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
一个白衣少女独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清丽的脸庞映着夕阳的霞光。她将双手撑在身后,两条腿舒适地荡下,赤着脚在水面上来回划动。咸涩的海风从远处吹来,吹散她及腰的长发,她不时将遮住眼的乱发拂到耳后,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宛如朝圣般虔诚。
这是一座小岛,她一出生就住在这岛上,从未离开过,所以她对海的那头充满了好奇。她常偷偷来这里,面对无边无际的大海坐下,感受海风夹带来的,海那头的气息。
然而她每次都坐不了多久,因为徐福总会及时出现,带她回去。
徐福是她家的下人,在她出生前就在这座岛上了,虽然他只是个下人,却是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她爹爹素来寡言,这些年又总在石屋中闭关习武,很少搭理她。而娘亲在她记事前就死了,死于一次海难。不过她还有个二娘,是爹爹在她六岁时从岛外带回来的,二娘待自己不错,但她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她知道,这个岛上只有她一人没见过岛外的世界,她亲眼看到过爹爹坐船离开,而下人们每隔半个月都会离岛一次,带回家用和食物。两年前,她曾哭闹着要徐福带上她,遭到爹爹严厉的斥骂,从此再也不敢提这样的请求。
她多么希望看看外面的样子,哪怕一眼也好。后来二娘教她认字,她才从二娘口中了解到一些岛外的事情,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想象外面世界的样子。但她不敢多问,她总觉得自己和二娘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无法彼此亲近。
她更不会去问徐福,因为徐福不会说话,事实上,家里所有的下人都不能说话,他们都是哑巴。
今天和往日似乎有些不同,若是往日,徐福早该过来寻她了。可此时,夕阳已沉没在海平线下,暮色渐临,天幕已点缀上几颗星辰。风也变得有些刺骨,卷着海面上升腾而起的雾气,渐渐向自己围拢。
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害怕,提起身旁的鞋子,跳下礁石。潮水涌到海滩上,瞬间淹没了她留下的一长串脚印。
整个海岛方圆十余里,地势东高西低,最东面山石嶙峋,山下那座庄子便是她的家。一条小道从庄子门口顺着地势而下,小道这头是一个简易的码头,一大一小两艘船被手臂粗的缆绳牢牢牵住,系在码头的木桩上,随着海面不断地沉浮。
她在码头旁穿好鞋子,然后走进那条小道,道旁的杂草在海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远处,依稀能看见自家屋宅窗户里黯淡的灯火。更近一些,一棵枯死的老树孤零零伫立在路边。
她最害怕那棵树,因为二娘对她说这棵树缢死过人。
那个人叫做张禄,也是家里的一名下人,不知为何要寻死,在树枝上挂了两天才被人发现。这件事发生在她很小的时候,那时二娘还没来岛上,后来,爹爹又从岛外带回一名仆人,名字还是叫张禄。
今天,那棵树仿佛和往日有些不同。到底是哪里不同呢?她想努力看清楚,但此时雾气已经蔓延至整座海岛,加上天色晦暗,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轮廓。她心中的恐惧如这雾气一般越发浓重,让她的脚步停滞下来。
总不能在这里过夜吧,现在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回去也来不及了,回家的路只有这一条,她必须趁天色还未黑透之前回去。
那棵树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仿佛能看到树下站立着一个人,那个人……
是徐福?!
她加快了脚步,如果有人,就不用再害怕了。她迫不及待地一路小跑过去。
她终于看清楚树下的那人,那人就是徐福。她只觉背后升起一阵寒意,清秀的脸庞由于恐惧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徐福两只脚腾空着,悬吊在树枝上!
徐福像当年的张禄一样,缢死在了树下,只是天色朦胧看不到颈上那根绳子,显得尤其诡异,更诡异的是,他口中似乎含着一条细长的白布,正随风猎猎翻动。
她的双脚像生在地上一般,移动不了半步,最后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泪水涌了出来。不知哭了多久,她壮着胆子,决定上前看个究竟。
她战战兢兢地走近那棵树,突然,一群正在枯树上栖息的乌鸦,发出粗劣嘶哑的叫声,齐刷刷振翅飞向夜空。吓得她不轻,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那些乌鸦在周围盘旋着,似乎极不愿离去。
她抬起头看徐福的尸体,徐福被一根麻绳扣住颈部,挂在树最粗壮的枝丫上。他的脸已经被乌鸦啄食得不成样子,露出森然的白骨,一块满是血污的白布从口中延伸出来,直挂到脚下,宛如九幽地狱中的恶鬼,吐着细长的舌头。
她吓得紧闭双眼,连滚带爬地向前跑去,只想回家就没事了,回家就不用害怕……她一边跑一边这么安慰自己。
一轮半月不知何时爬上夜空,清冷的月光下,盘旋的乌鸦扑着翅膀再次落回枯枝上,徐福口中的那块布条正猎猎翻动,上面依稀可见四句血字写成的小诗——
灯寒月冷,老树西风,七月十四,黑鸦索魂。
下面还盖着一个朱红的印章,这印章似乎和普通的官印没什么不同,但上面的字却令人毛骨悚然,四四方方,赫然是“阎王帖”三个细长的篆字。
明州府东门二十里处,有个小市镇,叫做太平集。
虽然只是个小市集,但此地东临大海,当地人多以捕鱼晒盐为业,附近又有出海的码头,客商往来络绎不绝,倒也热闹非凡。
冷月枫来到太平集已是七月十二,过两天就是一年一度的盂兰盆会了。
自那日与萧剑卿在菱州城外道别以后,冷月枫又回家住过一段时日。开春时,他在父亲坟头坐了足足一天,之后便变卖家中田地,开始了江湖云游的日子。
此地盂兰盆会的河灯远近闻名,既然赶上了,他便有意多做些停留,在客栈订了间房。这家客栈与海外仙山同名,叫做蓬莱客栈。
此时正值傍晚,冷月枫腹中饥饿,便点了几样酒菜。见客栈楼下座无虚席,他又喜清净,于是吩咐掌柜给他送到二楼客房中去。
冷月枫上楼时,门外又进来三人,他脸上闪过一丝警觉,渐渐放缓脚步。
那三人外貌皆气宇不凡,且步履沉稳,显然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当先一人年龄最长,五十岁上下,身材高大,长髯飘拂,一身灰色长袍,负手而行。另外两人都是四十出头的年纪,左边那人身着儒装,眉目清俊,腰间别着一支铁笛,江湖上使铁笛的人并不多,冷月枫只想到了一个。右边是一名青衣大汉,虬髯虎目,身上背一柄九环大刀,刀背上伏着一头青铜铸成的狼,那狼首便是刀把,看上去霸气凛然。
这把刀名为“贪狼”,在武林中颇有盛名,冷月枫自然也听过,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三人的身份。那腰上别着铁笛的是西湖梅庄的三庄主梅鹤轩,那背着贪狼刀的是河朔霸刀山庄的庄主柳惊雷。而中间那人,无论梅鹤轩还是柳惊雷都对他毕恭毕敬,武功声望似乎犹在二人之上。那人身上没带兵器,恐怕是用掌的高手,如果冷月枫猜测没错的话,此人是铁掌帮帮主钱归尘。
冷月枫没看多久就上了楼。客栈房间布置得极为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木桌和两把椅子,好在打扫得十分干净整洁。
冷月枫将行李扔在床上,在木桌旁坐下。
木桌靠窗,窗外的景致没什么特别,一条狭窄的青石板路,对面是一排普通的阁楼。楼下开着一家当铺,楼上闭着窗,若不是被密密的阁楼挡着,说不定能看到远处的大海。
店里的伙计送来了酒菜,日头西沉,街上已不像他来时那般热闹,显得有些清冷。
冷月枫品着酒菜,心里却还想着刚才见到的三个人。
那三人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绝顶高手,为何同时出现在这海边小镇?
他觉得这件事一定不简单,能让铁掌帮、梅庄和霸刀山庄三派宗主不带任何随从孤身来此,必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天色已暗,冷月枫正要点上蜡烛,忽听头顶传来一阵瓦片翻动的声响。
他随即抓起身旁宝剑,脚尖在窗沿上一点,轻巧地翻上屋顶,还未及站稳,一条长鞭如毒蛇般向他面门袭来。
冷月枫猛然一惊,身形侧飞,堪堪与鞭影错开,秋水剑如游龙般破鞘而出。鞭影倏然折回,再次击向冷月枫,这次他已有了充分的准备,剑光大盛,直接向长鞭迎去。剑锋与鞭影相接,发出铮然的龙吟声,他借力往后荡开三丈,落在对面的檐角上。
冷月枫这才看清使鞭的人,对方竟是一名黄衫女子。正欲询问身份,那女子已飞身而至,再次发起攻击。鞭长丈余,那女子又将其舞得密不透风,冷月枫剑法虽高,却无法近身,只好在一丈外游走。
这时,一道劲风猝然袭向他面门,他侧身避开,剑锋再次向鞭影接去,这次却没有将鞭子隔开,长鞭如毒蛇找到猎物一般将秋水剑死死缠住。冷月枫轻笑一声,手中秋水剑一抖,长鞭当即化作一个圈套,缠在了那女子身上,然后他听到一声清叱:“放开我!”
那女子正当韶龄,姿容秀丽,此时被自己的长鞭缚住身体,脸上挂着一股不服输的傲气。
冷月枫将秋水剑收回,那女子愤愤道:“你是何人,鬼鬼祟祟来屋顶上做什么?”
冷月枫苦笑道:“方才听到屋顶瓦片响动,便上来看看,不想惊扰到姑娘……在下冷月枫,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那女子故意清了清嗓道:“你听好,本姑娘芳名慕青清!”
“姑娘姓慕,刚才那套鞭法又使得出神入化,想必是慕家高手之后。”
慕青清白了他一眼:“算你有眼光,我爹叫慕沉舟。”
冷月枫脱口道:“铁索横江慕沉舟!”
慕青清道:“怕了吧,我可告诉你,你若敢欺负我,我爹一定饶不了你!你刚才冒犯了本姑娘,姑娘我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你做我几天保镖这事就算结了。放心吧,本姑娘一定不亏待你……”
冷月枫想起之前在客栈见到的三个人,现在神鞭慕家的人也出现在这里,这小小的市集怎会出现这么多武林人士,他们到底为何而来?
冷月枫故作不解道:“你爹是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还需要外人来保护吗?”
慕青清道:“本姑娘孤身一人。虽然武功也不差,但这是我头一次离家,难免缺些江湖经验,有个保镖就放心多了。”
冷月枫正好奇这些人此行的目的,当即道:“那好,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两人在屋脊上坐下,慕青清道:“你听过黑鸦吗?”
“黑鸦……黑鸦凌羽?”冷月枫诧异,这人他自然听过。
黑鸦凌羽是十几年前武林中一大祸害,此人武功极高,最喜约斗成名高手。他出手狠辣,杀人如麻,死在他手上的高手不计其数,闹得江湖上人人自危。但总算恶有恶报,最终被一众少年好手围杀于铜陵凤凰山。
慕青清点头道:“黑鸦最近重出江湖了!”
冷月枫惊道:“怎么可能,他不是已经死了?”
慕青清没有回答他,自顾说道:“江湖传言,黑鸦凌羽杀人有两个习惯。”
冷月枫接口道:“没错,黑鸦杀人总会选在每月的十四,而且杀人前定会送上一张阎王帖。”
慕青清道:“这附近的海上有一座伶仃岛,岛主尹天一是我爹的结拜兄弟。本月初六,岛上有个下人被发现吊死在一棵树上,尸体口中含着一块布条,那布条上用血字写了四句话。”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向冷月枫。
“四句话?难道……”
“灯寒月冷,老树西风,七月十四,黑鸦索魂。”慕青清低吟起来,又补充道,“在这四句话下面还盖了一枚阎王印。”
冷月枫神色凝重道:“这是黑鸦的杀人预告!”
慕青清点头道:“三日前,有人送来一封信,要我转交给我爹。我一时没忍住好奇,便自行拆开看了。那封信是尹天一写给我爹的,他想请我爹去岛上助他退敌。但我爹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我不忍心让他再出来奔波,便独自来了。”
冷月枫道:“那黑鸦不是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怎会再出来害人?”
慕青清摇头道:“我哪知道,或许当年的事另有隐情,又或许是别人借了黑鸦之名。当年好像并没有找到黑鸦的尸体。”
冷月枫道:“没找到尸体?你怎么知道?”
慕青清含糊道:“我是……我是听人说的!”
“听谁?”
“我忘了。”
冷月枫觉得她话里似乎有所隐瞒,但又不便再追问,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道:“我刚来客栈的时候,见到了铁掌帮帮主、霸刀山庄和梅庄的两位庄主,他们也是为此事而来?”
慕青清惊讶道:“没错,尹天一不止写信给我爹,那些都是他请的帮手,甚至还有六扇门的人。”
“六扇门……”冷月枫想起萧剑卿,不由会心一笑。
慕青清打了个哈欠:“天色不早了,本姑娘要回去睡了。明天随我前往伶仃岛,你先做好准备。”说完起身从屋顶上翻了下去,钻进窗户里。
冷月枫觉得这位大小姐脾气喜怒无常,不觉好笑地摇摇头,正要起身回房,忽见青石板路上闪过一个人影,他心生警惕,旋即跟了上去。
那人足底生风,显然身负轻功。冷月枫运起轻功,远远追着。两人一个在屋顶上,一个在地面上飞快地掠过。
冷月枫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但这种时候还在街上狂奔,此人若不是疯子,就是心中有鬼。
两人追逐着出了太平集,太平集外是一条蜿蜒的石子路,冷月枫白天正是沿着这条路进来的。路旁都是荒地,长满了半人多高的杂草,杂草间隐隐能看到许多旧坟,旁边竖着幡子,时不时地被风吹起,摇摆不定,发出脆耳的破空声。
那人在一个岔路口停下脚步,他轻轻一跃,跳到棵腰杆粗的柳树枝丫上。冷月枫恐被发现,立即将自己隐藏在路旁的杂草间,透过杂草间隙观察那人的举动。
那人上树之后做了一件让冷月枫瞠目结舌的事——他竟躺在枝丫上睡起觉来。
冷月枫愕然后,又想到自己被个疯子引到这里,心中不禁苦笑。他从草丛里钻出来,沿着原路往回走,微风吹过,一袭白衣衣袂飘飘,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惹眼。他没有发现,树上那人始终没闭上双眼,此刻正紧紧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中透着无尽的诡异。
尹天一负手立在码头上,他身着青衣直裰,外貌清癯,一派文士模样。身后站着一名仆从,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的灯。夜色如水,一轮明月高高挂在海面上空,这本该是一幅潇洒写意的画面,但他脸上却愁眉不展。他所愁的自然是数日前收到的那张阎王帖——
灯寒月冷,老树西风,七月十四,黑鸦索魂。
再过一个多时辰就是七月十三了,他只剩下一天的时间,他实在没有把握,善恶终有报,该来的还是来了。
尹天一轻叹,若是当年收到这张阎王帖,一定不会像如今这般惊慌失措。那时的自己正少年意气,还有一群能坦诚相待、生死与共的兄弟。一众少年人打马江湖,仗剑诛邪,仿佛谁也阻拦不了他们,那些多年前的往事现在回忆起来,恍如昨日般历历在目。
景祐五年春,他在岳阳楼遇上了新任铁掌帮帮主钱归尘,两人在一番斗酒后惺惺相惜,结拜为兄弟。次日兄弟二人大闹凤翔赌坊,一举击杀了为祸一方的恶霸左凤翔。
同年夏天,二人又结识了神鞭后人慕沉舟和梅庄梅鹤轩。四个年轻人一拍即合,勇闯洞庭湖水寨,并在湖上的一艘画舫中擒杀了臭名昭著的寨主田佰熊。
宝元二年秋,四人在雁荡山与少年得志的六扇门名捕马麟相遇,协助他抓获天残、地缺两个穷凶极恶的大恶人。
康定元年春,霸刀山庄少庄主柳停云、寂剑传人莫悲风也加入他们。六人参与黄山屠魔大会,斩杀魔教坛主以上高手十余人。回程途中再遇马麟,七人情投意合,当即在山脚下一座破庙中结拜。
兄弟七人一路行侠仗义,除魔卫道,不到两年光景便闯下了偌大的名头,成了少年游侠们心中最崇拜的偶像。江湖上开始称他们为“康定七英”,后来被误传成“康定七鹰”。且不论叫什么,武林正道一提到他们,都要竖起大拇指喝一声好,黑道中人纵然对七人咬牙切齿,恨不能抽筋剔骨,但心底下也是暗自佩服。
而当年还有一人的名头并不逊于他们,此人在七鹰出现以前就已发迹,短短数年间便让整个江湖闻风丧胆,他就是黑鸦凌羽。
黑鸦最喜约斗成名高手,七鹰名头正盛,很多人相信七鹰和黑鸦必有一战,果不其然,这一战终于发生了。
庆历三年,七月中旬,七鹰围杀黑鸦于凤凰山。七鹰不负众望,黑鸦凌羽命丧悬崖,但折损了柳停云和莫悲风两个兄弟,同时慕沉舟和尹天一身受重伤。
这一战的代价实在太大,从此七鹰之名渐渐淡出江湖,这次行动成了他们七兄弟的最后一战。
想到这里,尹天一不禁喟然长叹。
即使两死两伤,若心中还有信念,七鹰依然能在江湖上立足。但他们最终选择放弃,因为对手击垮了他们的信念。这一战在外人看来似乎是他们赢了,但真正的输赢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
海风吹过,尹天一感觉到一阵寒意。这时,背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呼唤,他颤了颤,转过身去,身后除了仆从张禄,还多出一个女子。这女子是他的继室林婉容,尹天一对她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林婉容约摸三十岁,身着湖绿长裙,一头墨发垂及腰际,姿容端庄优雅,她笑吟吟道:“我见老爷久未回房,心中甚是担心,便过来这里看看。已过三更天,老爷请回房歇息吧。”
尹天一道:“知道了。”
尹天一没有动,林婉容也不再说话,而是站在他身后等候,半刻后,尹天一突然开口道:“明日你带上小娥去岛外住几天,你们两个留在岛上我始终不太放心。”
林婉容摇头道:“黑鸦想要杀的人,即使到了天涯海角他也会追上来,在岛上还能有你保护,在岛外……”
尹天一打断她的话道:“既然你想留,那便留下来吧。”
林婉容宽慰道:“老爷切莫沮丧,明日还有几位帮手来岛上助拳,他们个个都是名震一方的豪侠。那黑鸦只是个手下败将,怕他作甚!”
