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之狱

 
幻之狱
2016-12-21 12:52:35 /故事大全

锲子古道红棺

青州古道,百年沧桑,路边落满了枯叶。一道冷冽寒风吹来,树叶随风飘向黑色古道的深处,深处渐渐有一辆驴车而来,驴子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耷拉着脑袋毫无生气。

驴车迟缓,车旁跟随着一个男子,长发挡住了他半张脸,但仍可看到他左眼至嘴角一道狰狞的青色胎痕。他背上有一个奇形怪状的长包袱,男子每行一步包袱便随之轻微颠簸一次,如同成为了男子的一部分。

寒风夹杂枯叶袭来,吹开了驴车遮帘。帘后露出了一个三十多岁妇人的面容,神情憔悴,在她身旁竟有一副四尺红棺。红馆散发丝丝寒气,妇人不由打颤,但仍然咬牙坚持。

男子瞧了车内一眼,低低说道:“就在前面吧,我记得有一座浮云观。”

妇人没抬头,双目紧紧注视着红棺,回了一句:“好,都听你的。”

帘子重新落下,红棺和妇人消失在帘后。

男子待驴车走过,猛地驻足望向左边一片枯树林,目光迸发出逼人的冷森寒意。凝望片刻,男子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跟上了驴车。

而就当男人离开后不久,地面厚厚的枯叶下突然冒起一个人,双眸闪烁着迷离的色彩。他冷冷望向男子消失的方向,嘴角结成刺骨笑意,嚅嚅说:“死吧,都死吧,嘿嘿嘿嘿——”

山中有仙不识容,浮云座下静修禅。

扶摇山中,浮云观前,道观掌教空鱼子面带微笑。男子和驴车渐来到跟前,空鱼子一扫拂尘道:“蒙侠士再踏金霞,空鱼子不胜荣幸。”

守护驴车的男子正乃大世四大神捕之一,青锋神捕蒙锐。蒙锐恭敬还了一礼:“蒙某又来打扰道长清修了,罪过。”

“哈哈哈,世间诸般皆无我,唯有心中常自道,又何来打扰清修之说呢。”空鱼子声音洪亮,蒙锐点了点头:“说得好,道长修心非修身,蒙锐受教。”

空鱼子同蒙锐相聊几句,将其请入浮云道观。蒙锐掀帘,妇人先走了下来,但依然恋恋不舍地回头凝望,蒙锐轻轻说:“我会安排好的,牛嫂先入观吧。”

妇人乃是蒙锐故乡的旧识牛枝英,在破获“魔罗之花”凶案里失去了丈夫和孩子,精神恍惚,故将蒙锐之妹蒙挽香当成了自己孩子。一路跟随蒙锐从宿州来到了青州。(参考《最推理》105期《魔罗》)

红棺里的就是蒙挽香,她被摩罗之花吸光了鲜血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但蒙锐得知妹妹仍有还阳之机,于是用寒冰红棺安于蒙挽香,踏遍大世寻求复活之法。

牛枝英和红棺进入了浮云观,蒙锐忽地感觉背后一凉,在瑟瑟冷风仿佛藏着一双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蒙锐抿了抿嘴,青胎可怖如魔。身后的浓酽夜色渐渐晕染了全部。

在距浮云观几里外的断崖,眸光闪烁的年轻人狠狠抖落了肩头的落叶,一双冷森的眼神似刀光割裂面前猎物。猎物步步后退,已经退到崖边。

崖下是峥嵘的山石和湍急的河流。眸光凶狠,年轻人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撕裂笑声,疯狂扑了上去——

第一章公子宫乐

“啊!”他从噩梦里惊醒!梦里的人从高冷的断崖下坠落,身体一分为二,是他的朋友。他喃喃自语,“阿川!”

“公子,你没事吧!”丫鬟听到叫声,一脸慌张地望向公子宫乐。宫乐勉强摇了摇手,没说话,脸色却苍白得吓人。

“公子,要不要告诉老夫人?”丫鬟看出了宫乐的虚弱,担心地问。

“不要去,娘早睡下了,不要为了一点小事就去吵醒她。”宫乐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问,“今个几号了?”

“已过了子时,是十月初九了。”

“初九。”宫乐没来由地笑了笑,丫鬟低头不语。

“你下去吧。让老黄明早备好车,我要出去。”

“是,公子。”

熹微的风带有丝丝凉意,金霞县首屈一指的商首宫府早早开了门,宫乐独自一人出来,府门再次关闭。

车夫老黄早已备好了车,站在外头问:“公子,您想去哪儿?”

