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我回来了。”
杨烈芳突然睁开眼睛。她发现脑子异常清醒,好像她根本就没有睡着。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她听到自己扑嚓扑嚓眨眼睛的声音,咳嚓咳嚓挠痒痒的声音,听到外屋冰箱突然响起,就像是思考好久开悟了一个谜底,如气管炎患者开了腔,呜呜咽咽就要诉说什么。黑暗让她有点不适应。刚才梦里是一片洁白,白得耀眼。好大的雪,却不冷。自己好像在一个窑洞中,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淡黄色明亮的光线,瓦数很大的电灯泡。窑洞没有门,里面的光晕泼出去洒在门外的雪地上。小雪穿着一身新衣服,踩着那厚厚的雪,从远处走来,向她招手,开心地笑,走得近了,小雪脆生生地说,姑姑我回来了。
她将手机凑到眼前:午夜两点半。
杨烈芳臆症好一会儿,现在是刚入秋,天还不凉,怎么就梦见那么大的雪呢。梦里小雪穿着一身时髦的新衣服,像是嫩紫,或者淡绿,总之不是白,因为她的身影没有淹没在雪地中,而是清晰地被大雪衬托出来,像一个俏丽的剪影,小雪就那么在雪地里袅袅婷婷地走来。她一个人,身边再没有人,衬不出她的婑小,她腰身笔挺,步态轻捷,也看不出身姿的病萎,只显得十分苗条,脸也舒展开来,饱满起来,真正的少女的脸,紧绷绷圆鼓鼓长着绒毛的少女的脸庞。是小雪,又不像小雪了,是好看的小雪,健康的小雪,全新的小雪,唇红齿白的小雪。从来没有见她那么开心过。小雪一定是在深圳见了大世面,整个人都活泛展脱了。
上午九点,杨烈芳接到大嫂打来的电话:“烈芳你快回来吧,小雪她,她出事了。”
杨烈芳突然就明白了那个梦,那是小雪在向她告别。小雪的魂可能昨夜已经从深圳回来了。
“就是就是,正是那个时候,我清清楚楚听见她跟我说,姑姑我回来了,就这一句话,我噌就醒了,刚好两点半。”
“也就该出事,你说一个宿命睡几个大活人,都睡那么死,一点都不知,还是下夜班的人回来,见她吊在架子床上。”大嫂罗彩云想骂,想哭,却也骂不出来,哭不出来,无力靠在床头的被垛上,人像傻了一般犯臆症。大家都想不通好好个人,怎么就没了。亲人们的悲伤也就有点恍惚和虚脱,始终还不能确信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
“烈芳,这个事只有你出面了。”大哥说,“我们几个,连个字都不识,到了大地方就跟憨子一样了,恐怕连路都不会走,你去看着跟人家咋样交涉吧,不管咋说,人死在他们厂里了,总得有个说道。那地方天热,估计她是不会全乎身子回来了,得火化在那里。”
杨烈芳也没有去过深圳,她最远去过杭州长沙。可她不怕,长着一张巧嘴的杨烈芳走到哪里都不怯场的,现在又是为自己的堂侄女出气,她更是鼓舞起斗志,决定尽快赶往深圳。
“死妮子,非得死到那么远的地方干啥,人生地不熟的,摸家门都摸不回来。”大嫂对这个问题十分不解。
现在大杨庄的人基本都达成共识了,杨小雪此一去,就是想在那里了结自己的,她就没打算回来。当初她说要去深圳打工,家里人都反对,他们主要觉得,小雪没有打工的力气,听说那地方净是流水线,黑天白夜三班倒,人歇机器不歇,干那活得有个好身体才行。家里人劝不下她,就叫烈芳来做她的思想工作。烈芳也劝她不要出去,说那流水线上的活,你干不了。小雪从小就听烈芳姑姑的话,烈芳是她的保护人,跟烈芳在一起,就没人敢欺负小雪。不管有什么事,烈芳三言两语就把小雪说服气了,小雪最后总是说,好吧姑姑,我听你的。可这次,小雪最终也没说这句话。