尹天一默然不语,过了良久才沉声道:“你二人先行回去,且让我独自待一会儿。”
冷月枫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只好从床上翻身而起,穿上外衣去开门。开门后他愣了愣,皱起眉道:“怎么是你?”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客栈小二,正端着水盆连声道歉,另一个是昨晚在屋顶遇上的女子慕青清。不用说,敲门的自然是慕青清。
慕青清从店小二手中接过水盆,大摇大摆地跨进房门,她将水盆放在房中的桌案上,然后在案旁的木椅上坐下:“赶紧洗把脸收拾一下,马上出门!”
冷月枫把小二打发走,拣起水盆边沿的手巾,浸到水里仔细搓揉。
慕青清见他的手指纤长白皙,不禁道:“你的手指真好看,倒像是个女人。”
冷月枫没理会她,将手巾挤干,覆在脸上轻轻擦拭,而慕青清则在一旁仔细打量着他,他被瞧得浑身不自在,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慕青清嘻嘻笑道:“我发现你不仅手指好看,脸也一样好看,不过……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没点霸气。像你这样去做个采花大盗一定很有前途,但做保镖就不行。”
冷月枫道:“那便不做了。”
慕青清顿足道:“不行!史书上说兰陵王高长恭貌若女子,但他在军中的威望甚高,传说兰陵王每逢出征,都要戴上一副狰狞的面具,以威慑敌人。正好我这里就有一副,你戴上看看。”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副银白色的面具。
冷月枫接过面具,这副面具轻盈纤薄却十分结实,上面倒映着自己脸庞,简直纤毫毕现。
慕青清得意道:“这可是件宝贝,叫云幕遮,是我哥送给我的十八岁生辰礼物,不过被我拿来当镜子用了。”
慕青清把面具覆在冷月枫脸上,用两根红线固定,然后对着冷月枫左看右看,拍手道:“这样好,冷冰冰的像个刺客,我都认不出你来了,感觉如何?”
这面具并没有覆盖住整张脸,只遮了鼻尖以上的大半张。冷月枫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反而觉得有一丝清凉在脸上流转,十分地舒服,便答道:“还不错,但这面具恐怕价值不菲,我不能要!”
慕青清扑哧笑道:“我又没说要给你,只是借你当我保镖时戴着,你想到哪去了!”
冷月枫一时无言以对,慕青清催促道,“你准备好了没有,我们这就走。我知道附近一家面馆,那里的馄饨不错,要不要去尝尝?”
慕青清口中的面馆在太平集北面,离客栈不到二里路,而出海的码头过了面馆再往北走一里便到。二人来到面馆,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厨房被一块油迹斑斑的布帘子隔开,腾腾热气不时从帘子后面冒出来,空气中充斥着葱花的香气。慕青清叫了两碗馄饨,过不多时,馄饨便上来了。白生生的馄饨浸没在汤里,上面漂浮着一层油花和葱末,香气四溢,冷月枫忍不住深吸了口气,用汤勺舀起一只馄饨放进嘴里。
慕青清笑道:“这馄饨味道怎样?”
“好吃,皮薄料足,滑而不腻……”冷月枫正说着,瞥见门外走过两个年轻男子,这两人气宇轩昂,在人群中颇为惹眼。他怔怔地望着,吃惊道,“他怎么也来了!”
“你认得他们?”慕青清往门外看去,见那两人已走远。
冷月枫道:“只认得一个,去年我在菱州城里结识的朋友,是六扇门的捕头。”他口中的朋友,正是与他破了鱼音寺一案的萧剑卿。
慕青清道:“想必他也是尹天一邀请的人……”话未说完却摇起头,“不对,不是他!”
冷月枫奇道:“有什么不对。”
慕青清道:“年龄不对!”
冷月枫有点明白她的意思,正欲开口,慕青清抢先问道,“你那位朋友可是叫马麟?”
冷月枫摇了摇头:“我那朋友叫萧剑卿,你说的马麟,想必是四十多岁的年纪?”
慕青清点头道:“没错,尹天一那封信并不是给六扇门的,而是给六扇门的马麟。他请的帮手都是我爹那般年纪,但刚才那两人只不过二十出头,所以他们都不是。”
冷月枫道:“或许他和你一样,是替人赴约?”
慕青清道:“这件事关系甚大,若是自己收到信,必然要亲身前往,除非那人已经死了。”
冷月枫沉声道:“十几年前,黑鸦凌羽作乱武林,被一干江湖游侠围杀于凤凰山上。那几人在当年风头也不小,被称作康定七鹰,但在凤凰山一役后,七鹰解散,这名号到如今已鲜少被人提及,我也只略有耳闻。如果猜得没错,尹天一和他邀请的那几人,都是当年七鹰中人。”
慕青清张着嘴,半晌才回神道:“想不到你对这些江湖隐秘如此了解。你说的大致没错,七鹰中柳停云和莫悲风早已身死,这次来的是柳停云的胞弟柳惊雷,莫悲风的师兄谷秋声。”
二人不再说话,埋头吃起了馄饨。很快,两大碗馄饨全部进了他们各自肚里。慕青清打了个饱嗝,道,“把你的剑放在包袱里,我们这就赶去码头找他们。”
冷月枫不解道:“为什么要把剑放包袱里?”
慕青清扁了扁嘴:“你现在是我的保镖,我可不想被你那个朋友认出来!”
巳时过半,烈日当头,但街上的人流依旧不少。
慕青清用手遮住额头,不停地抱怨这毒辣的阳光。她看到街旁有个卖伞的小贩,兴冲冲地跑上前去。小贩站在屋檐下,面前铺了一面布,摆满了各色的绸伞。慕青清蹲下身子饶有兴致地挑选。最终选定一把绣着莲花的淡蓝色绸伞,正要付钱,却被路人撞了一下。她正要开骂,发现手中的钱囊不翼而飞,这才反应被贼偷了。
“小偷,抓住他!”慕青清跺跺脚,施展轻功追了上去,冷月枫随即跟上。那人却不像普通窃贼,在二人的全力追击下竟丝毫不落下风,显然轻功不俗。只见他左晃右闪,早已轻车熟路,只是不慎踩中路上一棵烂青菜,险些滑倒。冷月枫和慕青清边跑边拨开行人,轻功无法全力施展,距离逐渐被拉开。
三人很快出了太平集,那人好像对这条路极为熟悉,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冷月枫道:“还追不追?”
慕青清已累得气喘吁吁,停下来道:“算了,我们回去,要不然就赶不上……咦,那里在做什么?”
前面是一个岔路口,旁边有棵柳树,树下几个人正聚集在一起看着什么。
冷月枫想起昨晚遇到的怪人,就是落在那棵树上,便想过去看个究竟。
树下有七八个人,其中一胖一瘦两人身穿公服,脚踏官靴,想必是这附近县衙的捕快,他们身旁站着几个当地的农户和一个和尚。地上还跪着一个仵作模样的老人,正聚精会神地翻动一具尸体。冷月枫见是一桩命案,连忙摘下面具,树荫不大,却在夏日里带给人一阵寒意。
死者是一名中年男子,胸口处被捅了个窟窿,暗红的血水从衣服下面渗出来,流了一地。这死相极为普通,可冷月枫却死死地盯着,似乎受到极大的震撼。原来这具尸体的穿着竟与昨晚见到那人一模一样。
那名胖捕快注意到他们,扯着嗓喊门道:“你们两个是什么人?”
冷月枫回过神,应声道:“我妹妹的钱囊被人偷了,我们追那贼人一路来此,还望捕头大哥将他捉拿。”
胖捕快爽快道:“这事好办,你告诉我贼人在哪,我这就帮你抓来!”
冷月枫沉声道:“那窃贼就在这里,两位是否记得在我们来之前,是谁最后到这里的?”
两名捕快交换眼色,同时出手,将那围观的和尚擒住,那和尚苦着脸喊道:“不是我,两位官爷,小僧冤枉啊!”
冷月枫打量那和尚道:“衣服换得倒是挺快,一晃眼连头发都没了,可你偏偏忘了换鞋,不然我还真未必能认出你来!”
那和尚脸色微变:“我的鞋怎么了?”
冷月枫不紧不慢道:“我们追那窃贼的时候,那窃贼不慎踩到一棵烂青菜,险些滑倒。这几日天气干燥,鞋底必然会留下印记,说不定还粘着几片烂叶。如果你不是窃贼,敢不敢抬起脚让我们看看,以证明自己清白!”
这时那瘦捕快冷笑道:“不用了!”说着从和尚胸前掏出一个钱囊,“这钱囊做得颇为秀气,怎么看都是女人用的。你一个和尚身上怎么会带这种东西,莫不是哪个相好的送给你的?”
几个围观的乡民哄笑起来,只有那仵作依然一声不吭地查看着尸体。和尚脸唰地红到了耳根子,瘦捕快把钱囊还给慕青清,高声道:“好了好了,都散了吧,有啥好看的……”正说着,只觉手心一滑,被那和尚挣脱了去,一眨眼已奔出了半里地。
胖捕快正要追,却被瘦捕快拦住:“他定是山上云水寺的和尚,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眼下你我还有要事,等处理完了再去找他不迟。”
慕青清道了谢,拉着冷月枫要走,冷月枫却向那两个捕快打听起来:“这人是谁,怎会死在这里?”
胖捕快随口道:“呵,谁知道?这几日往来的盐商甚多,许是生意上得罪了人,被加害在此。”
这时仵作突然开口道:“不对,你看他虎口的茧子,那些盐商日日养尊处优,哪会生出这样的厚茧。这人满身的伤疤,想必过惯了刀头舐血的日子。”他声音沙哑,仿佛砂纸摩擦发出的一般。
仵作拉开尸体身上的衣襟,胸口处露出一个狰狞的伤口,伤口颜色发黑,但尚未结痂好,依然有血水从里面冒出来,除此之外胸口、腹部、手臂等部位也有大大小小十余处旧伤。
瘦捕快咋舌道:“我看是盐商花钱雇的打手,那些盐商向灶户收盐,常常互相抬价,被逼急了也会动起手来,上次两派盐商火拼死的可都是这些打手。”
冷月枫也蹲了下来,道:“看样子似乎死了不久?”
仵作瞥他一眼道:“大约死于两个时辰以前,今天凌晨卯时到辰时之间。”
冷月枫好像发现了什么,皱起眉道:“这伤口看起来不太对劲,并不像被普通刀剑所伤。”
仵作有些诧异道:“你也看出来了?但你说错了,这伤口就是普通的剑伤,只是同一个位置被刺了两下,而这两下却又不完全重合,所以看上去有些血肉模糊。”
冷月枫变色道:“同一部位被刺了两下……这是何用意?”
仵作摇头不语,这时那胖捕快极不耐烦地喝道:“我说你问这么多干嘛,难不成你认得这人?”
冷月枫连忙道:“我不认得此人,只是一时好奇,让捕头误会了。”然后起身抱拳,“多谢两位替我们找回钱囊,我们兄妹还有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两人沿着来路返回,走了一段路,慕青清突然开口道:“咦,你怎么把面具摘了,快戴上!”
冷月枫道:“刚才要是戴着面具,说不定那两个捕快就把我当成凶手了。”
慕青清腻声道:“那现在快戴上啦……还有,谁是你妹妹,哪有这样占人家便宜的!”
冷月枫笑道:“不叫妹妹叫什么,难不成叫媳妇?”
慕青清作势要打,嗔道:“再敢胡说,就把你的嘴缝起来……快走快走,时间不多了。”
时近正午,日头更烈,街旁的柳树焉了似的,叶子在枝头打起了卷,一动不动地低垂着,一点风也没有。
临近码头有个破旧的亭子,几个江湖人正坐在里面歇脚,看神色似乎十分着急。这时候有人从外面匆匆跑进来,众人连忙围了上去:“怎么样,找到她没有?”
“没有!”那人擦着汗,摇头道,“客栈和她常去的那家面馆都找过了,面馆伙计说,早上那丫头和一个戴着面具的年轻公子吃过馄饨就走了。”
此人腰间别着一支铁笛,乃是梅庄庄主梅鹤轩,而被他唤作大哥的那人,正是铁掌帮帮主钱归尘。亭中还有霸刀山庄庄主柳惊雷,寂剑传人谷秋声,谷秋声面如古玉,须发微白,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抱剑而立。剩下两个年轻人,一个剑眉星目,棱角分明,他手握宝剑,自称是六扇门的捕快萧剑卿。另一个温文尔雅,神色柔和,却使一把其貌不扬的短刀,他是萧剑卿来时结交的朋友,名唤叶临渊,得知此事后也要去岛上相助。
这几人里只有钱归尘和梅鹤轩是当年七鹰中人。柳停云和莫悲风死于当年的凤凰山一役,柳惊雷和谷秋声便是代替这二人前来的。而马麟也在两年前因急病过世,七鹰解散后互相少有往来,马麟更是深居简出,若不是萧剑卿带来这个消息,钱归尘等人都不知道他早已病死。
钱归尘舔了舔干涸的唇,皱眉道:“戴面具的年轻人……那丫头和他在一起会不会有危险,若是出了事,我该如何向二弟交代!”
柳惊雷有些不耐烦:“这地方能有什么危险,我看是小丫头胆小,自己偷偷回家去了,再等下去,恐怕天黑了都到不了那伶仃岛。”
其他人纷纷点头,钱归尘叹了口气:“罢了,若说危险哪有岛上危险,随她去吧,我们这就上船!”
几人先后踏上甲板,这艘船并不算大,但船舱宽敞而结实,船上共有两个船夫,他们都是伶仃岛的下人。钱归尘站在船头向岸上看了一会,还是不见慕青清的人影,于是对船夫做了个手势。
两名船夫点头会意,起锚扬帆,船顺着水流往下游漂去,转眼便驶出甬江,进入大海。
冷月枫和慕青清到达码头的时候,不见钱归尘一行人的身影,慕青清丧气道:“完了完了,那几个老家伙竟然抛下我先走了,真不够意思!”
她话音刚落,有个渔夫模样的人走到她面前,讪讪道:“这位姑娘可是姓慕?”
慕青清看了他一眼:“本姑娘正是姓慕,你怎会知道?”
那渔夫搓着手道:“有位梅老爷让我给慕姑娘带话……他说慕姑娘不必去那岛上了,这件事你叔叔伯伯们自能应付,你安心在客栈等候消息。如果到了七月二十还不见他们回来,就立刻回家去知会你父亲。”那渔夫说完,见慕青清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便匆匆钻进自己船里。
冷月枫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慕青清咬了咬牙道:“既然他们不等我,我们只好自己过去了!”
说罢,慕青清来到刚刚那渔夫的船前,隔着舱帘喊道:“船家,能否载我们去伶仃岛,我们可以多给些船钱。”
渔夫拉开帘子从船舱里探出头道:“姑娘别开玩笑,莫说我不知那伶仃岛在哪里,就是知道也不会答应你。我这船在附近水面上捕捕鱼还成,出海怕是有去无回。不过我倒认得一人,只要二位出得起银子……”
话还没说完,天边突然传来一阵响雷。
慕青清没听清渔夫接下来说了什么,只见他脸色一变。雷声过后,他连忙改口道:“二位死心吧。这雷一打,谁还敢出海,海上就要起风暴了。”
这风说起就起,吹得附近的树木摇摆不定,沙沙作响。
慕青清抬起头,见东面的天空已铅云密布,脸色担忧道:“钱伯伯他们还在海上,怕是要遇上这风暴了!”
风暴来得突然,前一刻还是碧海青天,这会儿已经黑云压顶。不时有闪电从云间直劈下来,在海天之间撕裂一条巨大的口子。海面如开了锅一般汹涌鼓动起来,整艘船和海面一起左右不停地摇晃。
钱归尘等人连忙进入船舱里躲避风浪,两名船夫则手忙脚乱地调整船帆。此时大雨瓢泼而下,待两人回到舱内,已经被雨水淋成了落汤鸡。他们都是哑巴,说不了话,只得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打着手势,大概说的是大家别慌张,这艘船很安全。
说来也奇,海上风雨交加,浪声惊天,但在两名船夫调整了船帆之后,这艘船又渐渐地平稳下来。原来这船看似普通,实则穷极巧思,在船舱下还有一蓄水仓,当风暴来时可通过船桅上的机关增加吃水,使船稳定。七鹰各有所长,尹天一师承天机宫,最擅天工之术。钱归尘和梅鹤轩早有所知,对此不以为然,倒是其他人忍不住啧啧称奇。
船如孤叶,在风浪中飘摇前行,大约两个时辰后,总算安然抵达伶仃岛。
一干人从船舱里出来,外面风紧雨急,他们纷纷撑起油伞,跟着两名船夫沿着小道走向尹天一的庄子。
途中,他们路过一棵枯死的老树。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只剩下骨架般的枝丫,树皮上沟壑纵横,宛如年岁过百的老人脸上的皮肤,有的地方树皮剥落,露出里面腐败的木茎。这棵树不知死了多少年,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风雨,却依然伫立不倒。
那两名船夫走过这棵树时,有意无意加快了脚步,似乎极不愿在此多留。其他人自然也知道岛上有名下人缢死在一棵老树上,尸体口中含着一张阎王帖,想必就是这棵树。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只随便瞄了一眼,就匆匆跟上那两人的脚步。
很快,众人到达庄子门口,尹天一和林婉容正打着伞在门前等候。一见到他们的身影,连忙出来相迎。
梅鹤轩有些诧然,抢先道:“五哥,你的腿治好了么?”
