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是戏班里的台柱子。有她的场子,座无虚席。
说起月娘,身段一流,唱腔独特,最妙的是有一双巧手。一样的手势,在别人那儿平平无奇,可到了月娘这儿,却能焕发出万种风情。戏台上,月娘的纤纤玉手如莲花翻转,手到哪儿,看客的眼神就跟到哪儿!
月娘初到戏班时,默默无闻了一段时间。直至后来,才声名鹊起。月娘还有个同门师姐,叫绮红。两人同门学艺,本是好姐妹。初时,绮红有点名声的时候,月娘像个小跟班,跟前跟后。可后来,月娘也有名气了,两人反倒没了来往。
尽管都在一个戏班子里,两人却跟陌路人似的。月娘性情温和,与人无争,但也没什么深交的人。绮红算是戏班里的第二号人物,虽不似月娘这般引人瞩目,但也算有一席之地。只是两人不知为什么彻底闹翻了。
也曾有人问过月娘,一双巧手是怎么练出来的?一开始,月娘笑而不语,后来,索性充耳不闻。再有人问,月娘就埋头于针线活儿中,不言不语。时间一久,众人也就明白了。
说到底,梨园之地龙蛇混杂,要在这一行待久一点,没几手绝活儿,哪能镇得住台下的看客?哪个当红的,没点杀手锏?虽说花无百日红,可谁不想风光得久一点?这么一来,谁还肯将自己吃饭的绝活儿让别人知道?
月娘不肯说,但有心偷师的依旧大有人在。
每次月娘练习,总有人在旁偷窥门道。可这月娘却一点机会也不留。别人练唱腔,她也唱;别人练身段,她也练。等到别人加班加点,她反倒早早就歇息了。这么一来,还真没人知道月娘到底用什么方法练得这一双巧手?
戏班里不乏勤奋之人。月娘每天的训练和别人差不多。而且,一旦完成了既定的任务,她绝不加班加点。有点空,她就在一旁做点针线活儿。月娘说,做点针线活儿,不费脑子,就当是练习之余的放松了。
这晚,王府举办寿宴,请了戏班去助兴。酒过三巡,戏也唱得差不多了。身为寿星的王爷兴致不错,每个人都赏了个红包。把戏班的其他人先打发回去后,王爷特地将月娘和绮红请到了里头,喝了几杯酒,又另外各赏了一份大礼。最后,王爷才命管家用轿子将两人送回去。
王府里人多,管家忙着张罗轿子。等轿子的时候,两人都拆开了礼物。两人的礼物都是一支金钗,但月娘的金钗无论是分量还是做工都明显高出一筹。绮红本来还挺高兴,可看了月娘的金钗,不禁脸色陡变,“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再不理会对方。
不一会儿,管家小跑过来,一脸的歉疚:“二位,实在对不住了。今日是王爷寿宴,前来祝寿的人实在太多。这府里的轿子早就不够用了。叫了外头的,可还是不够。这会儿好不容易腾出了一顶小轿子,但只能容一人。要不,一位先走,另一位等轿夫回来再送一趟。二位,今日事多,实在是失礼了。”
绮红没说什么,月娘却道:“管家不必麻烦,先送我师姐回去吧!我本来就还有点事儿,要到附近寻个人,不必相送了。”
出了王府,月娘一个人慢慢地往回走。夜间这城里依旧灯火通明,倒也不惧碰到歹徒。再说了,戏班里的人天天练习,身手也非同一般。若真的碰到一两个存心不良的,月娘也自信能对付。
哪知,走到半路却下起了雨。月娘本来并没什么事,只不过不想让管家为难,才说要去寻人。离戏班还有好一段距离,雨越下越大,等月娘跑回住处,早已淋得湿透了。
绮红正倚在门口,看见月娘,冷哼了一声,酸溜溜地说:“哎呀,大红人可回来了!啧啧,怎么都湿透了?看来呀,就算王爷赏你脸,老天也不赏你脸呢!”
