贤王攻占京城。那时他们颠沛流离,教导他的太傅李宏元拼死护送他们离开京城,宁琰跟着他,带着所剩无几愿意跟随的亲兵,踏上复国之路。
他们也曾渡过江南淮河,见过塞外风雪,和蛮族长老共谋,与大夏国主暗斗……朱令言曾经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宁琰十六岁时,金榜题名,正是书生意气,风华正茂;而他坐拥万里河山,却有眼无珠,宠信宦臣,耗费她十多年的大好年华……然而逝者如斯,只能徒然自责心痛。漫漫复国之路,跟在他身后的人一个一个地倒下了。
最后,连宁琰也因奔波和病痛离他而去。
那日梅园拥吻时,宁琰不知道他心中是何等欢喜。他十四岁即位,从万人之上到背水一战,最终失败被赐毒酒,临死前只留下满心悔恨:山河易主,明珠蒙尘。雕梁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江山如画,最终还是毁在他的手里……
本以为做一次归人,就能在江山倾颓之际挽回一切,却再一次要面对可能失去她的痛苦。
龙床上的宁琰双目紧闭,面容恬淡。突然,一滴泪珠掉落到她脸上,很快,便是第二滴,第三滴……
胡公公屏住呼吸,慢慢往殿门外退:没想到陛下居然如此在意宁大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是帝王?他刚出殿门,就看见李宏元带着两个侍从准备进殿,胡公公连忙拦着,道:“大人,大人!陛下他现在不方便见人……”
“我带了位老友来给宁琰诊治。”
九.燕双飞
宁琰醒来时,床边围了一大群人。父亲、母亲,太医,还有……朱令言,他看起来清瘦不少,眼窝都深陷进去。见她醒来,他满脸欣喜:“阿琰,感觉怎么样?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我饿了。”配合她的,是肚子及时发出的“咕咕”声。
朱令言很快端来一碗清粥,竟当着她爹娘的面亲手喂她,宁琰本想说自己来,却看见爹娘都是一副“我们都懂,你不用害羞”的表情,就随朱令言去了。
从当朝皇帝絮絮叨叨的解释中,她才得知,自己昏迷了很长时间。贤王、刘冼都已伏法,朱令言还道:“朝上大臣都说你刚正不阿,惩奸除恶,还要朕在民间给你立像呢!”
宁琰听得脸红,她不过是借朱令言的东风,真立像的话她可消受不起。说到寻找解药时,朱令言显然有些吞吐,许久才不情愿道:“还是老师找了一个隐世的神医配的药。是朕没用,连你的安危都保护不了。”说到这里,他又开始指责太医院的人领着俸禄不干实事,连是什么毒都查不出来。
她听着听着,却忍不住笑了。
趁着陛下出去,胡公公跑过来抹眼泪,张嘴就道:“大人一日不醒,陛下便一日没个好脸色,我们做奴才的可是心惊胆战呀!”见朱令言不在,胡公公又悄声说:“陛下在大人床前掉眼泪,正巧被带神医来问诊的首辅发现了,为此李大人还直接说陛下‘这成何体统呢!”
宁琰想到那场景,禁不住弯起嘴角。
多年以后,史官们又一次对盛德年间的两人作评。
朱令言的生平依旧让人难以理解:前半生昏庸,而后贤明。在位三十一年,中宫空置,无人執掌凤印。
比起这个,宁琰就好写多了:少年探花,容貌清秀;官至首辅,位极人臣。
最重要的是:他是历朝几百年来,唯一一个能善始善终的权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