噢,对了,两人这次谈话,也是在雪地里,小雪一直低着头,用脚尖一点一点驱着雪。是春节过后的雪,冬天里最后一场雪,那一年的春天来得好晚,都正月底了,还下了雪,铺在地上,久久也不化,上面落上土,那雪也就不干不净的。小雪用脚尖一点一点驱着那雪,大眼睛扑嚓扑嚓眨着,里面有千言万语,只是兜兜转转,不肯往嘴里去。任杨烈芳上下嘴唇翻飞,两边嘴角攒出两朵干燥的小白沫,小雪还是没有吭声,杨烈芳怀着获胜的心情,以为自己又一次把这个小人儿搞定了,想挥一挥手,用一两句总结语,胜利结束这次谈话,却不想小雪闷闷地说,“我就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啥样子,然后,就是死了,也甘心了。”
“这小孩,说啥呢你?大过年的,啥死不死的。”杨烈芳疼爱又气恼地在小雪的肩头推了一把,小雪身子一歪,眼看要倒,烈芳一把抓住她,像提个鸡娃一样把她拉回屋里。
小雪从小身体弱,她不但体弱,她还
这要从小雪的妈说起,不,得从小雪的爷爷说起,不不,得从祖爷爷,甚至更往上的,祖爷爷的祖爷爷说起。谁让他们世世代代一心想着发家致富呢,谁让他们省吃俭用精打细算起早贪黑置庄买地呢,有时候攒的多了挣的多了对子孙不是福,到了小雪出生前三十多年时候,突然天地改换,一切打乱重新洗牌,游戏规则推倒重来。假如在某一个历史关口,一些人突然发达,势必伴着另一些人突然倒霉,这好似是人间的定律,在某一个神秘的时刻,忽敕麻大厦倾,小雪的爷爷辈兄弟几个,也就是杨烈芳的爹和大爷叔叔们,全打成地主,十足的赖成分,小雪的爸爸和两个叔叔,也就是烈芳的堂兄们,长得体体面面的小伙子,没有商量余地,一律娶不上媳妇。七十年代,大哥眼看快三十了,举全家全门之力,求爷爷告奶奶,请人说媒,好赖娶上一个罗彩云。罗彩云身高大约一米四,十八九岁,看起来像个老太婆,站着的时候,两条腿呈弓形向后弯曲,头发稀疏像一把干草,一张脸扁扁的,不该凸的地方凸出来,比如额头和下巴的天庭和地格,不该凹的地方凹进去,比如鼻子和嘴巴的中间地带。说白了罗彩云也就是民间所称的软骨病,属胎里带来。这时的杨家才不管女方有什么病,有没有生育能力暂且也顾不上,只要是个女的就行,走一步算一步吧。宝贝疙瘩一般把罗彩云娶回家。弱不禁风的罗彩云也就勇敢地担起了大嫂的职责,除了新婚之夜啥都不懂吓哭了第二天天不明闹着要回家之外,几十年里她再没有跟杨家人闹过矛盾。后来多少年罗彩云都成为大杨庄的笑谈。也不怪她,该结婚的人了,还没有月经初潮,身板也像压根没发育一样,所谓乳房,也就是一层薄薄皮肤覆盖条条肋骨的胸前安了两颗包谷豆。新婚第二天,天还黑着,罗彩云夹着自己的小包袱哭闹着要回家,婆婆和婶子们来劝,问到底咋了呀我的小乖乖,家丑不可外扬,现在上罗不是你家了,大杨才是你的家,有啥事咱自己家里说啊。罗彩云哭得好不义愤填膺,“咋了,你们去问他吧?来时我问俺妈,结婚是弄啥的,俺妈说了,结婚就是你变成人家家里的人了,到他家里去。我问,到他家里去干啥,俺妈说去给人家烧锅做饭。我想烧锅做饭我会呀,却不想他黑里净装孬,欺负我”婶子大娘们开怀地笑啊,把罗彩云拉回屋里,好一番热心教导,对她进行人生启蒙,叫她明白了自己做为女人的神圣职责,每个女人都得走这一步过这一关,老天爷造下咱女人就是来弄这事生小孩子的。从此之后,大杨庄的罗彩云就能床上灶上都应付自如了,她也就成了杨家的珍稀动物,重点保护对象,全家老少供着,叔伯姊妹们敬着,大大小小十几个都称她为大嫂。家里劳力多,生产队里工分不用她挣,后来分地到户后,地里的活也不用她干,她只在家里烧锅做饭,孝敬公婆,敬爱丈夫,抚养孩子,关心下面两个一辈子都没娶上媳妇的弟弟。善良是一种巨大的生产力,罗彩云柔弱的小身体冰河开启,月经来潮,像花开花落像春草拱出地面一般释放出强大的母性力量,十几年接连生下四男一女共五个孩子。村里人私下窃议,也不知这几个孩子的爹都是谁,唉,反正关起门都是他家的,只看到人家一家子人团结和睦地过日子,里里外外治理得平顺美满。管它去哩,庙堂之高远,纲常之狰狞,与我等稗籽草民有狗屁关系,推磨一般推动这世界往前走的永远是生命的强度和热度,是血管里涌动的鲜血,而不是对与错的方向问题和理论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