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黑六子
黑六子是我们村的一个老木匠。他的经历非常复杂,年轻时下过关东,据说被抓过丁,当过兵,做过伐木工等等,直到解放后,全国实行第三次“土改”时,他才回到故乡,分了地,做了一个农民。
黑六子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能讨上女人,日子过得虽然不算拮据,却也有些狼狈。在农村,打光棍的人再有本事,也是过不了好日子的,还总是受人歧视,所以村人们都瞧不起黑六子,经常把他当作耍笑甚至是侮辱的对象。但在我漫长的成长岁月里,在鲁西北的那个小村子里,听黑六子拉呱,一度是我和其他几个玩伴最快乐的事情。虽然家长们都不允许我们和黑六子玩,但我们有很多办法躲过家长的监督,悄悄溜进黑六子散发着臭脚丫子味的黑屋子里,听他拉各种稀奇古怪的呱。
他乡故知
我在关外时结交了一个朋友,名叫丰收。朋友老家是武城的,武城虽然离我们这里一百多里地,但我们在关外遇上,就是很亲近的老乡关系了。我回老家的那一年,丰收也返回了武城,听说在武城混得不错。
年冬天,丰收揽了一个大活,给武城县电业局做办公家具,邀我去一块儿干,这一年土地刚刚承包到户,冬天也闲着没事,接到信的第二天一大早,我收拾了个铺盖卷儿,就坐公共汽车先到了德州,倒了一班车,下半晌时,就到了武城。
丰收用一辆脚踏三轮直接把我接到电业局。我到的时候,丰收请的另一些木匠已经在电业局院内搭起了工棚,活儿都在工棚内干,在工棚内折腾不开的活儿,就在院里干。
那时候,武城县城还很小,电业局的院外,就是荒郊野外了。电业局真是个有钱的单位,一天管我们三顿饭,早晨小米稀饭咸菜,中午晚上都是用红烧肉白菜豆腐粉条做的大锅菜,雪白的馒头一天三顿都不定量,吃多少上多少。但就一样,不管酒。这个也好办,丰收从武城酒厂打来了满满一大塑料桶古贝春原烧,足有20斤。丰收规定,中午每人只能喝一茶碗,晚上收了工随便喝。
丰收找的木匠,除了我之外,都是武城当地的。晚上收了工,吃饱喝足之后,就都回家了。剩下我一个人,就在工棚角落里,一个用木板子临时搭起来的床上睡觉。
丰收这次揽的真是个不小的生意,电业局所有的办公桌椅、文件橱柜、会议桌都要换,还有乡镇变电所的办公家具也全部更新,我们九个人,一直干到腊月二十,才干到收尾。
临近年关了,各家各户都有一大堆事儿。再加上电业局的局长上外地开会还没回来,他签不了字,我们就领不到钱。丰收就让其他人先回家,留下我自个儿,一边收拾着剩下的一点儿活尾巴,一边等局长回来,领了钱再回老家过年。
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我干完了所有的活儿,闲着也没事儿,就一个人上街溜达,想顺便买点儿猪头肉下酒。自从剩下我一个人,电业局也不管饭了,前几天,我每顿都到附近的饭馆里喝碗面条对付肚子,可那一天是小年,我想自个儿喝点儿。
临近过年,街上卖东西的很多,我买了半斤猪头肉,半斤水煮花生米,提着往回走,我当时还想,一个人喝酒太闷了,要是有个伴儿该多好呀!正想着,忽然看见对面来了一个人,穿着一件黑条绒的大棉袄,戴着棉帽子和棉手套,很脸熟。我仔细一看,嘿!还真是个熟人,是魏寨子的魏老贵,我们曾经一块儿修过大堤,在一个帐篷里吃住了两个多月。后来,还互相到家里拜访过。我有些兴奋,就大喊了声,魏老贵!
魏老贵吓得哆嗦了一下子,还往后猛地闪了一下身子,待看清是我,上来就给了我一拳,黑六子!你跑到这里来干么呢?
我说,我帮朋友干了点儿木匠活,你是来干嘛呢?
魏老贵说,我是来贩葱的,我有个亲戚给我捎信说,今年这里的葱收大发了,稀贱。
我问,多少钱?
魏老贵褪下厚厚的黑皮棉手套,伸出一个手指头,一分,你信不信?
我说,那可真够贱的,咱们那里的集上要一毛钱二斤呢,你可得多贩点儿。
魏老贵说,我是赶驴车来的,已经收了一车了,准备明天一早就回去。
我当即就拽着他,来到了电业局的工棚里,我们就着猪头肉和花生米,喝着丰收留给我的原烧酒,啦了半个晚上。我们谈起在一块儿修堤时的那个累,还有一些趣事儿,都乐得哈哈大笑,结果把门岗上的老头儿给引来了,好一顿熊,我们只好压低了嗓音说笑。后来我喝得有点儿多,不小心把烟头戳到他的棉袄上,等闻到糊味儿时才发现,把他的棉袄袖子烧了个小洞。我当时酒就醒了一半,那时候都穷,一件棉袄不一定穿多少年呢,这又是大过年的,我连连给他道歉,他倒不太在乎,让我自罚了一杯,也就算了。
那晚上我们喝了大概有一斤半原烧,魏老贵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不过我记得,他说明天一早六点多就走。我因为还没拿到工钱,说过不能和他一道回去了,我们各走各的。
第二天,我正睡得昏昏沉沉的,丰收把我叫醒了,原来已经快晌午了。电业局长回来了,丰收已经在财务室领了钱,他把我的那份给了我,拍拍我的肩膀说,黑六子,这都腊月二十四了,我也不留你了,你快坐车回家吧。
我走的时候,发现铺上有一副黑皮的棉手套,一回想,肯定是魏老贵忘下的,就随手打到了行李里。
我还是去德州倒车,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行李时,发现了魏老贵的那副棉手套。我以为魏老贵肯定会来拿,就把它放在炕头上。谁知道,一直到了腊月二十九,魏老贵还没来。咱们这一带有个讲究,过年的时候,借别人的东西一定要还回去,不能让别人的东西在自己家里过年;借给别人的东西呢,也要讨回来,不能让自个的东西在别人家过年。所以,我决定把棉手套给他送回去,说不定,还能混顿小酒喝呢。
我是吃了早饭上的路,走到魏寨子时,已经快晌午了。
一进大门,就见魏老贵正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晒太阳。他见了我,惊喜地问,黑六子,你怎么来了?
他说着想站起来,却差点儿连人带椅子都摔倒了,他老婆翠萍赶紧过来,扶他坐好,还顺便熊了他一句,知道站不起来还逞能!
我将手里的黑皮棉手套递给他说,这不,给你送手套来了!总不能让它在我那里过年吧。
魏老贵和翠萍都睁大了眼睛问,这手套怎么会在你那里?我们找了好几天找不到!
我说老贵,你忘了吗?前几天在武城,咱俩在电业局的工棚里喝酒时,你忘到那里的。
武城?喝酒——魏老贵一脸迷茫,傻乎乎地看着我。
翠萍说,你说梦话吧?他这辈子也没去过武城那么远的地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