尹天一苦笑道:“多亏阿凝当年带我去药王谷求医,药王岐元老前辈亲自为我医治,我这双腿才得以复原。”他口中的阿凝便是元配妻子方碧凝。
钱归尘沉声道:“传闻药王岐元医术通神,看来所言非虚,今日见你无恙,为兄便心安了。”
一干人纷纷抱拳见礼,尹天一向他们背后看了又看,见不再有人,皱起眉道:“怎么不见二哥和四哥,他们没有过来?”
钱归尘叹息一声,指了指萧剑卿:“四弟已于两年前病逝,这位萧捕头便是替他前来赴约的,别看他年纪轻轻,却深得六扇门柳大人的器重。至于二弟,你的信并没有送到他手上,而是被他女儿拿了去。那丫头擅作主张,瞒着二弟自己来了,昨晚还与我们同住一家客栈,但今天中午却突然不见了踪影。时间紧迫,我们寻她不得,只好先上船了。”
尹天一听闻四哥马麟已死,面露悲恸之色,他定了定神道:“诸位先请移步,我们进屋后再谈!”
冷月枫和慕青清冒雨返回客栈,各自换了一身干爽的衣物,然后在楼下喝起酒来。这酒名为“雪霁”,酒性极微,听掌柜说喝得再多也不会醉,而且终年藏于地下酒窖中,如今这盛夏时节拿出来喝,依然冒着寒气,实在是解暑上品。
雨下得正急,雨点落在朱红的窗棂上,碎成水雾,无声无息地涌进屋里,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潮意,先前酷热的暑气被这场雨一扫无遗。
客栈里没有几个客人,连小二都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小盹,掌柜则在柜台后面拨弄算盘记着账。这掌柜是个中年人,面目和善,身材发福,挺着圆鼓鼓的大肚子,要是没有头发,倒是像极了庙里供奉的弥勒佛。
慕青清将一杯酒水灌下肚,突然高声道:“掌柜,你这酒为何叫做雪霁?”
掌柜笑道:“山上云水寺的住持师父见痴和尚在一年大雪之后发现一种无名野花。他极是喜爱,便将野花迁移至庙里,取名为雪霁花,取的是雨雪停止之意。不料当年夏天,那些野花结出了黄色的果子,味道十分甘美,引得庙里众寺僧纷纷偷食,还把果子带到山下换取斋饭。后来传得开了,有人就在山上大肆栽种。我这酒便是用那雪霁花结的果子酿成的,故而叫它雪霁。”
慕青清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和尚取的名儿倒是很好听,雪霁……我喜欢!”
掌柜似乎还有话说,犹豫了一下道:“我刚刚听两位谈话,好像听到你们说要去伶仃岛,说来也巧,那伶仃岛尹岛主每隔几个月都会去拜访见痴和尚。”
慕青清瞪大双眼道:“你也知道伶仃岛,你去过岛上吗?”
掌柜欲言又止,他想了想,走出柜台,来到二人桌旁坐下。
冷月枫为他斟了一杯酒,他饮了一口,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那伶仃岛,但从没去过。我有个弟弟,天生又聋又哑,本是一个废人,多亏尹岛主不嫌弃,带去岛上做了仆人。尹岛主因此给了我家一笔钱,靠着那笔钱我才开了这个店,说起来他是我家的恩人。”说着他向冷月枫和慕青清各看了一眼,“这是我家私事,本来不想说的……敢问两位是尹岛主什么人,又为何要去岛上?”
慕青清略作隐瞒道:“我父亲和尹岛主是结拜兄弟,已经十多年不见了,父亲心中甚是想念,但自己俗务缠身,便让我和哥哥过来看望他。”
掌柜点了点头,慕青清接着问道,“你刚才说尹岛主常去山上庙里拜访见痴和尚,不知他为何去拜访那和尚?”
掌柜摇头道:“尹岛主每次上山下山都会来我这里歇脚,久而久之我才知道此事,但去找那和尚做什么,他却从未对我说过。”
冷月枫将杯中残酒饮尽,淡淡道:“想来那见痴师父也是位得道高僧,能听高僧几句禅语必然受益匪浅。”
慕青清咂嘴道:“那过几日我们也去山上拜会他如何,顺便还能尝尝他那里的雪霁果。”
伶仃岛上。
一行人随尹天一走进庄内,这庄子名为孑然庄,与庄外不加修饰的景致不同。庄内亭台华美,佳木茏葱,在雨中更显艳丽。众人一路对庄中景色赞不绝口,期间也不忘与尹天一寒暄,这时梅鹤轩突然问道:“怎么没见嫂子,她在房中休息么?”
尹天一脸色微变,凄然道:“阿凝早在十年前就离我而去了,那次她与下人坐船出海购置家用,谁知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梅鹤轩惊道:“怎会这样,难道她……遇上了海难?”
尹天一点头道:“后来我出海寻过几次,但终无果,想必早已沉入海底了。”
钱归尘疑道:“可今日海上风浪不小,我等不也安全抵达?弟妹那条船怎会出事?”
尹天一道:“大哥有所不知,你们今日坐的那条船,正是我在阿凝出事之后设计并雇人造的,自是不怕风浪,可阿凝当年坐的却只是普通的海船。”说完他叹了口气,指了指身旁的林婉容,向大家介绍自己的继任妻子。林婉容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她笑容温婉,犹如一缕春风拂过众人心头。
说话间众人来到客厅,他们各自找了座位坐下,喝了几口茶后,谈话很快转入正题。他们此行是为了对付黑鸦而来,本月初六,曾经为祸武林的黑鸦突然现身伶仃岛,杀了岛上的一名下人后,在尸体身上留下一张阎王帖,欲于七月十四在岛上再行杀戮。尹天一恐自己无法对付,修书数封,请来了这一众帮手。
萧剑卿身为六扇门的捕快,率先开口道:“江湖传言,黑鸦凌羽早在十几年前,已被七鹰围杀于凤凰山,这件事可属实?”
钱归尘皱了皱眉道:“当时是我一掌将黑鸦打落山崖的,但崖下草木茂盛,我们并未找到他的尸体。不过他在落崖前就受了重伤,想必活不了,况且在那以后江湖上便再也没有黑鸦出现,所以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他死了。”
萧剑卿低声道:“如此说来,三位前辈并没有亲眼看见黑鸦之死。”他又抬起头问钱归尘,“那黑鸦武功如何?”
钱归尘道:“黑鸦武功极高,论单打独斗,我不是他对手。若他能活到今日,很难想象武功会高到何种境地。”
萧剑卿点了点头,环顾众人道:“那么诸位觉得,如今这黑鸦,还是不是当年的黑鸦?”
尹天一思索片刻道:“虽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可他若没死,为何十几年来从不在江湖上现身。我们兄弟七人当年一起闯荡江湖,行侠仗义,黑白两道得罪过不少人,有人借黑鸦之名,要取我性命不足为怪。”
萧剑卿道:“如果要杀你,何须借那黑鸦的名号,他这么做,想必要杀的不止尹岛主一人。”
梅鹤轩脸色一沉道:“依萧捕头的意思,他的目标是我们七鹰?”
萧剑卿点头道:“正是如此,只有黑鸦才有可能让七鹰重聚,他将时间定在七月十四,便是为了留足时间让你们上岛。”
钱归尘哼了一声:“我们七鹰中已有三个不在人世,老二也没过来,如今岛上只剩三鹰在场,虽不复当年之勇,但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柳惊雷狠厉道:“那黑鸦如此狂妄,真当自己长了翅膀不成,那厮当年害死我兄长,这次要他血债血偿!”
萧剑卿沉声道:“明日就是七月十四,正是黑鸦阎王帖里提到的日子,如果他选在明日动手,恐怕现在已经在岛上了。”
众人脸色一变,纷纷点头,萧剑卿犹豫道:“其实我一直有种预感,不知当不当讲?”
尹天一抬手让萧剑卿讲下去,萧剑卿对他微微颔首,道:“大家是不是都觉得,黑鸦要上岛,必须自己坐船过来?”
柳惊雷忍不住发笑道:“萧捕头的话真有意思,那厮若不坐船,难道是从海里游过来的,或者长了翅膀飞过来的?”
“萧捕头的意思是……”一直缄默不语的谷秋声忽然开口,他是当年七鹰中老幺莫悲风的师兄,双鬓已有些发白,但声音却丝毫不显苍老。
萧剑卿看了看他道:“或许黑鸦并没有自己坐船,而是和我们同坐一条船来的。”
这话出口,厅内所有人心下都是一怔,只有柳惊雷神色茫然,对萧剑卿道:“我们坐的那条船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算太大。那厮若躲在船里,大家怎会一点动静都没察觉到?”
谷秋声微微一笑,饮了口茶水:“萧捕头的意思是,那黑鸦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中的一个。”
柳惊雷愣了愣,似乎受了不小的震撼,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剑卿道:“谷先生说得没错,这便是我所担心的。有件事我想问尹岛主、钱帮主和梅庄主,你们三人当年曾与黑鸦在凤凰山上有过一次交手,不知可看清了黑鸦的容貌?”
三人互相看了看,尹天一干笑道:“黑鸦的容貌我们看得很清楚,在座的诸位中绝对没有他。”
萧剑卿摇头道:“若是当年的黑鸦,他要混在我们当中,必然不会以真面目示人。据说有种医术能改变人的容貌,即使是最亲近的人都无法分辨,况且现在的黑鸦未必和当年是同一个人。在座之中,除了钱帮主、梅庄主以及岛主和夫人,其余几人想必彼此都未见过面,就算黑鸦混在我们中间,我们也无从知晓。”
梅鹤轩笑道:“萧捕头此言差矣,当年我曾随三哥拜访过霸刀山庄,与柳庄主有过一面之缘。”
萧剑卿问道:“当年是什么时候?”
梅鹤轩道:“大约十五年前了吧,那时柳兄还是个瘦弱的公子哥,想不到如今竟变得这般魁梧。”
萧剑卿不以为然道:“十五六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幼儿长大成人,也能让少年变成中年,这期间容貌自然也会有所改变。何况梅庄主也说了,当年你们只有过一面之缘,如今的柳庄主和你当年所见的那瘦弱少年,真的是同一个人?”
这话激怒了柳惊雷,他拍案而起:“萧捕头这话是何意,你难道怀疑我是黑鸦?”
萧剑卿歉然道:“晚辈只是随口一说,柳庄主莫怪。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无法彼此证明身份,所以黑鸦混在我们之中并不是没有可能。”
柳惊雷哼了一声,拂袖坐下,神色古怪道:“依我看,我们中最可疑的就属这位叶公子。大家都是收到尹岛主的信而来,只有叶公子来历不明。”
叶临渊坐在萧剑卿身旁,自顾品着茶水,好似局外人。听了柳惊雷的话语,不由皱了皱眉,但一时想不出如何反驳,勉强笑道:“在座这么多武林名宿,哪位的武功都远超晚辈,在下如果是黑鸦,这也太不自量力了。”
尹天一连忙打圆场道:“萧捕头说的虽然有些道理,但毕竟只是推测。那黑鸦还未现身,我们切不可先伤了和气,自乱阵脚。”
钱归尘起身道:“五弟说得对,我们与其在这里胡乱猜测,不如趁天还没黑去庄外走走,或许能发现那厮的藏身之处。”
尹天一抬手道:“大哥且慢,不必这么麻烦,兄弟我这里有一千里镜,虽未必能观千里之远,但看岛上风物绰绰有余。我们只需登上高处,用此物远观,岛上一草一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伶仃岛方圆十余里,地势由东向西倾斜,最东端陡然突起一座小山,孑然庄正是建在这座山脚下,山顶是岛上最高处,可俯瞰整座岛屿。
虽说是山,其实不过是一块十数丈高的巨岩,上面草木不生,但覆盖着一层墨绿色的青苔。山势陡峭,被雨水冲洗后极易打滑,十分凶险,一行人虽然个个都是江湖好手,上去也颇要费一番工夫。
尹天一让林婉容在山下等候,其他人从山脚往上攀爬。
由于还在下雨,众人都打着伞,地面湿滑,不敢施展轻功,待大家全部到达山顶,已过去半个时辰。
山顶上怪石嶙峋,只有一小块空地可以站脚,高处的风雨似乎更急,吹得众人衣带猎猎作响。巨岩的另一侧是垂直的峭壁,直插入海里,白色的浪花拍打在石壁上,瞬间化成一片粉碎的水雾,萧剑卿往下看了一眼,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心想若是从这里掉下去,只怕会摔得粉身碎骨。
尹天一取出千里镜放在眼前,仔细查看岛上的每个角落,末了将千里镜递给钱归尘,摇着头道:“没有,岛上不见任何可疑之处。”
钱归尘接过千里镜,学着尹天一的样子,闭起一只眼,用另一只眼观看。
只见远处的海浪突然近在眼前,仿佛随时会扑在自己脸上。他微微动容,转换视野,岛上草木稀疏,几乎没什么遮挡,如果有可疑的人,必定逃不出他的眼睛。但他最后也摇起头,将千里镜递给梅鹤轩。
千里镜在众人手里传了个遍,终于传到萧剑卿手中。他熟练地将千里镜拉长,然后放到眼前,由于以前曾用过此物,不像其他人那样面露惊讶。他没有看岛上,而是直接看附近海面,如果黑鸦不在这些人中间,那么他必须坐船过来,但除了码头上那两艘船,并不见其余船只。
萧剑卿又将视野转向岛上,大致看了看,然后把千里镜还给尹天一。
尹天一接过千里镜,对众人道:“天快黑了,我们下去再说。”
众人再次回到客厅,脸上都挂着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默默喝着杯中茶水。他们通过千里镜查看过岛上的情况,什么也没发现,心中隐约开始觉得,萧剑卿说的那些话是对的,黑鸦就在这些人中间。
萧剑卿似乎能看穿众人心思,打破了沉默:“在下之前说的那些话并没有证据,大家不必太放在心上。虽然岛上的情况我们大致都看清楚了,但难免会遗漏一些死角,更何况那黑鸦也许还未上岛,毕竟对他来说天黑了更好动手。”
尹天一点头称是,虽然如此,自己心里却也有些发虚。
萧剑卿道:“现在屋外仍旧在下雨,黑鸦如果上了岛,必然需要找个地方避雨。这岛上能避雨的地方只有两个,一是这孑然庄,二是码头上停的那两条船里。”
尹天一脸色微变,朝林婉容看了一眼,林婉容起身向众人告辞,想必是去吩咐下人搜查庄子和那两艘船。
厅中一时无人说话,沉寂了好一阵,尹天一突然道:“时候也不早了,请诸位随我去后堂用膳。”
后堂中已备了一桌酒席,一个十几岁大的白衣少女正坐在座位上等候。梅鹤轩觉得这少女甚是眼熟,直直盯着她,看得少女似乎有些害怕。尹天一见梅鹤轩脸色异样,于是引见道:“这是我和阿凝的孩子小娥。小娥,这是你梅六叔,这是钱大伯……”
众人索然无味地吃着酒菜,期间林婉容走进来,尹天一问道:“如何?”
林婉容摇头道:“庄里能藏身的地方都找了,那两条船也让陈寿去看过,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屋内气氛变得愈加凝重,看来岛上根本没有其他人,所谓的黑鸦此刻正坐在酒席上。
到底是谁呢,每个人都开始观察起其他人的神色,但又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都有可能是黑鸦。
晚膳后,尹天一吩咐下人给众人安排客房。庄内客房有限,只能腾出五间空房,而客人却有六个,如此必然会有两人被分在同一个房间。六人中萧剑卿和叶临渊是晚辈,不得不自告奋勇同住一间。
整座海岛的地势虽是东西走向,但庄子还是依照古制坐北朝南。萧剑卿和叶临渊被安排在后院东厢房中靠北的那间,另外三间中靠南两间是下人的寝室,隔着的那间据说都堆了杂物,不能住人。其他几人都住在对面的西厢房,西厢房也有四间,从南到北依次是钱归尘、梅鹤轩、谷秋声、柳惊雷的房间。北面是正房,也就是主人和家眷的寝室。整个后院种满了各色花草,中间还有一棵巨大的槐树,衬得院子幽静寂然。
萧剑卿和叶临渊一起跨进屋里,客房不大,但极为干净清爽,墙上还挂了几幅书画,显得古朴雅致。唯一让他们不满的是,屋内只有一张床,看来今晚注定有人要打地铺了。
这时候,庄里的下人拎了两桶水到门口,指着屋里的木盆打手势,大概是让他们洗澡。萧剑卿打发他们离去,对叶临渊道:“叶兄,你先还是我先?”
叶临渊道:“我先!”
萧剑卿只好退出房间,随手带上房门。关门那一瞬,他瞥见房中叶临渊脱下外衣,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不过他也没放在心上,摇了摇头,打起伞走进雨幕中。
天色擦黑,他在后院走了一圈,西厢那几间房都关着门,想必也在沐浴。
北面是正房,两边各有一垂花门,门后是东西别院。东面别院中有间房正亮着灯,萧剑卿慢慢走过去,这是间书房,门半掩着,尹天一正坐在房内的书案前看书。
萧剑卿在门上轻叩,尹天一抬起头,他表情有些僵硬,道:“萧捕头怎么不在客房休息?”
萧剑卿驻足在门口,回道:“叶兄正在沐浴,我便出来四处走走。”
尹天一点头道:“萧捕头请进屋来坐。”
萧剑卿走进书房,刚跨进房门,脸上就显露一丝警觉。他瞥见书房阴暗的角落里竟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这个人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直如鬼魅。当他再仔细看时,才发现那并不是人,而是一个人偶,不由松了口气。这人偶外面套着破旧的麻布衫,与庄子里的下人一般装束,只是比真人矮了半截。
萧剑卿赞道:“这人偶做得好精致,乍看还以为是庄里的下人。”
尹天一笑容有些诡异:“他的确是庄上的下人,他叫王喜。”
萧剑卿脸色微变:“可是这分明是个人偶!”