月娘苦笑一声,也不争辩,转身回屋。
本以为淋了雨,喝点姜汤就没事了。哪料隔天醒来,月娘就觉得头昏沉沉的,浑身无力,咳嗽不断,声音沙哑。大夫检查过后说是淋了雨,又吹了风,受了风寒,虽不碍事,但得修养几天。
连着几天,月娘不能登台,前来看戏的人也少了许多。
待月娘病好后再次登台,捧场的人依旧坐得满满的。但戏班里的人却发现,月娘没事的时候,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若有所思。
没多久,月娘就去找班主,说:“若是以前,一场雨是绝不会把我淋出病来的!唉,虽不愿意,但也不得不承认,岁月催人老。尽管今时今日还有人愿意听我唱戏,但谁又知道这能维持多久?再说了,戏班里不能只靠我一人。万一我有个病痛,叫其他人怎么办?”
班主点头称是。
月娘又道:“几年前,我早有收徒的打算。但当时身子骨还好,总觉得来日方长。如今看来,是时候收个徒弟了。”
月娘要收徒的消息传了出去,不少人跃跃欲试。
经过一番筛选,最后只剩两个人。月娘思前想后,难以取舍,最后道:“你们两个都留下吧!戏班子里人多,多一个少一个,也不是问题。有个人做伴儿,一起练功,互补长短,也是好事儿。”
两人一听,大喜过望,连连磕头道谢。
月娘又说:“你们两个都是孤儿,唱戏的底子也还不错,都是可塑之才。做这一行不仅要有天分,还要能吃苦。不过,你们都是苦过来的,自然能熬下去。从今以后,我给你们取个新名字,就叫大双和小双吧!”
原来,这二人自幼就被父母卖到戏班,在大大小小的戏班里吃尽了苦头。如今,能得到月娘的青睐收为徒弟,日后在这一行前途不可限量。两人一听,都表示今后定将尽心竭力,不辱师命。
收了徒弟后,月娘的生活和之前并无差别。别人练唱腔时,师徒三人也跟着练;别人练身段,三人也跟着练。有空时,月娘还是和以前一样,缝缝补补。众人以为,月娘会给两个徒弟开小灶,可一年的时间转瞬即逝,也未见月娘单独教授过两个徒弟。
时日一久,大双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
有一回,趁着月娘不在,大双低声问小双:“师傅可曾私下教过你什么?”
小双头摇得像拨浪鼓:“你我吃住在一起,练习和登台也都在一块儿,形影不离的,一刻钟也不曾分开。若是师傅私下教我什么,哪能瞒得过你?”
大双一想,确实如此,便一脸懊恼道:“本以为跟了师傅能学到她的看家绝活儿,哪知道这一年多来,一丁点也没教过。每次问师傅什么时候开始教练手的功夫?师傅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拿衣服让我们去缝。这一年的时间里,什么都没学到,衣服倒是缝了一大堆,十个指头都被扎得血淋淋,没一个好的!”
小双笑道:“你也别埋怨。咱们在哪儿都是唱戏,都是打杂。在外头跟在这戏班子里,不都一样吗?跟着师傅,起码不受人欺负。而且,师傅虽说不教什么,但在生活上对我们两个也是够好的了。”
大双嘟着嘴,没说什么,但脸上满是不平。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两年多。对于月娘收徒的事儿,众人也从一开始的新鲜,到后来渐渐地习以为常。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月娘依旧是戏班里的台柱子。大双和小双虽小有名气,时常登台亮相,但并无太出色的表现。
这天,大双从外头回来,一进门就拉着小双,神秘兮兮地说:“我在街上听人说,师傅打算离开戏班了,你听说了吗?”
此话一出,小双惊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找到月娘,正要开口,月娘却先说:“有件事该告诉你们了。下个月,师傅就要离开戏班。以后的日子只有靠你们自己了。”
小双忍不住问:“师傅,在这里过得好好的,为何要走?”