宫乐踩上车,悠悠道:“隐村。”

老黄捏着马鞭的手一抖,他明白公子又要去找那个人了。老黄不记得名字,唯一记得他是公子的朋友,也许——是唯一的朋友吧。

“公子坐好,走喽。”

天亮,城门已开。

宫乐的马车徐徐通过城门,宫乐心绪烦乱地撩开了车帘。城门口正有一个男子往里走,长发遮面,目光似藏于水中的寒冰。

宫乐忽而觉得他不是一个普通人,就像自己和孟川不同于别的人。

再回神,眼里藏着寒冰的男人已经消失在了城内。

宫乐轻轻放回帘子。

隐村如同名字般,一个隐蔽避世的村子。它藏在两座大山的夹缝里,悄无声息地存在了百余年。村子里人不多,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大多是世代居于此地的老人。

老黄的车停在村头,因为村路崎岖难走,老黄也留在了村头。宫乐又一个人穿行过古老的村落,路上会遇见两三个耄耋老者,依着石墙,双眼浑浊地望向村外。

村东第一家,宫乐停下了脚步,拍打黄木门。

一个愁容满面的妇人开了门,她看到宫乐躬身道:“公子来了。”

宫乐径直走入院内,推开南侧小屋的门,门内黑幽幽看不到一点亮光。宫乐看了一遍,神情黯淡:“阿川还没回家?”

妇人正是阿川的娘。她叹息了一声:“没回来。阿川他爹找遍了前后两座大山,都没有找到他。不知道这孩子又发病跑去了哪里!”

宫乐静站在小黑屋里,阿川的屋子。阿川总是会藏在小屋的黑暗里,抱着双臂,等候唯一的朋友来找他说话。但宫乐来了,阿川却不见了,已经失踪了十天。

阿川他有一种怪病,发病时全身抽搐,手脚失控地弯曲,整个人也会弯成一个“弓”字,厉害时甚至会折断骨头,同时伴随着剧烈的难以忍受的痛感。每一次阿川疼得受不了时,他就会咬自己,用双手撕扯脸颊,所以他的脸上全都是伤疤,丑陋无比。没有人愿意跟他交朋友,都像躲怪物一样远远避开他。

宫乐除外。

后来,阿川每次发病就往大山里跑,不让别人看到。去几个时辰或一整天,病好了后才回来。

但这一次阿川不见了十天,宫乐认定他一定遇到了意外,也许有生命危险。

自己要找回阿川!因为他是跟自己一样的人啊,宫乐想。

老黄驾车出了隐村,村外是两座大山。宫乐心头浮现同阿川第一次相遇时的情形,就在一座山的山脚。那时宫乐受了箭伤,刺鼻的血腥引来了饿狼,宫乐以为自己死定了,却没想到一个少年突然出现在了他眼前。

少年背着宫乐疯狂地奔跑,风在耳边呼啸,饿狼在身后狂追。浑浑噩噩的宫乐伏在少年肩头第一次看向他,只看到了满脸的伤疤——宫乐还以为是地狱的恶鬼要将自己背入鬼门关。

宫乐忽地笑了笑。

阿川,你到底在哪?

第二章秦河浮尸

金霞县城。

杏春药堂的伙计瞅清了男子狰狞的胎记,吓得连摔了两个跟头跑回堂里:“不好了,师父。去过前街华生堂和善慈斋的怪人来咱们这里了,怎么办啊!”

坐堂郎中轻轻吐气说:“既来之则安之,随他吧。”

伙计让开了门,怪人一步就跨了进来。

这个怪人便是蒙锐。为了能救活妹妹,蒙锐下决心寻遍大世境内的神医妙手,今日便是来金霞县寻医求药的。

蒙锐刚欲开口,郎中却先说话了:“先生可是想救你妹妹吗?”

蒙锐一怔,回头望了望来时的前街,几个药堂间的消息倒是灵通。

“令妹全身血干,无脉无心跳?”郎中又说了。

蒙锐嗯了一声。

“你已经去了华生堂和善慈斋就应该知道,除非扁鹊转生、华佗再世,否则这世上只怕没人可以救活你妹妹。”郎中直言不讳道。蒙锐闪过一丝痛苦神情,突然跨一大步来到郎中身前,声音微颤地问:“大夫,您可听说过令人起死回生的神药。”

“神药!这——从未听说。”郎中慑于蒙锐凶容,转脸不敢再瞧。

蒙锐道了声谢,转身刚想走。这时药堂门口突然涌入了一群缁衣捕快,为首的捕头奔到蒙锐面前,一脸兴奋道:“卑职金霞县涂金雄见过蒙大人,大人别来无恙啊。”

蒙锐打量了打量这位涂金雄,阔眉大眼,一脸络腮胡子,是觉有几分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涂金雄爽快地说:“蒙大人兴许不记得我了。两年前我曾跟随轩辕善大人办差,后被六扇门调来了金霞县。”

“我想起来了。”蒙锐展开笑容,“铁捕的得力助手涂金雄。”

“正是涂某。不想转眼多年,竟会在金霞重遇蒙大人。”涂金雄几分激动,满脸络腮胡抖个不停。

蒙锐瞅了瞅他身后一众捕快,笑了笑:“你要去办案?”