尹天一道:“它是个傀儡,这书房平日里都是它打扫的。”
萧剑卿觉得不可思议,来到傀儡身旁,见它头上有一机括,便轻轻一按,不想这傀儡竟向前走去,但只走了一步远就退了回来。
尹天一向他解释道:“若是上足了发条可走半里远,头顶的机括按下是直走,两边的耳朵能控制它往左右走,按几下便走几步。预设好路线,手上再固定一把扫帚就能扫地了。”
萧剑卿掀开傀儡的衣襟,见下面有四个球形的轮子,不禁赞叹道:“当真是巧夺天工,早就听闻尹岛主精于机关之术,想不到竟如此高明。”
尹天一脸色却有些古怪,强笑道:“萧捕头过奖了,只是游戏之作,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萧剑卿估摸着叶临渊已洗完澡,便向尹天一告辞,打伞回到自己房间。房门虚掩,叶临渊不在房内,萧剑卿关起房门,点上油盏,开始解衣沐浴。
沐浴完后,他换上庄中为客人准备的干净衣物,打开房门,却见叶临渊正举着伞站在屋外。
萧剑卿怔了怔,将木盆中的污水倒向门外,然后问道:“你刚刚去哪了?”
叶临渊笑道:“我去庄里转了转,反正得等你洗澡,我总不能看着你洗吧。”说着也不脱外衣,直接睡在了床上。
“你倒是一点也不客气。”萧剑卿撇了撇嘴,将竖于墙角的竹席铺在地上,吹灭油盏,慢慢地躺下去。叶临渊懒懒道:“明天晚上你睡上面。”
萧剑卿没出声,叶临渊又道,“再过两个时辰就是七月十四,黑鸦现身的日子,我看尹岛主他们今晚恐怕睡不着了。”
萧剑卿轻轻一笑,翻了个身,缓缓闭上双眼。
后半夜,萧剑卿蓦地睁开眼睛,漆黑的房中极其安静,甚至能听到床上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他小心地打开房门,然后轻轻掩上,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院中清风徐徐,他长舒一口气,慢慢地走起来。
厢房的门都关着,他们大概早就睡了,但有几人能真的睡着?或许他们正在黑暗的房中时刻警惕地等待黑鸦的到来。或许他们中有人早就不在房内,那个人化身成黑鸦,躲在庄内的某个角落伺机而动。
这时,他看到东面的别院中依然有灯火,那是尹天一的书房,他之前就进去过。难道尹天一还没睡,这么晚了还在看书?
萧剑卿心中好奇,他走到书房门前,依稀听到房中有细微的动静,于是轻轻敲起门。那动静戛然而止,等了许久,门没开,他又敲了几下,并低声喊道:“尹岛主!”
门还是没开,萧剑卿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来到窗前,用手指在窗纸上捅破一个小孔,向书房中窥视。他只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大变,房中的景象委实太过恐怖!
尹天一正端坐在案前,但本该长在脖子上的头颅,此刻却放在书案一角,案上溢满暗红的鲜血,不断地滴落到地上。房中烛影轻摇,映在尹天一那张苍白呆滞的脸上,阴晴不定,显得极其诡异。
萧剑卿不忍再看,他靠在窗前,让自己心神稍稍平静下来。然后回到后院,敲响了每间厢房的门。
钱归尘和梅鹤轩率先出门,见萧剑卿一脸惊慌的模样,连忙问道:“萧捕头,这么晚了唤醒大家何事?”
萧剑卿简单回应道:“尹岛主出事了,随我来!”
他们三人很快来到书房前,其他人也陆续跟上来,钱归尘推了推门道:“门被闩住了!”言罢用力一拍,一阵木质迸裂声响后,门闩脱落,门缓缓打开,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或许是风的关系,房内的烛火一晃,骤然熄灭,但门口所有人都看清了房中的景象,不由一阵惊呼。
萧剑卿燃了一支火折,房中无比诡异的一幕再次展现在众人眼前。这时林婉容姗姗来迟,见到这情景立时晕了过去。
众人在客厅集合,萧剑卿清点了人数,在场总共九人,包括尹天一的继室林婉容和女儿尹小娥,以及庄上的三个下人,唯独少了谷秋声。
萧剑卿沉声道:“钱帮主,还是不见谷先生吗?”
钱归尘道:“他没在房中,我和六弟在庄中寻过一遍,未见他人影。”
萧剑卿微微颔首,向林婉容道:“夫人,庄上的下人都到齐了?”
林婉容用手帕拭着眼泪,低声道:“到齐了,庄上现在只有这三个下人,张禄、陈寿和孙财。”
萧剑卿道:“那日被吊死在树上的可是叫徐福?”
林婉容缓缓点头,萧剑卿想到那个叫王喜的傀儡,问道:“怎么福禄寿喜财,唯独缺了个喜字?”
林婉容道:“原本是有个叫王喜的,随姐姐出海遇上了海难。几个下人中他最得老爷器重,一般下人死后,老爷都会重新去外面找一个替代的,唯独他没有,他死后老爷照着他的模样做了个傀儡,就放在书房中。”
萧剑卿点了点头:“这么说,除了谷先生,所有人都在这里了。”
柳惊雷高声道:“依我看,这件事再清楚不过,杀尹岛主的人就是那谷老儿,他就是黑鸦!”
萧剑卿摇头道:“现在不好说,或许谷先生见到了黑鸦,去庄外追了,或许他也遭了毒手……总之,待天亮后我们再去庄外找找,现在下结论恐怕为时过早。”
厅中一时无话,萧剑卿又道:“在下刚刚检查过尹岛主的尸体,他死于一个时辰以内,恕在下冒昧地问一句,今晚子时以后,诸位都在哪里?”
柳惊雷率先道:“我在亥时就睡了,直到刚刚被你叫醒。”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当时在房中休息,萧剑卿道:“既然如此,各位在房中可听到什么没有?”无人回应他,这也难怪,书房在东面的别院,与东厢离得最近,自己都没听到更别说其他人。
众人脸色都有些沉重,只有叶临渊似乎颇不在意,他突然开口道:“诸位难道不觉得比起凶手是谁,另一个问题更加奇怪。书房是从里面闩住的,里面也藏不了人,那凶手是如何在杀人之后离开的?”
林婉容面色惊惧道:“难道是鬼魂?当年的黑鸦已经死在山崖下,一定是他的鬼魂杀的人,你们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钱归尘冷冷道:“那些年死在我们兄弟手上的恶人还少么,怎就唯独他变成了鬼?”
萧剑卿对林婉容道:“世间鬼神一说,多半是无稽之谈,夫人,这庄中是否藏有秘道?”
林婉容摇头道:“我来岛上已有五年,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秘道。”
萧剑卿道:“也许有秘道,只是尹岛主没有对你说。”
林婉容反问道:“连我都不说,外人又怎会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萧剑卿环视众人道:“诸位,既然黑鸦已经开始行动了,我看今晚大家就集中在此休息,以免被他各个击破。”
叶临渊打了个哈欠道:“萧兄说得有理,那黑鸦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行凶,不过在下与黑鸦无冤无仇,就不奉陪了。”说罢悠然地往门外走去。
“叶兄,你……”
“霸刀柳家岂能被那些个见不得光的东西吓住,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姓柳的也不奉陪,诸位请了!”柳惊雷也起身,大步跨出门去。
“柳庄主如此豪爽,我等当然也不能示弱,六弟我们走!”
最后客厅里只剩下林婉容、尹小娥、三个下人和萧剑卿自己。林婉容依旧泪眼迷离,她怀中尹小娥的表情却有些木然,几个下人都是一副颤颤巍巍的模样。萧剑卿看着他们,无奈道:“罢了,大家先回去休息,切记天亮之前不要出门。”
这日一早,冷月枫又被慕青清的敲门声唤醒。二人在客栈楼下草草喝了碗粥,慕青清就拉着冷月枫往门外走。
冷月枫道:“这么着急是要去哪?”
慕青清边走边道:“我打听过了,有位名叫‘海龙王’的,家里世代讨海为生,对附近海面上的岛屿了如指掌。要去伶仃岛,只能找他,昨天那个船家说的便是海龙王。”
二人来到码头,慕青清举目望向江面的船只,向一名路过的伙计打听道:“这位小哥,请问海龙王的船在哪里?”
那伙计见是姑娘搭话,春光满面道:“姑娘来晚了,半个时辰前我看到他的船往上游去了,大概是去明州府运货。”
慕青清失望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伙计耸了耸肩:“至少也要下午,姑娘要去哪里,不如我送你去?”
慕青清道:“你知道伶仃岛在哪吗?”
伙计摇头道:“不知道。”
慕青清对冷月枫道:“我们下午再过来吧。”
二人只好往回走,慕青清突然道:“不如去云水寺拜会见痴师父,他和尹叔叔来往密切,说不定知道什么隐情。”
慕青清向掌柜询问了云水寺的位置,和冷月枫骑马前往云水寺。
云水寺在太平集南面的山上,途中二人经过昨日发生命案的岔路口,那具尸体早已被人抬走,地上的血迹也被雨水冲刷干净,看不出一点痕迹。
冷月枫勒住马缰停下来,他想起那晚在这里遇见的事情,神色有些恍惚。慕青清见他停住不动,拨转马头问道:“怎么了?”
冷月枫沉声道:“死的那个人,我见过。”
慕青清惊讶地张开嘴,然后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对尸体那么感兴趣,你在哪里见过他?”
冷月枫将他那晚见到怪人的事说了一遍,慕青清听完后将信将疑道:“你确定不是在做梦?”
冷月枫道:“当然不是。”
慕青清蹙眉道:“那就奇了,你说这人放着屋里的床铺不睡,非得来这荒郊野岭,睡在树枝上?”
冷月枫只觉毫无头绪,缓缓摇头,二人骑马飞奔,很快就到了山脚,山上丛林密莽,森气逼人。或许因为下过雨的关系,树叶上淌着晶莹的水珠,显得格外苍翠。林间鸟鸣不断,生机盎然,一条山路曲径通幽,像蛇一般蜿蜒地穿进密林中。
山路泥泞难行,二人骑马反而有些累赘,不得不放慢速度,不知不觉行至半山腰。只见一座古旧的寺庙半掩在山林间,周围山雾缭绕,似真似幻,想来这里就是云水寺了。
慕青清催马上前,冷月枫也紧跟了上去,两人在寺门前翻身下马。
寺庙院墙剥落了大半,悬在门上的匾额被风雨侵蚀严重,若不是事先知道这里是云水寺,一定辨认不清上面的字是什么。石阶上爬满青苔,正逐渐向门上蔓延,木门下方已经腐烂发霉,让人感觉轻轻一推就会向后面倒去。
冷月枫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本以为要等很久,没想到一会儿门就开了。
一个和尚探出头来,突然像见了鬼一样,当即就要关门,却不料被冷月枫死死抵住。
慕青清诧异道:“是你?”
原来他就是昨日窃走慕青清钱囊的那个和尚。想必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寺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闻远,两位施主远道而来,你却为何拒于门外,还不快请他们进寺来坐!”
那和尚应了声是,只好开门让冷月枫和慕青清进寺,脸色十分难看。慕青清愤愤地对他扮了个鬼脸,和冷月枫大摇大摆地跨进寺门。
寺院不大,却种着几棵果树。屋檐下有个老和尚,手里捧着紫砂茶壶,正躺在竹榻上闭目养神,身旁放着竹藤编成的茶几,上面有个装茶叶的竹罐。他身后的佛殿里,还有几个小和尚盘腿坐在蒲团上,轻声诵着经文。
冷月枫和慕青清走到老和尚跟前,老和尚身上的僧衣已洗得发白,上面打满补丁。他慢慢睁开双眼,开口道:“老衲见痴,这几日旧疾发作,不便起身,还请施主见谅。”他声音嘶哑,听起来却极为悠然。
慕青清连忙道:“原来是见痴师父,我们冒昧造访,扰了大师清净,真是罪过。”
见痴道:“两位施主不像是本地人,为何来我这山野小庙?”
这时候,有个小沙弥搬了两把竹椅过来,两人连忙道谢。坐定后,慕青清对冷月枫挤了挤眼,然后道:“晚辈慕青清,这是我哥哥慕青涯。我们听那蓬莱客栈的掌柜说起这庙里有种雪霁果,味道十分特别,便想过来尝尝。”
见痴笑道:“寺院里几棵树上结的果子便是……闻远,你去给两位施主摘些果子来。”
那闻远和尚虽很不情愿,但他对见痴和尚的话却极为依从,只好板着脸出去采果子。冷月枫看着他的背影,对见痴道:“这位闻远师父是您的弟子?”
见痴喟然道:“是啊,庙里的和尚走了大半,如今除了他和我,就剩下几个小沙弥。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走不动路了,沙弥们年纪太小,寺里老少全靠他一人去山下化缘维持生计,实在是难为他了。”
慕青清听后顿生酸楚,心中不由同情起这些和尚,看来那闻远和尚窃自己钱囊也是情非得已。
这时,闻远和尚端着一盘果子过来,将这盘果子放在茶几上,一声不吭地回到佛殿里。见痴笑道:“这便是雪霁果了,两位施主请慢品尝。”
这些果子还带着雨露,果皮透明,因此显得晶莹剔透。冷月枫和慕青清各自拣了一粒,在口中细细咀嚼,慕青清大赞道:“真好吃,果肉鲜嫩甘美,脆如凌雪,而且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冷月枫突然皱眉道:“可惜甜中带涩,怕是不能多吃。”
见痴往茶壶嘴上吸了一口道:“施主说对了,这雪霁果若吃太多,轻者口舌发麻,重者伤及肠胃。话虽如此,但寺里年年都有沙弥因偷食无度,导致腹痛腹泻,所谓贪食而忘躯,这贪字实乃修行第一大戒。”
慕青清惊讶道:“啊?这么严重,那我可不能吃太多。”说完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粒。
见痴眯起眼干笑一声:“两位施主当真是来我这庙里吃果子的?”
见痴这样问了,慕青清只好说实话:“我们来此是要向师父打听一个人。师父是否认得尹天一尹岛主?”
见痴侧过头来看着他们:“尹居士是我寺中常客,亦是我老友,两位想打听他什么?”
慕青清将自己离家之事大致说了一遍,包括她如何收到尹天一的信,如何瞒着父亲来此,如何错过去岛上的船等等,其中不忘带上“慕青涯”这个“哥哥”,又将窃她钱囊的闻远和尚换成了“一个毛贼”。
见痴听完后双眉紧锁,脸上的皱纹几乎挤到一块,沉声道:“原来两位是神鞭慕家的少年高手。”他顿了顿,“想不到十几年过去,黑鸦之名再现江湖……”
慕青清道:“见痴师父,尹叔叔来这寺里做什么?”
见痴长叹一声:“尹居士心中有苦,有苦却不能言,只能求佛解脱。”
冷月枫忽的问道:“不知他心中有何苦?”
见痴不紧不慢道:“佛曰人生有八苦,谓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凡尘之人,莫能超脱。至于尹居士心中何苦,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不过尹居士曾向我倾述过一件往事,我想他心中的苦便是由此事而生。”
冷月枫试探道:“大师指的可是当年凤凰山那件事?”
见痴有些意外道:“当年凤凰山之事,令尊可对你们讲起过?”
慕青清连连摇头:“爹爹从来不和我们提这件事,我们也仅仅听过些传言。传言说,当年七鹰与黑鸦约定在凤凰山决战,后七鹰以折损两个兄弟的惨痛代价击杀黑鸦凌羽,为武林除了一大祸害。”
见痴缓缓点头:“七鹰最终击败黑鸦为武林除了大患,过程虽然惨烈,但结局却很美好,可以说这是所有江湖正道最愿意看到的结局。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在如此大好形势下,七鹰为何突然解散?”
慕青清道:“那一战,七鹰两死两伤,怕是很难再恢复元气。”
见痴摇头道:“伤痛可以复原,损失了二鹰还有五鹰,大局仍在,根本犯不着解散。”
冷月枫正色道:“还请大师明示!”
见痴沉默半晌道:“凤凰山一役,江湖上只看到一个结局。这个结局看似合乎情理,但细想却还有诸多疑点,其中隐情,绝非几句江湖传言说得那般简单……”
伶仃岛。
天蒙蒙亮,萧剑卿就召集庄内诸人在客厅集合,和昨晚一样,唯独少了谷秋声一人。他让其他人留在庄内,自己则带了两个下人去庄外寻找谷秋声的下落,可是谷秋声就像从这个岛上蒸发了,完全不见踪影。
一个多时辰后,萧剑卿与那两个下人回到庄中,众人大多已经离开客厅,只剩下身着素衣的林婉容、尹小娥和一个下人。
萧剑卿与林婉容告辞后,又来到昨晚发生命案的那间书房,但没见到尹天一的尸体,而是见到叶临渊抱臂站在房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萧剑卿直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叶临渊却不回答,反问他道:“你找到人没有?”
萧剑卿摇了摇头,问道:“尹岛主的尸体呢?”
叶临渊淡淡道:“钱帮主他们已经把尸体装在棺材里,现在被安置在西面别院的那间石屋中。”
两人互相沉默,萧剑卿目光在房中游移,屋内一片狼藉,书册被随意地丢了一地,书案上、地上都凝结着一层血迹,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味。墙上是一排书架,书架边上摞着几口檀木箱子,木箱不大,约膝盖高,半人长,想必是用来装书的。角落里,那傀儡静静地靠墙而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房中的一切。
萧剑卿一边走一边用剑柄在墙壁上敲打,叶临渊缓缓摇头:“萧兄还是放弃吧,刚刚钱帮主和梅庄主已经将这间书房的墙壁敲了个遍,并没发现暗室或秘道。”
萧剑卿叹了口气,他来到门前将门关上,然后蹲下仔细查看起来,叶临渊问道:“你在看什么?”