月娘笑道:“我跟你们说过,花无百日红。咱们这一行,尤其如此。色衰爱弛,乃是不变的道理。所以,趁着年轻就得好好为将来打算。若是有知心人,等攒够了积蓄,不妨一道离开这是非之地,找一处清净的所在,好好过日子。若不然,找一户靠得住的富豪人家,嫁过去当个偏房,也是可行之策。”
大双小双这才知道,月娘有个青梅竹马的相好。当年,二人因逃难不幸失散。前阵子,那人找到了月娘。于是,两人决定回老家,就此相伴相守。
这是好事儿,大双和小双尽管不舍,倒也没劝月娘留下。
然而,大双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师傅,您有了好归宿,徒儿很为您高兴。可您这一走,我和小双在戏班里的日子可就不那么好过了。昔日,有师傅那巧手绝活儿,我们才能在戏班里有一席之地。但徒儿们却没那能耐,如何是好?”
月娘岂会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她笑了笑,点点头,又苦笑着摇摇头。
大双和小双不敢再问。出了门,大双对小双悄声抱怨道:“你说,师傅到底明不明白?以前,师傅留在戏班里,留一手也是应该的。如今,人都要走了,还是不肯教咱们巧手的绝活儿。这两年多来,难道咱们就活该当苦力,替人缝衣,到头来却一场空?”
小双道:“那有什么法子?照着师傅说的去做就是了。”
大双不再说什么,陷入了沉思。
几日后,就是月娘离开的日子了。这天夜里,月娘将两个徒弟叫到房内,对两人道:“接下来的这些天,师傅都不在戏班里,外头有杂事要料理。待料理完杂事后才会回到戏班里,唱最后一台戏,以飨看客。”
闻言,大双和小双都有些唏嘘。
月娘又道:“这两年来,虽说是师徒,但师傅并没有教你们什么。一来,师傅想磨炼你们,探探你们的心智。咱们这一行,若是没有苦熬的功夫,是熬不出头的。二来,也是想考验你们的悟性。如今,既然要离开,当然不能让你们白跟了我这两年。”
顿了顿,月娘将手掌摊开,说道:“巧手的秘密就在这里。”
大双和小双睁大了眼睛,可看来看去,月娘的手掌中只有一根针!那根针是月娘平日里缝补时用的,跟了月娘也不知道多少年了。
两人不解其意,但看月娘的神情又不像是开玩笑。
大双猛地一拍手,大声道:“我明白了。莫非,这针非普通之物,而是有鬼神之力的神针!徒儿发现,师傅每次上台,从头饰到靴袜,都是师傅自己缝制的。这针肯定有神奇之处,缝出来的衣物,只要穿上,便能唱戏如有神。是不是,师傅?”
月娘没有回答,看了看小双,小双却一脸沉思。
大双连连追问,月娘沉吟许久,才挥手道:“道在心间,不可言。日后,全靠你们自己领悟了。出去吧,师傅想歇下了。”
两人出了师傅的房间,大双一脸的兴奋。
直至回到自己的房间,大双仍不能自已。熄灯后,大双自言自语道:“怪不得呢!我说怎么进门两年多,师傅从未传授一招半式。看来,师傅自己也是靠着神针,才能名扬天下!只是,这神针日后怎么办?”
小双未搭话,房内一片沉默,两人各怀心事。
几日后,月娘回到戏班,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月娘的房间已经只剩一团灰烬。大双哽咽着说:“师傅,昨日戏班里失火了!虽然被及时扑灭,其他地方并未受波及,但师傅的房间却烧了个精光。”
月娘叹着气说:“算了,师傅的东西都已经搬了出去,剩下的都是一些无用之物。反正无用,烧了也好。”
大双问道:“可是明日的戏怎么唱?”
月娘道:“该怎么唱,还是怎么唱。”
戏台上,月娘依旧是风情万种。尽管戏服是借别人的,但穿在月娘身上,丝毫不影响她的发挥。一场戏唱完,台下掌声雷动。
下了台,月娘对大双道:“怎么,是不是没想到?”
大双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闻言不禁回道:“师傅何出此言?”
月娘道:“师傅何出此言,师傅可知道你来自何处!”
这话令在场的几个人都愣住了。
月娘转向绮红,说道:“大双是你的女儿,我没说错吧?”
绮红脸一红,震惊地说:“胡说八道!”