涂金雄脸一红,讪笑道:“算,算是吧。其实是一点小案子。”

蒙锐见涂金雄吞吞吐吐也不便再问了,涂金雄怕蒙锐生有误会,倒是直截了当地说明,“金霞县黄员外家死了一只金丝雀,不知被猫挠死了,还是怎么死的。县令王大人责令我过去看一看,就这事,唉!”

这差事实实在在有些荒谬,为一只金丝雀竟如此劳师动众,还要带整班捕快去。蒙锐心里说:这金霞县令就算不是酒囊饭袋,也相去不远了。

涂金雄奉命行事,实属无奈。涂金雄干咳了两声,说道:“不过说来也挺奇怪的,这半月来城中死了不少名贵宠鸟,而且都是大门大户的。”

涂金雄正说话间,突然从长街尽头奔来两名衙役,一人扑到涂金雄身前,急赤白脸地说:“涂捕头,出人命了!”

“啥!在哪里?”涂金雄眉毛一竖,喝问道。

“就在秦河里漂着呢。”

“赶紧走!”涂金雄理直气壮地不去黄员外家,赶往城外秦河。

金霞城外三里,秦河河畔。

仵作吩咐人打捞上了死者,尸体被扔到了岸边。死者脸部残缺不全,当中有一个大窟窿,也不知被何物所击穿,面目难辨。前胸亦有一个拳头大的窟窿。死者穿了一件破旧的黄衣,怀中有一件纯白玉马。

涂金雄和蒙锐赶来。仵作对涂金雄道:“捕头,死者的脸和前胸有严重的穿透伤,像是正面撞击了巨大尖锐的物体。另外还有几处不起眼的小伤痕,兴许是在河中时被浮木所划伤。”

涂金雄略略点头,仵作自顾地忙去了。涂金雄盯着死者衣物,又瞧瞧纯白玉马,满脸疑色:“死者穿着窘迫,但为何身边会有这么一个价值不菲的白玉马呢?”

蒙锐在一旁,顺着急流朝上望:“秦河上游布满了嶙峋怪石,亦有不少断崖。”

涂金雄领会了蒙锐的意思,眼里一亮道:“是了!死者乃是从断崖掉落,后被乱石刺死。”

“我这便带人去上游。”涂金雄望了望秦河说道。突然从聚拢的人群里冲出了两个人,一老一少。涂金雄刚欲叫人拉走,一歪头却看清了少年的面目。这少年涂金雄竟认得,乃是金霞县商首宫家的少爷,宫乐。

宫乐扯住死尸破烂的衣衫,神态有失地叫喊:“这是阿川的衣服——阿川,你醒醒,你醒醒啊!”

“你怎么了,是谁害了你!”

蒙锐侧脸看了一眼宫乐,若有所思。

涂金雄皱着眉头问:“宫少爷,你认识死者吗?”

宫乐苍白的脸颊上全是凄然悲怆的表情,看得涂金雄有些发呆。宫乐紧紧抿着双唇,回答道:“他是我的朋友,孟川。”

“孟川?”

涂金雄唉了一声,安慰了宫乐两句。只是宫乐却像一句都没到,两眼直勾勾望着面目全非的尸体,用极低的声音喃喃说:“我会替你报仇的,阿川。”

蒙锐一怔,盯着叫宫乐的少年。好一会儿,才将视线转到了湍急秦河的上源,真相就藏在那里的某一个角落吧。

现场整理完毕,尸体被运回县衙黑屋子。涂金雄从宫乐那儿问清了孟川的住址,一个叫做隐村的小村落。涂金雄安排了人前往隐村,自己则赶往秦河上源。

涂金雄也不愧跟随轩辕善多年,诸事布置得一丝不苟、井井有条,涂金雄恳请蒙锐留下帮忙。蒙锐想了想,暂时算答应了。

酉时末,天色昏暗,蒙锐回到浮云观。

观中没有多少道人,更显得有几分冷清。蒙锐穿过前殿道院,后面的一间厢堂中摇曳着昏黄灯光,光芒在蒙锐青脸上照耀,少许的温暖。

蒙锐来至厢堂外,厢堂内很宽敞,当中停放着红棺。牛嫂正用干布一点点擦拭红棺的边边角角,似是感觉到了人,牛嫂霍然起身冷冷地问:“谁?”