萧剑卿道:“门缝。”
叶临渊也走过去,看了一眼就摇头道:“门板上没有开裂,和门框之间咬合得极为紧密,恐怕连头发都穿不进去。”
萧剑卿指着门和地面间的缝隙道:“或许这里可以,只需用一根线从这里穿进来,线的这头接一块石子,抵住门闩,出去后将门轻轻关上,一拉外面的线头,石子脱落,便可将门锁上。”
叶临渊摇头道:“这缝隙还是太小,线能穿进来,但石子肯定出不去。”
萧剑卿点点头,又道:“若不是石子,是类似木片的东西,木片侧过来也能抵住门闩,落地后又能从这道缝里穿过。”
叶临渊还是摇头:“你忘了门外还有个木槛,木槛紧紧贴住门,木片也出不去的。”
萧剑卿将门打开,门外确实有个木槛,他跨出去关上门,片刻后开门进屋,看他一脸凝重的表情就知道叶临渊说得没错。他来到窗前查看,窗户同样是从里面闩住的,除了自己昨晚在窗纸上捅的那个小孔,没有任何破损,窗缝也咬合得极其严密。
凶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难道真是当年那黑鸦化的鬼魂作祟?
他的目光忽然停在角落里的傀儡身上,这傀儡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被什么附体了一般,每每与它对视,总有一阵莫名的怵惕。
叶临渊似乎对这个傀儡十分感兴趣,他按了几下傀儡头上的机括,傀儡便向前走去,但没走几步又退回原地,靠在了墙角。
萧剑卿对叶临渊解释这傀儡的用法,叶临渊喃喃道:“这就怪了,它向前走几步后,机簧之力已尽,为何会自己退回来?”
萧剑卿闻言也是一怔,按理说没了机簧驱动,傀儡应该停住才是,为何会退回原地?
叶临渊打断他的思绪:“你看地上的书。”
书房的地面上散落着许多书册。萧剑卿仔细看这些书名,大多是一些天工术相关的书籍,所谓天工术就是机关术,他们来时所坐的那条船,以及这书房中的傀儡都是天工术的产物。除此之外还有些医书和道家炼丹的典籍。
叶临渊又道:“为何地上会有这么多的书,而且这些书似乎不全是书架上的。”
的确,书架上放不下这么多书,既然书架上放不下,便只有墙角的书箱了。
难道当时凶手藏在书箱里,可是这几个书箱都藏不下人,除非是孩子。要说孩子,这岛上确实有一个,那就是尹天一的女儿尹小娥,可是……他怎么也无法将那个羸弱的少女和凶手扯上关系。
萧剑卿把几口木箱都打开,果然有两口是空的,其中一口的内壁上还残留着许多血迹。他沉声道:“难道世上真有缩骨功这种秘术?”
叶临渊道:“缩骨功我可没见过,但这几口箱子虽然装不下我们,却能装下一个孩子。”
萧剑卿摇头道:“她绝不会是凶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如何杀人?”
叶临渊也摇头道:“萧兄误会了,我可没说凶手是她,但她为凶手布置这个密室却不难。凶手杀人离开后,她只需关上门,然后藏进木箱中,待我们发现尸体时,谁会想到有人藏在这里面?”
萧剑卿依然反驳道:“不可能,且不说她是否会帮着谋害自己父亲,按你的说法,只需一个空箱便可,但这里却有两个。”
“这倒是个疑点。”叶临渊点点头,用手抵住下巴不再说话。
这时梅鹤轩从外面进来,见两人都在,连忙道:“你们两个果然都在这里,我大哥让你们去客厅一趟。”
萧叶二人随梅鹤轩走进客厅,见庄内其他人都已就坐,于是各自寻了位置坐下。钱归尘见所有人都到了,抿口茶水润了润嗓,对萧剑卿道:“萧捕头早上有没有找到谷先生的踪迹?”
萧剑卿摇了摇头。
钱归尘叹了口气道:“昨晚五弟惨遭毒手,到现在也不见凶手踪影。在座的都是江湖中人,打打杀杀自是不在话下,但说到查凶破案……这件事就要仰仗萧捕头了。”
萧剑卿抱拳道:“钱帮主请放心,此乃在下分内之事,自然是要尽力的。”
钱归尘点点头道:“不知萧捕头对谷先生失踪一事怎么看?”
萧剑卿道:“大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谷先生和尹岛主一样,已经遇害,尸体被凶手藏了起来或抛入海里,所以我们找不到。”
柳惊雷突然质疑道:“可凶手为什么要把尸体藏好,而不像尹岛主一样让大伙看到?”
萧剑卿淡淡道:“或许尸体身上留下了某个证据,这个证据能让人一看就知道凶手是谁,当然这只是在下的推测。”
钱归尘追问道:“那么另一种可能呢?”
萧剑卿对他颔首道:“另一种是谷先生藏起来了,他藏的地方非常隐蔽,所以我们一时找不到他。”
柳惊雷又问道:“可是,这岛上除了这庄子,哪里还有什么藏身之处?”
萧剑卿迟疑道:“这可不好说,尹岛主既然有能力在此建起这座庄子,那他在庄中留下几条秘道也不是难事。”
林婉容反驳道:“就算有秘道,连我都不知道,谷先生又怎会知道?”
萧剑卿淡淡道:“这只是在下的一个猜测。”
钱归尘皱起眉道:“他为何要藏起来?”
萧剑卿道:“可能是为了躲避凶手,也有可能他就是黑鸦。”
柳惊雷一拍大腿道:“我昨晚就说过,黑鸦肯定就是那谷老儿!”
萧剑卿摇头道:“这些都只是在下的推测,到底谁是黑鸦现在还很难说。”
钱归尘叹息一声:“这个问题暂且放下,我召集诸位来此是要宣布一件事。这件事乃是我七鹰严守多年的秘密,我昨晚想了很久,考虑到目前的处境,还是决定将此事告知诸位……”
萧剑卿打断他的话:“钱帮主说的可是当年凤凰山一事?”
钱归尘点点头,声音低沉道:“正是此事,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几年,江湖中人或多或少有过些耳闻。其实结局大家都知道,我所说的秘密是其中的一些隐情……”
十四年前,康定七鹰已在江湖上声名鹊起,而另一个名字同样让人不敢小觑,那就是黑鸦凌羽。
七鹰多出自名门,是江湖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出道以来一直行的是侠义之举,口碑甚好。黑鸦凌羽则恰恰相反,他来历不明,有人说是西夏一品堂的叛徒,为躲避一品堂刺客追杀才来到中原。他为人奸邪阴鸷,以挑战高手之名,大行杀戮,令人闻风丧胆。
庆历三年七月初六,七鹰每人都收到一封信,是黑鸦的阎王帖。七月十四,七鹰聚首,按照约定,这日一早,七兄弟就来到了凤凰山脚。
七人沿着山路跋涉,一个时辰后,终于到了信中所说的地点。这是一处人迹罕至之地,周围古树葱茏,藤蔓纠葛,蝉噪鸟鸣,幽静沉寂。山中闷热,一行人寻了个山洞,在洞口一面避暑一面等候黑鸦的到来。
已过正午,暑气愈浓,但黑鸦却迟迟没有现身,七鹰中的老幺莫悲风随口说了句:“那黑鸦会不会在这个山洞里面?”
钱归尘也觉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进去看看,便对众人道:“大家一起进去瞧瞧,谅那黑鸦也耍不出什么诡计。”
他们用洞外的枯枝落叶做了三个火把,由钱归尘领头,往山洞深处走去。这山洞七弯八拐,竟极为深邃,洞中寒气逼人,不知是不是错觉,火把的火苗越来越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越往里越是阴暗,就在众人打算放弃时,他们看到了光,这光不像外头的日光,而是一种幽绿的寒光,就像恶狼的眼睛。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冷颤,那绿光渐渐多起来,一处、两处、三处……最后竟充满了整个洞窟,密密麻麻地覆在山洞的内壁上。
这时,有人才醒悟过来,惊呼道:“是蝙蝠,快往回走!”
但已经来不及了,成千上万的蝙蝠如狂风骤雨一般涌向他们。钱归尘见情势危急,高声吼道:“快趴下!”
钱归尘是七鹰之首,在七兄弟中威望极高,众人一听大哥的声音,纷纷照做。蝙蝠群骤然飞至,贴着他们的后背掠过,众人只觉背上一阵生疼,想是被蝙蝠的利爪划开了皮肉……
突然,有人惊呼起来:“啊!我的脚……”但很快被蝙蝠的呼啸声淹没。
这是尹天一的声音,此时火把早已熄灭,四周暗得不见五指,又有蝙蝠源源不断地从洞内飞出,混乱中,钱归尘问道:“五弟,你怎么了?”
尹天一怪声道:“我的脚,我的脚怕是被咬了。”
钱归尘安抚道:“再坚持一下,待这些蝙蝠过去,我为你疗伤。”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众人不由松了口气,心中庆幸这些不是吸血蝙蝠。
钱归尘起身道:“兄弟们可都还在?”
众人纷纷应声,钱归尘宽心道:“那就好,火把没了,我们只能摸黑出去,五弟你在哪儿,我来背你!”
黑暗中,尹天一的声音响起:“大哥,我在这里,我的脚动不了……”
钱归尘循声过去,抓起尹天一的手将他背在身上,然后道:“走吧,出去再说。”
由于没有火把,他们多花了一倍的时间才回到洞口。出来后,钱归尘连忙将尹天一放下来,查看他脚上的伤口。尹天一说伤口在两个脚踝上,可布袜上却并不见破损,也没有血水渗出。钱归尘皱了皱眉,解下布袜,却见脚踝上围着五个大小不一的黑色指印,另一只脚的相同部位也有五个指印,这是……
“这哪是被咬伤的,这是幽冥爪!”老四马麟吸了口气。
钱归尘脸色凝重地点点头:“的确是幽冥爪,看来黑鸦果真在洞里。”
幽冥爪是黑鸦绝技之一,这门武功至阴至毒,身中幽冥爪后,阴毒会在两个时辰以内逐渐蔓延至全身,到时毒气攻心,神仙也难救。但此毒并非无解,只需一个有二十年以上纯阳功力的高手,在伤者毒发前将内力灌入其体内,阴毒自会消解。而在场诸人当中,正好有一位修炼纯阳内功的高手,那就是七兄弟中的大哥钱归尘。
钱归尘将尹天一裤腿翻起,见膝盖以下皮肉稍显灰暗,二话不说,正要为尹天一运功疗伤,梅鹤轩急忙制止道:“大哥且慢,我们兄弟中以你武功最高,你为五哥疗伤势必要耗费大量元气,到时黑鸦若来发难,我们几人恐怕难以抵挡。”
钱归尘并不是没有想到这层,以内力疗伤,一来半个时辰以内不能被人打断,二来需要将大量内力灌入对方体内,到时功力尽失,需要调养数月才能恢复。黑鸦武功极高,尤喜挑战江湖成名高手,未尝一败,恐怕自己也未必能及。这种情况下更需要兄弟齐心,如今五弟重伤,若自己再失去内力,处境将十分凶险。可是,他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兄弟去死……
梅鹤轩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又道:“幸好五弟伤在脚上,只需封住几处穴道,阴毒便无法往上扩散,至少能保得住性命。”
“可是五弟的腿……”钱归尘犹豫道。
马麟沉声道:“难道大家看不出来这是黑鸦的陷阱,他故意只伤五弟的一双腿,就是为了让大哥耗费元气,这黑鸦当真歹毒!”
尹天一颓然道:“大哥,兄弟们说得对,你若为我疗伤就着了黑鸦的道了。大不了废我这双腿,若因此让诸位兄弟遭难,我死了也没颜面见你们。”
“五弟……”钱归尘依然在犹豫。
这时老二慕沉舟道:“我有一解毒之法,虽未必管用,但可以一试。”
阴毒已扩散至膝盖以上,再不下决定就来不及了,钱归尘把心一横,运起指力向尹天一膝盖以上梁丘穴点去,紧接着沿足阳明胃经向上点阴市、伏兔、髀关诸穴……很快将两条腿上的要穴全部封死。
钱归尘长叹一声,然后对慕沉舟道:“老二,你来替五弟解毒”
慕沉舟取出匕首将尹天一脚底划开两道口子,然后运起内力用手掌从膝盖开始往下推拿。但尹天一体内血液似乎已然凝固,怎么也无法挤出伤口。
慕沉舟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家心知肚明,尹天一的这双腿恐怕难以保住,许是心中愧疚,一时间皆默然不语。
众人沉默半晌,老三柳停云有些按捺不住,起身对着洞里吼道:“黑鸦凌羽,你有本事就出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这般偷偷摸摸行事,算得什么英雄豪杰!”
他为人与刀法一般直来直去,最见不得鬼鬼祟祟的行径,这番话语气激昂,受他感染,慕沉舟和梅鹤轩也对着洞口叫喝起来。
马麟却干笑道:“黑鸦本就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你们这样激他又有什么用?”
柳停云道:“那我们兄弟杀进去,以六敌一,还怕胜不了他?”
钱归尘怒喝道:“胡闹,你以为黑鸦和你一样耿直?一进山洞敌暗我明,五弟就是最好的教训!”
柳停云心中颇为不服,喃喃道:“我们在这里等下去,待天黑后,连山洞外都暗了,到时候不管洞里洞外都是敌暗我明。”
慕沉舟也附和道:“三弟说得没错,我们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
梅鹤轩道:“我看不如下山去得了,那黑鸦根本不敢与我们正面交手。”
柳停云反对道:“那怎么成,传出去说我们七鹰落荒而逃,岂不被武林同道耻笑!”
马麟沉声道:“我们兄弟自然不能认输,不然五弟的苦岂不白吃了。三哥说得对,若拖到夜里,形势将对我方极为不利,他既然不敢出来,不如我们逼他出来。”
钱归尘皱眉道:“可是如何才能把他逼出来?”
马麟道:“在洞口放火,把他熏出来!”
柳停云一拍大腿道:“此法甚妙,我看可以一试。”
其他人也觉得这办法可行,都表示赞同,他们从四处拣来许多枯枝败叶,堆在山洞口,用火折点燃。此处天干物燥,一点即燃,火苗瞬间冲天而起,带起滚滚浓烟,借着风势灌入山洞里。烧了大约一个时辰,众人不忘随时添加柴火,维持火势,在洞外都被烟熏得够呛,但洞内依然没有动静,钱归尘心想再烧下去也未必有结果,于是下令将火扑灭。
经过一番放火扑火,所有人都累得气喘不止,汗流浃背,但依旧不见黑鸦踪影,都不免有点泄气。柳停云抹了把汗道:“那黑鸦不会已经被熏死在洞里了吧,不如我们进去看看?”
钱归尘摆手道:“切莫冒失,依我看那黑鸦早就不在洞内。”
马麟变色道:“难道这山洞另有出口?”
钱归尘点点头:“极有可能,黑鸦既然选择了这里,必然已对此处地形了如指掌,而我们对这里却极为陌生,所以总是处于被动。就算没有别的出口,他在偷袭五弟之后,也可先我们出洞。”
莫悲风突然开口道:“可是他袭击五哥之后为何没再袭击我们?当时伸手不见五指,正是对付我们最好的机会。”
钱归尘思量片刻道:“在洞里我们看不见他,他同样看不见我们,若出手多次引起我们的警觉,他未必能讨得到便宜。”
柳停云道:“现在怎么办?”
慕沉舟当即道:“他不在里面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光天化日之下还怕他什么,找到他大干一场便是!”
钱归尘点头道:“那就分头去找,黑鸦武功极高,若找到了他的踪迹千万不可独战,立刻呼唤其余兄弟。老七留下照顾老五,一有情况就发号召唤我们。”
莫悲风看着兄弟们远去的背影,突然叹了口气,对躺在身旁的尹天一道:“五哥,你恨不恨大家?”
尹天一脸色微变道:“恨?都是自家兄弟,我怎能恨你们?”
莫悲风摇头道:“是啊,都是自家兄弟,怎么能恨……不是不恨,是怎么能恨!”
尹天一面色警觉道:“七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悲风淡淡道:“其实你心里也知道,如果我们放弃这场比斗,你的腿就可以保住。但是我们没有,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你成为一个废人。”
尹天一道:“七弟,如果我们放弃了,七鹰将永远在江湖上落人笑柄,若因我一双腿坏了七鹰名声,我以后该如何面对大家?”
莫悲风反问道:“名声真的有那么重要?”
尹天一无言,莫悲风又道,“就算名声很重要,我们不放弃与黑鸦的比斗,但大哥为什么就不能替你疗伤,他明明有这个能力。”
尹天一有些迟疑道:“大哥为我疗伤,势必内力尽失,面对黑鸦时,我们就少了几分胜算,大哥这么做,也是为大局考虑。”
莫悲风不以为然道:“别忘了还有我们五个兄弟,我们几个的武功虽然不如大哥,但好歹也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不至于那么不堪。你也说了,大哥不这么做,是因为不想在面对黑鸦时少那几分胜算。仅仅为了那几分胜算,便不顾你的一双腿,仔细思来,他真的没有半点私心?”
莫悲风顿了顿,接续道,“再说六哥,是他首先阻止大哥为你疗伤的,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
尹天一颤声道:“难道是因为阿凝?”
莫悲风点头道:“六哥对方姑娘的情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虽然方姑娘对你死心塌地,但当她知道你成了这样,你能保证她还会像以前一样对你?”
尹天一脑门上冒出冷汗,声音变得沙哑:“你别说了!”
莫悲风低声道:“罢了,我说的话五哥你也别往心里去,我只是觉得有些心寒,若换成是我,我自认没五哥这般胸襟。”
尹天一双目通红,眼角隐隐泛起眼泪:“我知道,我不恨大哥,也不怪六弟,因为我们是兄弟!”
