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红
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四、五……
奶奶站在小屋内伸出半个脑壳向着窗外,心里数着数,先从左边数过去,然后再从右边数过来。
院坝里是一排一排的兵。
那些兵是什么时候住进院子的,奶奶不知道。奶奶只知道那天大清早的起了床,就看见院子里住满了兵。从此,奶奶就经常躲在屋里的窗下,看那些兵们操练。
奶奶最喜欢看那个大个子高鼻梁大眼睛的兵指挥他手下的那些兵操练。
那个大兵的一举一动一抬手一移脚每一个动作都似乎从奶奶的心尖子上划过,麻酥酥的感觉。与其说奶奶是在看那些兵的操练,到不如说奶奶是在看那个大兵的表演。
奶奶知道,那个大兵是带着他手下的那些兵到山里来剿匪的。
那些匪太万恶了。半边山的刘大马帮,手底下有上百号人枪,每来一次,就把村子祸害得够戗,猪啊牛啊羊啊粮食什么的,连人都要抢。尤其像奶奶那样的大姑娘,一听说土匪要进村,吓得两脚打抖抖。奶奶曾经在猪圈后面的黑狗洞里躲了小半年,那是暗无天日啊,差点就成了“白毛女”的模样。奶奶见过许多次官兵进村子里来剿匪,那家伙,比不来剿还惨。官兵进村,匪没剿着,倒是把村子里值点钱的东西都剿了去。他们来一次,村子里的地皮就要被搜刮一次。村里人是既见不得兵又惹不起匪,日子过得比苦瓜水还难啊。
这次就不一样了。这些兵是什么时候进村的,村里人全不知道。他们不住村里人的正屋好房子,就住村子口的偏房子里,还把村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挑水砍柴的事儿,他们全都干。特别是那个大兵,看样子是个官儿吧,他还带头给村里人干活儿。没两天工夫下来,那些兵就和村里人有说有笑有唱有闹地热乎在一起了。
奶奶就喜欢站在窗子后面伸出半个脑壳看那个大兵带着那些兵操练。奶奶的眼珠子就顺着那个大兵的一举一动直转溜。那个大兵的一举一动像一根柴火在村口小河边沙坝上写字一样划在奶奶的心上。
那些兵突然就走了。那些兵是在半夜里走的,他们去了半边山。
奶奶站在村子口的黄桷树下朝半边山的方向望了两天两夜,一口饭都没有吃。
半边山离村子很远很远,踮着脚抬着头也看不见。奶奶只听到一阵一阵的枪啊炮啊的冲天冲地地响了好些时候,那些响声突然就停了下来。
没有了枪炮声,那些兵又沿着村子口的大路走进了村子。
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四、五……
那些兵走进村子里的那一瞬间,奶奶就发现了好些变化。变了,都变了。好几个兵的头啊脚啊手啊衣服上都有血点子血印子血伤疤子,好几处还包着布呢。个数也不对,少了好些个人。那个大兵呢?怎么没见着那个大兵?奶奶的心里像猫儿抓一样。那个大兵去哪儿了?
奶奶找村长打听情况。村长说不知道。奶奶求着村长向大兵的领导打听情况。领导的脸色铁青,只说了句:负伤,住院了。
他住哪个医院呢?领导没说,村长也不知道。奶奶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见到他。奶奶知道,那个大兵是第一个在自己心上划过一道道痕迹的男人,那些痕迹像一道道山沟沟一样,抹都抹不掉。
是镇子上的医院?还是县城里的医院?去一趟都得坐车花钱啊。这大山沟子里,想出村去一趟外面的地界,口袋里没钱是不行的。奶奶没有钱,但她心里有办法。
天刚麻麻亮,奶奶就起来,在地里摘了大半包黄瓜背着。奶奶不坐车,奶奶走路出山。奶奶边走路边想着那个大兵的模样,肚子饿了嘴里渴了就从包里取出黄瓜吃上一小会儿,继续赶路。奶奶只有一个心思,就是要见着那个大兵。
镇子上的医院没有。县城里的医院,奶奶挨着一家一家地找,还是没有那个人。奶奶背着黄瓜吃着黄瓜出去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村子。
奶奶回到村子后,一夜一夜地流泪。一个大姑娘,还真有这样为一个男人流泪的。
村长看着伤心。村里人看着都伤心。那个大兵的领导看着更伤心。最后,那个大兵的领导实在是受不了了,终于说出了实情。那个大兵在剿匪战斗中带头冲锋,牺牲了,遗体运回了老家,两千多里以外的地方。
也许,奶奶早就明白是这个结果。当听完领导的话,奶奶没有哭,或许,她的眼泪早已经流干了。
奶奶半夜里起床,下地里摘了半背筐黄瓜,走二十里山路背到镇子上卖了些钱,再在镇子口的肖二娘布料店里买了一块白布。
奶奶把那块白布包在自己的头上,整整包了七天七夜。
奶奶对自己心爱的男人死了就是这个规矩。
后来,这个规矩流传了下来,村子里的女人为自己心爱的男人死了都是这个规矩。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