月娘却自顾自地往下说:“有一年,你碰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冤家,于是决意离开戏班。我们的师傅坚决不同意。师傅反对不是想将你当成摇钱树,相反,师傅看人准,知道那个男人靠不住,怕你吃亏。咱们小的时候,师傅就一直教导我们,戏台上的风光,如昙花一现,终究是靠不住的;唯有知心人,才能常伴左右。试想,师傅既然都这么说了,若你真的遇到知心的好男儿,她又怎么会拦着你?拦着你必是不肯让你吃亏罢了。”
说到这里,月娘叹了口气,继续说:“可你还是偷偷和那人跑了。后来,果然应了师傅的预言。那个男人喜新厌旧,将你的钱财骗光了,又将你一脚踹开。可当时,你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你打算回戏班,但带着女儿,难免惹人闲话。于是,你将女儿寄养在一户人家里,后来又将女儿安排进别的戏班。”
绮红愣住了,反应过来后,才道:“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
月娘苦笑道:“师傅待你我如亲生女儿,怎么舍得真的弃你不顾?你在外的那一年多,师傅虽未露面,但你的一举一动,师傅都看在眼里。后来,你重回戏班,师傅也没为难你,是吧?你的一切,师傅和我都知道。但为了顾及你的颜面,我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我打算收徒,你让自己的女儿前来,我也顺水推舟地收下。这些,无非都是顾及同门之谊。”
绮红道:“不可能。师傅一直都偏心,否则同门学艺,为何你会的,我却不会?”
月娘道:“当年,师傅何曾偏心?师傅常说,道不可言,只可意会。师傅当年传授你我的方法,就如同今日我传授两个徒儿的一样,不求神似,而求意会。你领会不到师傅的意图,也没有耐心去琢磨,结果这些年来,你我的差距越来越大,你反倒将这怪在了我头上。”
绮红道:“那根针,不是师傅传给你的?”
月娘道:“那根针现在应该和我其他的戏服一样,都在你那儿吧?你琢磨了这么多日,可看出什么门道了?我相信,这些天你和大双一定会用那根针缝制戏服。可那些缝出来的戏服穿在身上,又真的能如神明附体吗?”
绮红和大双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月娘接着说:“这针,不过是普通的针,既非师傅传给我,也没什么神力。我的房间只有大双有钥匙。你串通了女儿趁我外出时,将针和戏服偷走,再放火把房间烧了。你们怕我走后带走所谓的‘神针’,或者偏心将针传给小双。可你们却没想到,这巧手的秘诀,是在针,又不是在针。”
这话说得绮红和大双一头雾水。
月娘转身看着小双说:“我这两个徒儿里,其实论聪颖,两人差不离。可大双和绮红如出一辙,人聪明,耐力却不够。小双就不一样,有天资,也肯努力。更重要的是小双心存善念,这才能悟到我所传的巧手秘诀。小双,你说说看,这几天有什么领悟?”
小双红着脸,鼓起勇气道:“师傅那晚曾告知我和师姐,巧手的秘密就在于针。后来,师姐说是针有神力,可我细细一想,却又觉得不尽然。后来,苦思多时,我终于有了发现。师傅每次缝补衣物时,用的手指都不同。一般人缝衣服,无非是用拇指和食指。可师傅却用左右手的十个指头,轮流搭配,回回都不尽相同。有时,是拇指和中指;有时,甚至是拇指和其他手指……”
小双顿了一下,看到月娘鼓励的眼神,继续往下说:“发现了这一点,我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什么。我知道,师傅的秘诀就在针中,指的是针,又不是针。这巧手,确实是靠针练就而成。但诀窍却不是因为针,而是利用十指互相搭配,在缝制的过程中,将每个手指的灵活性都锻炼到。这么一来,十指自然比常人灵活。”
月娘点头道:“果然是我的好徒儿!不过,我的法子也不一定能完全发挥你们的潜力。我只想告诉你们,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方法,不人云亦云,这才是你们练就绝技的不二法门。”
小双双膝跪下,哽咽着说:“多谢师傅教诲!徒儿一定谨记。”
而一旁的绮红和大双早已羞愧难言。
月娘欣慰地笑了笑,转身上了马车,只留给众人滚滚的沙尘和诉不尽的唏嘘感叹。
(发稿编辑/周婷婷插图/卢仲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