我们是兄弟!莫悲风怔了怔,不由攥紧拳头。
赤日当头,原本的阴凉之地不知不觉已暴露在火辣的阳光底下,莫悲风对尹天一道:“我们去那株树下。”
莫悲风将尹天一抱到一棵大树的阴影下,然后道:“五哥也累了吧,这里有我,你就好好歇息吧。”
慕沉舟独自行走在山野间,已走了一个多时辰,却连个鬼影都没看到,也不见兄弟们发出的信号。七鹰个个身怀绝技,更有马麟这样的追缉高手,那黑鸦竟这般能藏?慕沉舟突然有个怪异的想法,那黑鸦会不会根本不在这座山里,日前收到的那封阎王帖只是他与他们开的一个玩笑。
慕沉舟想到这里,又摇了摇头,这不可能是玩笑,五弟已经受了重伤,这说明黑鸦一直潜伏在他们左右,或许此刻正注视着自己。他不禁打了个冷颤,然后自嘲般笑了笑,夏日炎炎,蝉声不绝于耳,在这样的环境下竟也能感到一阵寒意。自己到底怎么了,黑鸦再厉害也是人,他从出道以来,一直和兄弟们出生入死,可曾怕过谁,过往的对手哪个不是穷凶极恶的大恶人,最后还不是死在自己的铁索下。
但这寒意却如影随形,他瞬间明白了有人在跟踪他。这荒山野岭,除了自己几个兄弟便只有黑鸦,跟踪他的当然不会是兄弟,那就只能是……
慕沉舟手中铁索一抖,铁索如毒蛇猎食般带着劲风向他身后席卷而去。但铁索并没伤到人,而是穿透了一棵大树的树干,腰杆粗的树干被铁索击穿,这一招的威力可想而知。他收回铁索,心下暗暗苦笑,看来自己太紧张了,正要离开,却听到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铁索横江慕沉舟,果然名不虚传!”
慕沉舟心中不由大骇,循声看去,却见树枝头一个人正抱臂而立,那是一个浑身黑色的人——黑色的斗篷,黑色的劲装,黑色的皮靴,黑色的刀鞘,就连他周身都笼罩了一团黑的的瘴气,这个人不是黑鸦是谁!慕沉舟双目紧盯着对方,脚步向后缓缓挪动,同时左手悄悄地从袖中取出一枚联络用的流弹。
那人的面目隐藏在黑色的斗篷下面,被一层黑色的阴影遮盖,仿佛空空如也,直让人怀疑他的斗篷下面是否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幽魂。不然他所站那根树枝只有小臂一半粗细,何以撑起这么一具挺拔的身躯。
“你要召唤同伴过来?”这声音依旧阴沉,但言语间似乎有些嘲弄。
慕沉舟将手中的流弹捏得更紧,口中渐渐迸出两个字:“黑鸦!”
“没错,我就是黑鸦,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怎么,看到我之后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声音虽然低沉,但听得出来,年纪并不大。
慕沉舟警觉道:“你想怎样?”
黑鸦淡淡道:“我不想怎样,我就是来与七鹰比武的!”
慕沉舟道:“那好,我这就唤兄弟们过来,与你好好地比一场!”
黑鸦冷笑道:“以多欺少,这就是七鹰的本事?”
慕沉舟朗声一笑道:“我们兄弟一心,无论面对你一人,还是面对千军万马,永远都是七个人!”
黑鸦拍手道:“说得好,但你们现在真的有七个人?是不是要把那废人也一起抬过来?”
慕沉舟咬牙道:“五弟受的苦,定要你加倍偿还!”
“那你的苦呢?”
“什么?”慕沉舟一愣。
黑鸦叹息一声:“活在你大哥的阴影下很难受吧,其实你的武功与他差距并不大。可江湖上一提起七鹰却往往只想到你大哥,其他人仿佛只是他的陪衬,他能有今日的地位何尝没有你们的功劳?”
慕沉舟冷笑道:“想不到黑鸦竟是个挑拨离间的小人。”
黑鸦续道:“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小人,可你心里真的没有这样想过?江湖上常把我与七鹰相提并论,但别忘了七鹰是七个人,而黑鸦却只有一个。除了你们的大哥钱归尘,其他六鹰的名字又有几个人会提起,说到底他们只是把我和头鹰并列而已。”
慕沉舟微微动容道:“你对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黑鸦沉声道:“你也知道,我最喜与人比武,而你正好是一个难得的对手。”
慕沉舟退一步道:“你想与我独斗?”
黑鸦点了点头:“我们打个赌如何?”
慕沉舟有些迟疑道:“赌什么?”
黑鸦不紧不慢道:“就赌这场比试的输赢,若我赢了,我决不伤你性命。若你赢了,全天下都会知道你慕沉舟以一己之力胜了黑鸦,从此你在江湖上的名望恐怕连你大哥也望尘莫及。”
慕沉舟将信将疑道:“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黑鸦缓缓摇头:“人与人的追求各不相同,就像你想从大哥的羽翼下脱身,而我仅仅想要一场比试,一场公平的比试!”
慕沉舟将手心的流弹放回袖中,正色道:“好,我便与你赌一次!”
话音刚落,手中铁索掷出,如流星般向树枝上的黑鸦飞掣而去。
走了两个时辰,柳停云已经汗流浃背,疲惫不堪,索性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休息起来。他身材高大,背上的贪狼刀足有三十六斤重,在他手里却举重若轻,挥舞得毫不费力。七鹰中他的性格最是直率,凭着精纯的刀法,天不怕地不怕,但唯独怕热。
林中鸟声不绝,蝉声遍野,柳停云靠在树干上,恍惚间竟要睡着了。就在这半睡半醒间,寒光乍现,他只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江湖中人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即使在睡梦中也能感受到外界的危险,柳停云自然不例外。
柳停云闪身避开寒芒,同时抽出背上贪狼刀向对手斩去,这两个动作一气呵成,眨眼间已向对手急攻数招,锋刃相接,几下令人牙酸的金铁碰撞声后,偷袭之人借力急退,转眼不见了踪迹。柳停云嵬然不动,长刀护住周身要害,眼神却向左右扫过,对手极有可能会从任何一个方向再度出手。
这人是黑鸦?柳停云觉得不像,刚才一战的时间极短,自己只注意到对方的攻势却无暇看清他容貌,但那身影似乎是自己见过的人。柳停云全神戒备,流弹从袖中划入手心,只要点燃这枚流弹,兄弟们便会以最快的速度在此集结。
就在柳停云要发射流弹时,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前方的一棵树后面走出来,柳停云看到他,神色稍缓道:“你可吓死哥哥我了。”说着将手中的贪狼刀插回刀鞘。
那人笑道:“刚刚若是黑鸦,三哥的头恐怕早就搬家了。”
柳停云奇怪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正色道:“我听见这边有打斗声,便过来看看,不想却见到你在这里睡觉。”
柳停云惊道:“打斗声……会不会有兄弟遇上黑鸦了?”
那人沉声道:“极有可能,我们再找找!”
柳停云刚走两步,突然胸口一阵剧痛,寒冷的锋刃从他后心贯穿至前胸,鲜血汩汩流出。他尖啸一声,左手抬至肩上,但还未触到刀把,人就失去了意识,重重地倒在地上。
钱归尘忽然停下脚步,他从林间的片片蝉声中分辨出一丝异样的声音,那是人在极危险的时刻迸发的啸声,不好,兄弟遇上麻烦了。钱归尘催动内力,朝着啸声传来的方向狂奔过去,危急关头不容懈怠,也许晚一步就会让他后悔终生。
林间杂草丛生,荆棘交错,但他丝毫不改变方向,一路直行。这林子颇大,他听到的啸声只是短短一瞬,现在只能凭借直觉前进,一点点偏差就有可能和兄弟错过。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林中见到一人,那人正低头查看着什么。
那是他的兄弟,七鹰中的老四马麟,马麟年纪轻轻却已是京城六扇门的名捕,他在七鹰中武功虽属末流,但轻功卓绝,尤善追迹辩踪。钱归尘向前跨了一步道:“四弟,你没事吧?”
马麟完全没察觉到身后有人,闻言一凛,转身道:“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钱归尘将自己听到啸声之事说了一遍,原来马麟也是为此而来,他们都是朝着尖啸声传来的方向直行,如果两人的路线都没有太大偏差的话,那么他们相遇的地方,也就是此处,便是啸声的源头。
钱归尘走上前去,惊赫道:“有血迹!”
马麟点点头:“除了血迹以外,这里还有落叶被碾过的痕迹,一定有过打斗,但打斗结束得很快。”说着他来到一棵树下,皱起眉道,“树下的杂草被压过,树干上也有痕迹……是三哥,这是三哥贪狼刀上的铁环磕碰留下的!我明白了,三哥在树下休息的时候,遭到了黑鸦的偷袭!”
钱归尘变色道:“三弟武功不差,黑鸦未必能一击得逞,我们现在去找他或许还来得及。”
二人往血迹的方向追去,很快便出了山林,前方地形豁然开阔,草木不生,几乎全是岩石,日头西斜,阳光如流金般洒下,让人一时睁不开眼。待二人适应了这刺目的阳光,才发现这里原来是处断崖,断崖上却坐着一个人,那人身穿黑色的斗篷,背对着他们坐在悬崖边,暗红的鲜血从黑衣下不断渗出来。
他是……黑鸦?
二人屏声息气,站在那人背后数丈之远。钱归尘心中暗忖,看此人装束定是黑鸦没错,原来受伤的不是自家兄弟而是黑鸦,看样子似乎伤得不轻,他逃至此处运功疗伤,却不料被我和四弟撞见,看来黑鸦注定要落在我的手里。
这个机会实在难得,绝不能错过!钱归尘潜运玄功,将内力全部灌注于双掌之上,这是他倾注了毕生修为的一掌,简简单单,毫无任何花巧,却足以让天地动容。钱归尘身形陡然掠起,铁掌直直向黑鸦背后推去。
想不到竟这般顺利,对方根本没有躲闪或抵抗,似乎完全没发觉自己的偷袭。可是这也太顺利了,顺利得有些不合常理,像黑鸦这样的成名高手,怎会连背后的偷袭没有发觉?钱归尘忽然意识到有诈,但他招式已出,纵然稍稍滞缓,却已来不及收掌,铁掌硬生生地拍在那人后背上。
一声惨叫,那人喷了一口鲜血,身形离开地面,飞出悬崖,这时钱归尘看到了他身体下面的铁索,铁索被那人身体带动,如蛇一般滑向悬崖。
“二弟!”钱归尘一声惊呼,下意识地抓住铁索,那人身体好似被铁索捆住,下坠之势顿时停住,断崖之下是万丈深渊,落下去必然有死无生。
从钱归尘运掌偷袭到他抓住下坠的铁索只是一瞬间的事,马麟一时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到钱归尘喊了声二弟,便上前一起抓住铁索。二人合力将铁索往上拉,终于把那人拉了上来,钱归尘将那人头上的斗篷帽子掀开,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果然是慕沉舟。
慕沉舟已气若游丝,钱归尘二话不说,用手按住他胸口的檀中穴,为他输送内力,半刻后,慕沉舟才渐渐转醒。钱归尘松了口气,幸好自己及时收住部分掌力,若全力施为,恐怕神仙也难救。他见慕沉舟睁开双眼,连忙问道:“二弟!这是怎么回事?”
慕沉舟见到钱归尘,似乎有些激动,他微微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钱归尘对身旁的马麟道:“召集兄弟们过来!”
马麟点了点头,取出一枚流弹,正要用火折点燃,却听到林中传来一声哨音,他抬起头,见远处升起一道蓝焰,倏地变色道:“是山洞附近,五弟和七弟恐怕遭遇黑鸦了!”
情势危急,钱归尘将慕沉舟交给马麟道:“你背着老二,我先过去看看!”
钱归尘赶到时,却只看到尹天一耷拉着靠在树干上,他走过去问道:“五弟,七弟人呢,刚才是你发的信号?”
尹天一见到钱归尘,振奋道:“大哥,你终于来了!”
钱归尘又问一遍:“七弟人呢?”
尹天一茫然道:“我不知道,刚刚我靠在这里小憩了一会,醒来时却不见七弟人影,我本来以为他就在树上的,可是……”他话未说完,有人从山林间走出来,是七鹰中排行第六的梅鹤轩,只不过他身后还背着一个人。
钱归尘急忙过去道:“六弟!三弟这是……”
梅鹤轩将身上的柳停云放下,神色慌乱道:“大哥你看看,三哥还有没有救?”
柳停云脸色苍白如纸,胸前的衣服上晕开一大片血迹,宛如绽放一朵巨大的海棠花。钱归尘见状连忙将手指搭在他左手的脉搏上,但面色渐渐阴沉,最后绝望地摇了摇头。
钱归尘向梅鹤轩问道:“你是在哪发现三弟尸体的?”
梅鹤轩似乎还是不敢相信柳停云已死的事实,嘴唇颤动不止:“我……我见到流弹升空便往这里赶,谁知半路看到三哥,三哥倒在草丛里,已经不省人事……”
这时,马麟背着慕沉舟也从林中走了出来,他看到躺在地上的柳停云,大惊道:“怎么三哥也受伤了?”
钱归尘叹息道:“三弟他死了。”
马麟全身一震,他将慕沉舟放在地上,钱归尘单膝跪地,俯身对慕沉舟道:“二弟,你好些了没?”
慕沉舟有气无力地开口道:“好些了。”
钱归尘低声问道:“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慕沉舟悔恨道:“都怪听信了黑鸦的挑拨,才沦落到这般田地。”
钱归尘道:“挑拨?黑鸦是如何挑拨的?”
慕沉舟断断续续将他遇上黑鸦,以及黑鸦唆使他独斗的事说了一遍,一旁的梅鹤轩听完道:“二哥,你真是糊涂啊!”
钱归尘冷冷道:“后来你就与他独斗了?”
慕沉舟瞪大眼睛,似乎仍然心有余悸:“那黑鸦出手毒辣,初时我还能接上几招,但后来渐渐无法招架。我……我被他打晕了,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已被换上这身行头,坐在悬崖边上……我很害怕,但身体被点了穴,一动都不能动,也开不了口……其实我并不怕那黑鸦,他遵守了承诺,并没有伤我。但我知道了他的意图,我怕的是……怕的是……”
钱归尘打断他,问道:“黑鸦没有伤你?”
慕沉舟道:“没有,他只打晕了我。”
钱归尘脱口道:“那你身上的那些血……”他并没有问下去,因为他已经知道那些血是谁的了。
“那黑鸦好生狠毒,竟从三哥背后一剑洞穿心脏!”马麟查看完柳停云的尸体,用拳头击了一下树干,树叶沙沙作响。
慕沉舟凄然道:“黑鸦的武功虽高于我,但并不可怕,若我们兄弟合力,必能赢他。可是现在……”
梅鹤轩接话道:“现在三哥已死,二哥和五哥身受重伤,七弟又不知所终,只剩下大哥、四哥和我,偏偏我和四哥是兄弟中武功最弱的。”
尹天一突然道:“你们去把七弟找回来,七弟剑法精妙,有他在就能多几分胜算。”
钱归尘沉声道:“不必了,他已经来了。”
林间,一个人影慢慢地走了出来,梅鹤轩狂喜道:“七弟,你终于来了!”说着正要迎上前去。
钱归尘当即拦住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来人道:“你看清楚,这个人不是七弟,是黑鸦!”
见痴和尚苍老悠远的声音戛然而止,故事还没有讲完,但故事结局他们都知道。
慕青清听了自己父亲的一些过往,沉默不言,冷月枫开口道:“这么说当年并不是没有找到黑鸦的尸体,七鹰为了隐瞒真相才如此对外宣布,黑鸦的确已经死了?”
见痴点头道:“施主颇有些慧根,老衲倒想考你一考,钱帮主是如何发现老七就是黑鸦的?”
冷月枫道:“很简单,老七负责照顾老五,却突然不知所终,难道不可疑吗?”
见痴摇头道:“但仅仅只是可疑而已,这可说服不了老衲。”
冷月枫稍一琢磨道:“是伤口,柳停云身上的伤口!”
见痴故作诧异:“伤口有什么问题?”
冷月枫道:“马麟是六扇门的捕快,他的推断应该不会错。他说过当时柳停云靠在树下休息时遭到黑鸦偷袭,可是柳停云身上的伤口不是从胸前刺入,而是从背后向胸前洞穿,柳停云休息时是靠在树干上的,怎么可能让人从背后一剑洞穿呢?”
见痴饶有兴致道:“那是怎么回事?”
冷月枫想了想道:“事情大致是这样的,柳停云靠在树干上休息时,遭遇敌人偷袭,敌人偷袭未成,两人便打了起来。但根据马麟的推断,他们的打斗很快就结束了,这是何故?因为柳停云发现偷袭他的是自家兄弟,或许他以为对方在跟自己开玩笑,于是主动停止了打斗。就在柳停云放松警惕时,那人从背后一剑刺穿他心脏。”
见痴吮了口茶道:“那又凭什么认定凶手是老七?”
冷月枫道:“七鹰中使剑的只有老七莫悲风一人。”
见痴依旧反驳道:“不使剑的人不代表不能用剑,也许是马麟或梅鹤轩用剑杀的人呢?”
冷月枫从容道:“大师所言有理,但若从不使剑的人带着剑,必然会让人怀疑,更何况是在那样草木皆兵的形势下。”
见痴满意地点点头:“施主心思缜密,老衲心服口服。故事讲到这里,两位施主可明了尹居士心中的苦?”
冷月枫正要回答,见痴却摆手道:“佛曰,不可说,施主心中明了就好,不必把它说出口。”
孑然庄客厅中,钱归尘也只把故事讲到这里。
柳惊雷显得有些沮丧道:“想不到杀我兄长的竟然是他,可惜他死得太早,害我不能亲手为兄长报仇!”
萧剑卿沉吟道:“这么说,当年黑鸦的确是死了?”
钱归尘点头道:“我揭穿了七弟的身份,他也不再掩饰自己真正的实力。若是单打独斗,他确实能胜我,但我们毕竟有三人,最后还是侥幸赢了他。其中细节我不想多说,我们一路斗到悬崖边,他胸口吃我一掌,跌落山崖。”
萧剑卿问道:“找到他的尸体没有?”
钱归尘又点了点头:“我与六弟来到悬崖下,找到他时已经断气。”说着他叹息一声,“无论如何,算是兄弟一场,总不能让他曝尸荒野,最后还是将七弟的尸体送回他家里。但这件事毕竟关乎七鹰名声,所以我们对外宣称黑鸦已坠崖身亡,只是没有寻到他尸体,可兄弟间终因此事产生了隙罅,最后还是分道扬镳了。”
萧剑卿疑惑道:“既然黑鸦已死,那么如今出现在岛上的黑鸦到底是什么人?”
叶临渊道:“难道真如夫人所言,是当年黑鸦的鬼魂作祟杀的人?”
梅鹤轩开口道:“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怀疑七弟是否真的就是黑鸦。”
萧剑卿挑眉道:“梅庄主此话何解?”
梅鹤轩接续道:“七弟从小便投住铁剑门,是门中长老寂剑萧长风之徒,他从哪学的幽冥爪这类阴毒武功?再者,我们七鹰中,以他年纪最轻,却为何突然武功变得如此之高?”
萧剑卿质疑道:“可如果他不是黑鸦,为何凤凰山一役后,黑鸦便再没出现?”
梅鹤轩道:“这其实很好解释,可能七弟当年遇到了临死的黑鸦,得黑鸦指点武功才突飞猛进。当然,黑鸦不会白白指点武功,他的条件就是让七弟成为黑鸦,继续在江湖作恶,而七弟一死,自然就再没有黑鸦出现了。”
萧剑卿点点头:“有这种可能,但为何黑鸦又在十几年后再现?”
梅鹤轩一愣:“或许就像昨日五哥说的,我们七鹰当年得罪的人太多,有人假扮黑鸦来寻仇了。”
钱归尘道:“六弟说得有些道理,已经很接近我的猜测,我把这些往事告知诸位,可是有原因的。萧捕头昨日就怀疑黑鸦在我们当中,这不禁让我想到当年凤凰山一役,我有预感,你说的也许是对的。”
萧剑卿道:“这只是在下胡乱推测,难道钱帮主心里已经知晓黑鸦是谁了?”
钱归尘舔了舔唇:“当年凤凰山上,七弟不知所终,而如今岛上也有一人失踪。”
萧剑卿正色道:“你是说谷先生?”
钱归尘接续道:“我这么说,你或许会觉得武断,但这恰恰和我的推测吻合。我的推测和六弟刚才说的大同小异,七弟确实遇上了黑鸦,但并不是临死的黑鸦,黑鸦活得很好,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比如练功走火入魔,不能施展武功。他将毕身功力传给了七弟,让七弟代替自己继续为恶,也许我们兄弟是七弟的第一个目标,但他出师不利,死了。黑鸦不得不另觅传人,可自己一身功力已散尽,不能再行传功,只得从头开始教导他武艺,一教就是十几年。”
梅鹤轩豁然开朗道:“这样一来,就可解释为何七弟的武功突飞猛进,以及黑鸦为何十几年后再度出现。”
钱归尘道:“其实依我的猜测,真正的黑鸦不是别人,正是七弟的师父萧长风。他本来选了七弟做继承者,七弟死后,只得再选一人,而选自己的门人无疑是最方便的。”
众人散去后,萧剑卿和叶临渊来到孑然庄西面的别院,这座别院与庄内其他地方相比,显得有些荒芜。院中杂草丛生,落叶在过道上积了厚厚一层,路旁有一个小池塘,池塘里漂着几叶残荷,整座院子都透着一片萧瑟幽杳的气氛。
两人沿着过道走进去,穿过一丛竹林,见到一座粗陋的石屋坐落在庭院后方。这个石屋看去甚是突兀,风格与整个孑然庄截然不同,不知为何建在此处。
叶临渊道:“这里是尹天一闭关练武的地方。”
萧剑卿默默点头,随他来到石屋前,两扇巨大的石门虚掩着,隐隐看到里面摆放着一口棺材。两人走进石屋,瞬间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仿佛能侵入骨髓。石屋很大,中间的棺材里装着尹天一的尸身。角落里有些桌椅,杂乱地堆放在一起,大概原本摆放在棺材的位置,被钱归尘等人移到此处。
左侧的墙壁上有一排柜子,柜子顶上放着一本旧书,萧剑卿随手将书取下,吹去灰尘,见封面上有“化俑录”三个字。他好奇地翻了几页,皆是一些古怪的咒语,晦涩难懂,于是又放了回去。
萧剑卿觉得这排柜子很像药铺里的药柜。他随手打开几个,里面果然装着药材,不仅有草药,也有丹砂,石灰之类的金石。其中一个摆满了白色的小瓷瓶,柜子上并没有写药名,瓷瓶上也没有任何标签。萧剑卿取出一个,拔起木塞,将少许倒在手心上,是一些黑色的小丸,他轻轻地用鼻尖嗅了嗅,一股臭味涌入他鼻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在闻什么?”叶临渊向他凑过来。
萧剑卿将小瓷瓶递给他,劝道:“你最好别……”话还没说完,叶临渊也打了个喷嚏。
“这是什么东西?”叶临渊一脸厌恶地问道。
萧剑卿对他摇了摇头。
两人绕过棺材,前面是一堵石墙,石墙一侧开了个门洞,萧剑卿往里面走去,门后是一间较小的石室,被这堵墙与外间隔开。萧剑卿微微皱眉,他看到这间石室中堆放着一些残肢断腿,不过是木制的,这又让他想到尹天一书房中那个傀儡。
萧剑卿将视线从那些假肢上移开,一束苍白的光线从上方斜斜射下来,照在他脸上。他抬头看去,只见这面墙接近顶部的位置有个小窗,说是窗,其实就是个换气的小洞,从这里能看到石屋后面苍翠的树梢。
这时,叶临渊也走了进来,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萧剑卿指了指一旁的假肢,叶临渊看了一会,似乎不太感兴趣,目光在石室中乱转,蓦地停住,高声道:“这里怎么有个香炉,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香炉。”说着走上去,揭开炉盖。
萧剑卿正要阻止,但为时已晚,一股臭味扑鼻而来,这臭味和他们刚才闻过的药丸如出一辙。叶临渊连忙把炉盖盖好,但此时臭味已经弥漫了整间石室,两人实在无法忍受,便走出石屋。
叶临渊抱怨道:“我说香炉怎么会这么大,原来是臭炉!”
萧剑卿啼笑皆非:“这分明是个丹炉,看来尹岛主在这石屋中不是练功,而是炼丹。”
叶临渊奇道:“他炼丹做什么?”
萧剑卿随口道:“炼丹无非为了治病救人,延年益寿,还能做什么?”
叶临渊道:“我倒听说还能长生不老,起死回生。”
萧剑卿不以为然道:“那都是方士庸医骗人的把戏,从古至今有多少帝王听信这些鬼话,早早地踏上了黄泉路。”
叶临渊干笑道:“我当然不信,但尹岛主或许信呢,听说他常常闭关于此,可见对炼丹一事有多热衷。”
萧剑卿思忖片刻道:“他炼丹怕是为了治病。”
叶临渊不解道:“治病……他有什么病?”
萧剑卿淡淡道:“腿病,或许他当年的腿伤并没有好全,所以长年需要丹药调养。”
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萧剑卿忽然眯起眼道:“叶兄,你耳垂上有两个小孔,莫非是女儿身?”
叶临渊脸色僵硬,尴尬道:“萧兄说笑了,我怎会是女子……这是我家乡的习俗。”
萧剑卿见他似乎不愿多说,便没有追问,忽然向一旁走去.
叶临渊看着他道:“你去哪里?”
“我去山顶上看看!”萧剑卿从怀里取出一物,正是昨日尹天一拿给众人使用的千里镜。
叶临渊奇道:“这东西怎会在你身上?”
萧剑卿道:“我在书房里发现的,你也一起过来吧!”
叶临渊摆手道:“算了,昨晚没睡好,我正想回房再睡一会儿。”
萧剑卿转身离去,他翻过院墙,来到山脚下。
雨在昨晚就停了,岩石上的水迹也被海风吹干。萧剑卿很快就爬到了山顶,他休息片刻,然后将千里镜举在眼前。雨后的空气格外干净,整座海岛在他眼前一览无遗,他一眼就看到有个人走在庄外的荒野中,是梅鹤轩。
他在那里做什么?
萧剑卿警觉地看着视野中的那个人,他脚步急切,好像在寻找什么,最后终于在一座孤坟前停下。那是谁的坟?萧剑卿将手中的千里镜稍稍转动,终于看清墓碑上的文字,原来是尹天一元配方氏的坟墓。方氏死于海难,这恐怕只是个衣冠冢。他从钱归尘所讲的往事中得知,梅鹤轩对尹天一的亡妻心存爱慕,看来此言非虚。
萧剑卿观察着岛上的情况,不知为何,心中想起一件事。
昨日,他偶然瞥见叶临渊脱下外衣,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现在忽然明白,那是因为,叶临渊所穿里衣的衣襟是左掩的,这不是宋人的装束。他又想到叶临渊耳垂上的细孔,自称是家乡的习俗,但他从未听闻大宋哪里有这样的习俗。
叶临渊绝不是宋人,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乔装成宋人?又为何来这里?
这一连串的疑问,让萧剑卿回忆起他们相遇时的情形。
他们是在明州府一家客栈遇上的。那日,萧剑卿出手教训了一个在店中吃白食的恶霸,一旁有人为他击掌叫好,还请他喝酒。两人一见如故,各自报上了姓名,那人就是叶临渊。或许是喝得多了,萧剑卿将伶仃岛一事脱口而出,不料却勾起了叶临渊的好奇心,非要一起过来看看。
想到这里,萧剑卿觉得,他们的偶遇或许并不是偶然。岛上诸人当中,只有叶临渊看似是个局外人,但果真如此吗,他随自己来此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一时的好奇?
钱归尘推开虚掩的石门,一股淡淡的臭味让他不由皱了下眉。但他并没有在意,在石室中那口棺材前坐下来,这里面躺着的是他的兄弟,七鹰中的老五尹天一。
钱归尘心里一直对这个五弟有着极深的歉意,当年在凤凰山上,因为诸多的顾虑没有为他疗伤。这次来岛上,看到尹天一的双腿复原的时候,惊诧之余,也心安了不少。可没想到,仅仅过去几个时辰,他就死在了自己书房。
钱归尘不禁喟然长叹,我如今能做的,只有在此陪陪你。恍惚间,往事如一幅长长的画卷,在脑海中徐徐展开。
尹天一是七鹰中最早与他结识的,那日在岳阳楼上,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在一番斗酒后,结拜为兄弟,这就是以后七鹰的雏形。随后,兄弟们一个一个加入,但自己印象最深的还是岳阳楼上的斗酒和结拜,五弟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总比其他兄弟略高一些。
之后凤凰山上的那场大战,彻底瓦解了七鹰坚守的信念,黑鸦虽死,但兄弟间的裂隙已无可挽救。他虽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自责不已,但若再给他选一次,他知道自己还是会那样做。
这些年,他不断自责,不断反省,终于意识到,也许七鹰的瓦解早就注定了,七弟的背叛只是一根引线,一个借口罢了。
看似坚不可摧的兄弟情义,早已摇摇欲坠,七弟对二弟和五弟说的那些话并不是没有道理。他是第一个洞悉了兄弟间裂痕的人,猜疑、嫉妒、背叛……他那一剑直击裂痕的中心,轻轻一点,分崩离析。或许在外人看来七鹰最终击杀了黑鸦,但他们清楚,那一战,黑鸦以一人之力击溃七鹰,赢的当然是黑鸦。
叶临渊被一阵古怪的叫声唤醒,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是庄里的下人。那下人对他做了个吃饭的手势,示意他去正堂用膳。
叶临渊随下人来到正堂,却只见柳惊雷一人,奇道:“其他人呢?”
柳惊雷摇了摇头,表情僵硬:“房中不见钱帮主和梅庄主的身影,夫人已经带人去找了。至于萧捕头,他没和你在一起?”
叶临渊摇头道:“没有,不过我知道他在哪里,我这就去叫他。”
说着匆匆出门去,柳惊雷见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僵硬的表情终于松弛下来。
萧剑卿在庄外的山岩顶上,用千里镜观测岛上的情况。梅鹤轩依然坐在那个坟头,手中抓着一个酒坛,一口一口地喝着,萧剑卿看得百无聊赖,心想那坛子里的酒恐怕早就喝完了吧。忽然,他看到有人向梅鹤轩走去,脸上登时闪过一丝警觉,随即又放松下来,那是林婉容和一名仆人。两人停在梅鹤轩身旁,林婉容似乎对梅鹤轩说了什么,梅鹤轩便步履蹒跚地跟着他们往庄子走去。
这时,萧剑卿听到山岩下有人呼唤,他转身往下看,叶临渊正对他喊道:“萧兄,开饭了!”
萧剑卿应了声,又往回看了一眼,见梅鹤轩他们在回庄的路上,于是小心翼翼地从山岩上爬下来。
两人回到正堂。很快,林婉容扶着酒醉的梅鹤轩也从门口进来,尹天一之女尹小娥不知什么时候到的,已经在饭桌上坐正,唯独缺少一个人。
“我大哥呢?”梅鹤轩醉醺醺地问道。
众人互相看了看,纷纷摇头,一股不安的气氛在房中弥漫开来。
梅鹤轩似乎被这氛围感染,酒醒了大半,高声道:“大哥的武功在江湖上鲜有敌手,不会出事的,我这就去找他!”
他正要抬步出门,门外有个下人冲进来,惊慌失措地对他们打起手势。众人看得一头雾水,只有林婉容脸色大变道:“石屋的门被关上了,老爷的尸体还在里面!”
“石屋……”萧剑卿沉吟一声,身形已掠出屋外,其他人当即紧随其后。
众人来到位于西面别院的那座石屋前,石屋依然掩藏在那片修竹林后,与萧剑卿他们原先看到的并无二致,只是屋前的两扇石门此刻正紧紧地闭着。
萧剑卿用力推了推,石门纹丝不动,林婉容说道:“这石门后面有一截坚硬的铁闩固定,恐怕没人能推开。”
柳惊雷用手指弹了弹石门:“这里面有人吗?”
萧剑卿点头道:“这两扇石门只能从里面闩住,如果屋内没人,那是怎么关上的,除非这里有鬼!”说着往石屋后面走去,他记得后面有个气窗,应该能看到屋里的情况。
萧剑卿来到气窗下,轻轻跃起,攀附在墙壁上,往气窗中看去。
可石屋被一堵墙隔为两间,靠窗的那间和他之前看到的没什么不同。而墙后面那间,只能透过墙上小小的门洞看到一小块地面,再加上石屋中光线昏暗,他实在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萧剑卿跳下来,对梅鹤轩道:“实在看不清,不过好像有血腥味。”
“血腥味?”梅鹤轩一惊,也跃上墙,往气窗中张望一会儿,跳下来道,“怎么办,前面的门关着,这窗子又太小,我们进不去。”
“我们进不去,可有人或许进得去。”柳惊雷将目光投向尹小娥,的确,让身材瘦小的尹小娥从气窗中爬进去不是难事。尹小娥见有人看着自己,一向胆小的她有些不知所措,紧紧地靠在林婉容身上。
萧剑卿却摇头道:“小娥只是个孩子,且不说石屋中会有怎样恐怖的景象,这石屋从里面闩住,或许黑鸦此时就在屋内。”
听到黑鸦这两个字,众人脸色骤然一变,萧剑卿对林婉容道:“岛上可有炸药,可以试试把石门炸开。”
柳惊雷笑道:“这岛上怎么会有炸药?”
林婉容却道:“岛上真有一些炸药,当年老爷开荒这座岛时,有些山石需要用炸药炸平,现在还剩了些在岛上。”说罢吩咐下人去取炸药。
很快,下人抱了两袋炸药过来,萧剑卿道:“一袋就够了。”
他将一袋炸药靠在石门前的那道缝上,让大家退到竹林后面,将引线点燃,然后自己也飞身掠到竹林之后。
所有人都捂住耳朵等待爆炸那一刻,引线渐渐缩短,轰的一声,火石飞溅,竹林也受到巨大的冲击向众人倒来,幸而竹性坚韧,很快又向另一侧弹了回去。
门口烟雾弥漫,石门被炸出一个大洞,门后的铁闩也脱落下来。从洞中,他们看到了极其惊悚的一幕,林婉容立刻用手捂上了尹小娥的眼睛。
石室中,竟有个人半跪着伏在中间的棺材上,这人脖子上的头颅却已不见,从穿着来看无疑是钱归尘。几人被这景象惊得目瞪口呆,萧剑卿推门而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涌入鼻中。棺盖已被人掀开落在一旁,棺中尹天一的尸身正静静地躺着,原本分开的头颅也被重新接上,只是他的胸口上还摆着另一颗头颅,仔细一看,赫然正是钱归尘的头颅!
“大哥!”看到这颗头颅,梅鹤轩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嘶吼。
萧剑卿没把目光过多地停留在那颗头颅上,他熟练地解开钱归尘身上的衣物仔细查看。尸体柔软,尚有体温,死亡的时间在一个时辰以内,除了颈上的切口外,没有其他外伤。
检查完钱归尘的尸体,萧剑卿又巡视了一遍石屋中的每个角落,没发现其他人。他和叶临渊对视了一眼,缓缓摇头。
叶临渊道:“和尹岛主的死一样,又是密室杀人,又是被砍去头颅,凶手是如何做到的?”
林婉容打了个冷颤,惊恐道:“有鬼,有鬼……”
萧剑卿向林婉容道:“夫人,这里真的没有秘道?”
林婉容木然摇头,嘴唇不住地颤抖。
萧剑卿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始用剑鞘敲打地面,希望能找出秘道的入口,但他听到的都是冷硬的岩石碰撞声,没有任何中空的迹象。
叶临渊笑道:“我猜也不会有秘道,凶手好像根本不需要依靠秘道,真是让我不得不佩服。”
萧剑卿沉声道:“凶手确实厉害,但这却算不得真正的密室。”
叶临渊道:“你是说那个气窗,可是它太小了。”
萧剑卿道:“气窗虽小,但也足够通一根绳子进来,可以在窗口用绳子控制门闩。”
叶临渊捡起门口脱落的铁闩,摇头道:“这门闩和书房中的不一样,需要在一侧横着插入,而非从上往下插入,绳是软的,离窗又这么远,萧兄觉得能办到吗?”
萧剑卿接过叶临渊手中的铁闩,盯着那破损的石门,眉目紧锁,沉默不言。
众人回到正堂,草草用过午膳。
下人上茶,众人坐定,萧剑卿将钱帮主死亡时间告知众人,正是他们发现尸体前的一个时辰以内:“恕在下冒昧一问,各位午时以后都在何处?”
叶临渊率先道:“我和萧兄在石屋分开后,便回自己房中睡觉,直到有人喊我用膳,那时大概已到午正。”
柳惊雷发出一声冷笑:“我和叶公子一样,也在房中睡觉,直到有人叫醒了我。”
萧剑卿点了点头道:“那段时间,我在庄外那座山岩顶上观察岛上的情况。无意中发现梅庄主在庄外的一座孤坟前喝酒。”
梅鹤轩面色有些尴尬,林婉容化解道:“那是方姐姐的衣冠冢,是我告知梅庄主的。当时我在房中教小娥念书,大约正午时出来和下人们一道唤大家用膳。”
萧剑卿又问了那三个下人,他们急切地打起手势,林婉容解释道:“他们起初都在房中休息,陈寿和孙财同住,而张禄独住一间。后来一起在厨房准备午膳,之后便和我一同来喊你们。”
萧剑卿随口问道:“张禄是哪个?”
林婉容一愣,向其中一个下人点了点,这个下人看起来比其他两人年轻许多。萧剑卿又问道:“他来岛上多久了?”
林婉容想了想:“他来岛上的时间在下人中最短,但比我长一些,也有七八年了。”
萧剑卿顿了顿,陷入沉思……这时叶临渊疑惑道:“萧兄,你一直在山顶,难道没看到钱帮主进入石屋,也没看到凶手?”
萧剑卿有些遗憾道:“我用千里镜一直留意庄外的情况,倒忽略了庄内,加上庄内有树木遮挡,确实没看到。黑鸦,黑鸦……已经死了两个人,还有一人生死不明,我却连他的影子都没看到,这黑鸦行事当真高明。”
叶临渊颇有感触:“且两次都是密室杀人,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钱帮主除了被砍头之外,全身没有其他伤口,颈上的切口干净利落。钱帮主乃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那这黑鸦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梅鹤轩反驳道:“我看未必,若他的武功真有那么高,直接大开杀戒就是,何必鬼鬼祟祟。以大哥的武功,江湖上恐怕谁也没这能耐,凶手定是偷袭得逞。”
萧剑卿点头道:“梅庄主说得有道理,但能偷袭钱帮主得逞,武功也不会太差。如今岛上已经死了两人,诸位是不是考虑下我昨晚的建议,在此集中,以免再被黑鸦得手。”
叶临渊立即起身:“还是那句话,我与黑鸦无冤无仇,就不奉陪了。”
说罢正要离开,却听到柳惊雷冷冷道:“黑鸦杀人如麻,叶公子能有这样的自信,莫非你就是黑鸦不成?”
此话出口,屋内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叶临渊,眼神中透露出些许忌惮。
叶临渊愣了愣,笑道:“柳庄主太高估我了,晚辈哪有这能耐。”
柳惊雷不以为然道:“黑鸦素来善于隐忍,当年的莫悲风就是最好的例子。”
萧剑卿正色道:“柳庄主这么说,可有什么依据?”
柳惊雷傲然道:“我既然这么说了,当然有证据……我们这群人从太平集会合,来到这岛上,一路行来我总觉得叶公子身上有股特别的气味,一股淡淡的马奶味。这股气味乃是北方游牧民族独有,我们宋人是绝对不会有的。”
所有人看叶临渊的眼神都变得异样起来,只有萧剑卿沉默,这个结论他也想到了,但他并没开口,而是要看看叶临渊如何应对。
叶临渊淡然一笑:“想不到柳庄主外表粗豪,却如此心细。没错,在下的确不是宋人,但这又如何能说明在下是黑鸦?”
柳惊雷冷笑道:“江湖上有传言说,黑鸦是西夏一品堂的人。”
叶临渊从容道:“那可要让柳庄主失望了,在下也不是西夏人。”
萧剑卿灵光一现,沉声道:“你是辽人吧,叶临渊三个字取的是谐音,你真正的名字叫耶律渊。”
叶临渊佩服道:“萧兄果然不愧为神捕。柳庄主还觉得在下是黑鸦么?”
柳惊雷仍不依不饶道:“你既然是辽人,那来我大宋做什么?”
耶律渊看了一眼萧剑卿道:“我来宋境是为了一件私事,实在不能相告,但我保证与那黑鸦没有任何关系。”
柳惊雷道:“你不说,要我如何相信你?”
耶律渊不以为然道:“为什么要你相信,如果柳庄主能说服这位萧捕头,我倒是愿意束手就擒。”
柳惊雷向萧剑卿看去,萧剑卿摇头道:“叶……耶律兄虽是辽人,但并不能证明他就是黑鸦,我不好胡乱抓人。”说着顿了顿,转向耶律渊,“耶律兄也别急着回房去,何不坐下来同大家一道整理案情?”
“好,那就听萧兄的。”耶律渊坐回座位。
萧剑卿点头道:“到此为止,岛上已经死了两人,一人失踪。两起命案的死者都被砍了头,发生的场地都是在密室中,这两个密室是本案最匪夷所思之处,凶手是如何在杀人之后离开密室的,诸位对此有什么看法?”
林婉容倒吸一口冷气:“有鬼!有鬼!一定是黑鸦的鬼魂来复仇了,老爷和钱帮主都是七鹰中人,下一个恐怕就是,就是……”她未说完,把目光移向梅鹤轩。
梅鹤轩脸颊微颤,却没有说话。
耶律渊略带嘲讽地道:“鬼神之说不可信,我想凶手或许是用了什么机关,出门后才将门闩住的。”
萧剑卿点头道:“在下自从做捕快以来,遇到过不少命案。很多命案起初都以为是鬼魅作祟,但最后的真相往往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岛上发生的这两起命案恐怕也是如此。在下倒很赞同耶律兄的说法,但凶手到底用了什么手法,却毫无头绪,不妨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钱帮主武功极高,却被人砍了头,若是正面对敌,恐怕江湖上没人能做到,所以凶手定是偷袭的。而能偷袭得逞,想必是因为钱帮主对他毫无防范。”
“萧捕头的意思是……”梅鹤轩试探道。
萧剑卿看了他一眼:“黑鸦极有可能在我们之中。试想,如果黑鸦是一个陌生人,钱帮主怎会没防备?”
“会不会是黑鸦藏在石屋中某个地方突然出手?”耶律渊问道。
萧剑卿摇了摇头:“那间石屋极为空旷,根本没有藏身的地方。”
耶律渊沉声道:“有,那口棺材,而且在我们发现钱帮主尸体的时候,棺材可是打开的。”
萧剑卿怔了怔道:“可那人要从棺材出来,再偷袭钱帮主又谈何容易。”
耶律渊猜测道:“或许那口棺材是钱帮主自己打开的?”
萧剑卿道:“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耶律渊不确定道:“可能钱帮主听到棺中有动静。”
萧剑卿缓缓摇头:“还是那句话,若如此钱帮主怎会毫无防备,让人一击得逞。”
柳惊雷有些不耐烦:“你们说了这么多,到底知道黑鸦是谁没有?”
萧剑卿叹息一声,道:“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但至少将范围缩小许多。第一件凶案发生在半夜,我们每个人都有作案的可能。但第二件,梅庄主绝对没有作案的时间,而陈寿和孙财两名下人一起在卧室休息,不会是凶手,夫人和小娥也大致能排除,不过夫人从房间离开到找到下人这段时间,并没有人作证……”
耶律渊打断他的话:“两具尸体都被人砍了头,凶手使用的必然是刀剑之类的武器,所以夫人绝不会是凶手,她若带着刀剑,钱帮主难道不会起疑?”
萧剑卿摇头道:“不,能造成这样伤口的,除了刀剑,还有一物。”
梅鹤轩脱口道:“盘龙丝!”
萧剑卿缓缓点头,盘龙丝,江湖上一种奇门兵器,看起来只是一根普通的丝线,却能切金断玉,杀人于无形,此物极好隐藏,常被用于偷袭暗杀。
厅中诸人一时无言,气氛十分凝重。梅鹤轩打破僵局,开口道:“萧捕头,对于凶手如何离开那间石屋,我倒是有了些看法。”
萧剑卿惊诧道:“梅庄主请说。”
梅鹤轩饮了一口茶道:“那间石屋中没有发现秘道,与外界相通的只有石门和后面的气窗,但气窗太小,黑鸦杀了大哥之后只能从门口出去。”
萧剑卿不解道:“可是,他杀人之后,石门是关着的,又如何从石门出去?”
梅鹤轩接续道:“没错,杀人之后石门是关着的,所以他在石屋中等一个时机。他出不去,我们自然也进不去,所以他料到我们会使用炸药。”
萧剑卿有些明白他的意思,试探道:“梅庄主的意思是,凶手在我们炸开石门的那一刻,借着爆炸扬起的尘埃遁走的?”
梅鹤轩点头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如此一来,在座所有人的嫌疑都可洗脱,当时我们在石屋外面,彼此都可作证。那么凶手就只能是他了,大哥的推测果然没错!”
冷月枫和慕青清告别见痴和尚后,回蓬莱客栈吃了午饭,就赶往太平集北面的码头。
码头上比他们早上来时热闹许多,慕青清逮住一个路人询问那海龙王的下落。她本也没抱希望,不料那路人看了一眼,用手指道:“看到那艘大船没有,龙王就在那艘船里。”
慕青清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艘船就靠在离码头不远的岸上,比一般的货船大了数倍,船体看起来有些陈旧,却给人一种结实沉稳的感觉。慕青清来到那艘大船下,没见到其他人,便施展轻功跳上甲板,冷月枫摇了摇头,只好跟着跳上去。
慕青清对着船舱的门敲起来。
门开了,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壮汉,他身上裹着一件邋遢的短衣,胸膛半露,周身散发出一阵刺鼻的酸臭味。他打量着慕青清和冷月枫,怪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你就是……海龙王?”慕青清皱着眉问道。
“我叫董龙,海龙王是道上朋友送的诨号。”
“你可知道伶仃岛怎么去?”慕青清问道。
“知道。”董龙答得干脆。
“那太好了,我们要去伶仃岛,可否送我们过去?”
“今天不出海了。”董龙一口拒绝。
慕青清不依不饶,眼珠一转,笑道:“我给你十两银子!”
董龙摇了摇头,慕青清咬牙道,“那再加十两,不能再多了,再多我就回不了家了。”
董龙还是摇头:“姑娘请回吧,你就是给我一百两银子我也不会答应。今天下午家中祭祖,我们这些在海上做生意的,最看重的就是这个……要不这样吧,明天一早你带上二十两银子来这里找我,我送你们去那伶仃岛。”
“还得等明天……”慕青清有些不情愿。
“这都等不了,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不过,这里恐怕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伶仃岛的位置……”他说着正要关门,慕青清连忙把门拉住,悻悻道:“那就明天早上,你可要说话算话!”
董龙笑道:“自然算话,明天早上辰时之前,我在这里恭候二位。”说罢紧紧地关上了舱门。
慕青清对着门做了个鬼脸,然后回头对冷月枫道:“看来只有等明天了,不知钱伯伯他们怎么样了……罢了,今晚就留下来看看这里的河灯吧。”
伶仃岛。
众人总算接受了萧剑卿的建议,聚集在客厅中。他们已经坐了将近两个时辰,起初还时不时说上几句,后来觉得话不投机,也不再勉强,各自心事重重地坐在座位上。气氛静得可怕,只有偶尔发出的茶盏清脆的碰撞声,才让人稍稍缓和心中紧张的情绪。
这时,有个下人突然从门外冲进来,一脸惊慌地对他们打起手势,林婉容看着他的手势,口唇翕动:“书房……傀儡……”旋即脸色大变,起身往门外走去,其他人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跟了上去。
众人随林婉容来到东面别院的那间书房,这是尹天一被害的地方,虽然此时他的尸体已经不在这里,但昨晚惊骇恐怖的场面依旧让人心有余悸。
门虚掩着,萧剑卿抢先推开门,众人看到房中的情景不禁抽了口凉气。
就在书桌一角,昨晚摆放尹天一头颅的位置,此刻又摆着一颗头颅。待众人看清时,才发现那不是人头,而是一颗木雕成的假人头,表情木讷,似笑非笑,诡异程度比真人尤甚。除此之外,房中四处还散落着许多躯干肢体,同样不是人的,这些残躯都属于原本立在房间角落里的那个傀儡。
这个傀儡被人拆得四分五裂,这是何意?萧剑卿耳边忽然响起昨日尹天一的话:他的确是庄上的下人,他叫王喜……
难道黑鸦真的要赶尽杀绝,甚至连一个傀儡都不放过?
柳惊雷捡起地上的一截傀儡残肢,端详片刻,笑道:“这黑鸦也当真有趣,不杀人反倒杀起人偶来了,他以为弄坏个人偶就能唬住我们?”
“黑鸦为什么要这么做?”萧剑卿沉声道。
柳惊雷道:“我看他是憋得慌,我们聚在一处,他没办法下手,只好拿这人偶出气!”
萧剑卿若有所思道:“仅此而已?”
柳惊雷瞪着眼问道:“难道萧捕头觉得还有什么深意?”
萧剑卿摇头道:“我现在还说不上来,但黑鸦行事乖张神秘,却总有其目的,这次恐怕也不会例外。”
梅鹤轩点头道:“依我看,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制造混乱,我们越乱对他越有利。”
萧剑卿赞同道:“梅庄主说得对,所以我们切不可自乱阵脚,让他有机可乘。”
萧剑卿让其他人先回客厅,自己和耶律渊留在书房内查看。
耶律渊在房中慢慢走动,房内除了四散的傀儡肢体,根本没什么变化。书桌和地面上的血迹已然凝固,散落的书册也没有人整理,还有墙角的几口木箱,那是萧剑卿在今天早上打开的,同样没有人把它们合上。这里仿佛根本未曾有人来过,那么这个傀儡到底是被何人拆成这样的,用意又是什么?
萧剑卿的心思仿佛并不在房中,他看着来回踱步的耶律渊,忽然开口道:“耶律兄是否觉得凶手是谷先生?”
耶律渊摇头道:“虽然梅庄主说得颇有道理,但我总感觉有些不对。”
萧剑卿试探道:“哪里不对?”
耶律渊想了想道:“钱帮主和谷先生的武功哪个厉害?”
萧剑卿断然道:“钱帮主。”
耶律渊点头道:“谷先生失踪那么久,若突然出现,必然会引起钱帮主的警惕,又如何杀得了他?”
萧剑卿默默点头,抱着剑靠墙沉思起来。
少顷,两人跨出房门,却见尹小娥站在门口,不由有些惊讶。耶律渊脱口道:“小娥,你怎会在这里?”
尹小娥歪着头有些倔强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你二娘呢?”耶律渊往四下看了看,却不见林婉容的身影。
“她不在!”尹小娥将目光转向萧剑卿,“你是捕快?”
“没错,我是捕快。”萧剑卿点头道。
“我听二娘说,捕快就是专门抓坏人的,那你一定要抓住凶手,千万不能让他逃了。”
萧剑卿一愣:“那是自然,这是捕快分内之事。你在这等我们就想同我说这个?”
尹小娥连忙摇头,怯生生道:“不,我是想让你们给我讲讲些岛外面的事情,我……我从没离开过这里。”
萧剑卿惊讶道:“你爹没带你出过海?”
尹小娥又摇了摇头。萧剑卿面露同情之色,向园中一指,道:“那好,我们去那里说吧。”
他所指的地方是园中的一个六角亭,这个亭子在庭院西北角,被树木半掩,极是僻静。
三人来到亭中坐下,萧剑卿开口道:“小娥,我答应给你讲岛外的事,但你能否也答应我一件事?”
尹小娥显得有些紧张,惴惴问道:“什么事?”
萧剑卿笑道:“小娥不用害怕,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我听说,是你先发现了下人的尸体?”
尹小娥点点头,面露悲色:“是,徐福他是为了找我才会被人杀死的。”
“那你当时在……”
“我在海边看海。”
“哦——”萧剑卿把声音拖得很长,他似乎十分理解这个少女对外面世界的好奇,随后又问道,“小娥今年几岁了?”
“我十二岁。”
“你娘亲是在你两岁的时候遇上海难的?”
听到萧剑卿提起自己娘亲,尹小娥的脸色有了轻微的变化,但她并没有开口,而是点了点头。
萧剑卿接着问道:“和你娘亲一起遇难的还有个下人,他叫……”
“王喜。”
“那么张禄呢?”
尹小娥抬起头,神色有些茫然。
萧剑卿解释道:“当然不是现在那个张禄,听你二娘说,他来岛上也只七八年,那么在他来之前,一定也有个叫张禄的下人吧。”
尹小娥点点头,道:“听二娘说,他是自缢死的。”
“缢死在哪里?”萧剑卿追问道。
“就是徐福死的那棵树上,你们应该也见过。”
萧剑卿回想起他们来时见到的那棵不知是死是活的老树,难怪当时觉得这棵树透着一股沉重的死气。
“那张禄是死在你娘亲以前还是以后?”萧剑卿又追问。
尹小娥想了想,摇起头:“不知道,二娘没对我说,我只知道他是死在我出生之后。”
“你爹爹去世了,你一定很难过吧?”
萧剑卿随口一问,但尹小娥却有些恍惚,愣了半晌才慢慢点头。而他刚刚提到她娘亲,甚至那个叫徐福的下人时,她眼中分明流露出了悲伤,为何对自己的父亲却反而如此漠然?
萧剑卿不再提问,沉默良久,尹小娥怯怯地试探道:“现在你们可以给我讲讲岛外的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