牛嫂双手交叉在小腹前,正是华山飞燕掌的起势。飞燕掌是蒙锐教给牛嫂的,因为她说要保护红棺。蒙锐立即出声:“牛嫂,是我。”

“公子,你回来了。”牛嫂撤了掌势,继续擦拭红棺。

“嗯。”

“外面冷吗?你应该再多穿件外衣。”牛嫂关心地说。

蒙锐心头有了一丝久违的感动,他笑笑说:“不碍事。”

“她还在睡,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牛嫂坐在红棺旁,轻轻摸着棺木好像自言自语,又似在询问蒙锐。

“快了,牛嫂。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她醒过来。”

牛嫂不说话了。夜缓缓吞噬了这偏远道观中的全部。

第三章祸起萧墙

十月初十,天微雨,魔神生东南。

天刚蒙蒙亮,涂金雄便派人来请蒙锐。前一天蒙锐已经告诉涂金雄,自己住在扶摇山浮云观里。

县衙黑屋子外,涂金雄早候在那儿了,跟他一起的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年纪都在五十岁上下。涂金雄给蒙锐介绍,这两人就是孟川的爹娘,孟川娘说孟川已经失踪十多天了。

涂金雄朝蒙锐看了一眼,推开了黑屋子的石门。瞬间一股子夹杂着腐败、恶臭、腥腻的气息扑面而来,涂金雄微微皱眉,孟川爹娘都捏住了鼻子,只有蒙锐面无表情。

几个人走入黑屋子,仵作掀开了一张石床上的尸布,底下正是在秦河河畔发现的死尸。

“这是不是你们的儿子?”涂金雄让开位置,后面两人跟上。

孟川爹娘盯着尸体看了一会儿,孟川娘突然大哭起来:“儿啊,这就是我的儿孟川!儿啊,你死得好惨,你死得好惨啊!”

孟川爹也断断续续地哽咽,蒙锐默默观察两人片刻,就转过脸不再看了。

孟川娘泣不成声,声音越来越大。涂金雄只能将二人送出,然后回来道:“昨天我查探了秦河上流多个断崖,不过都未有收获。那秦河断崖真不少,粗略算算也有十二三个。”

蒙锐嗯了一声,注意力却在孟川的尸身上。尸身脖颈处有一道纵向的刺入伤,蒙锐在伤痕周围比了比,目光疑惑,涂金雄插口说:“仵作说这道伤痕是被河中的朽木所刮破的。蒙大人觉得不妥?”

蒙锐淡淡说:“没事,只是看看而已。”

“差点忘了,昨天从死者身上搜到的白玉马是宫乐送的。”涂金雄揶揄地笑了笑说,“孟川和宫乐。一个是山野少年,一个是富家公子,他们怎么会成为朋友——而且宫乐那么伤心难过,两人友情可非一般呀。”

“人世间的事千变万化,没人说得准。”蒙锐道,涂金雄赞同地点点头。

“我总感觉叫宫乐的少年,他心里藏着一些东西,让人难以捉摸他在想什么。”蒙锐转望涂金雄,“你对宫家可熟知?”

涂金雄咧了咧嘴:“还行。王大人以往摆宴总会邀请一些乡绅富商,这宫家乃金霞县商业之首,产业足抵半个县城,每次摆宴宫家人都坐首席。这一代的宫家掌权人是宫老夫人,也就是宫乐的娘。嘿,宫老夫人四十岁才生下宫乐,膝下只这一根独苗,所以宝贝得不得了。据传自幼至今,伺候过宫乐的奴婢仆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每次只要一不合心思就会被换掉。”

蒙锐嘴角上扬:“藏匣之珠,未必得好。”

涂金雄接着说:“宫乐还有个叔叔叫宫四海,他跟宫老夫人不合,一心想独霸宫家产业。豪门内部的勾心斗角,看来钱少了未必是坏事,钱多了也未必是好事啊。”

涂金雄说完其他,又跟蒙锐唠起了嗑,说他在轩辕善手下时办过哪些大案,还说起轩辕善常挂在嘴边的两个人,一个是蒙锐,另一个则是鬼捕黎斯。蒙锐讨厌恬噪的人,但对于涂金雄的滔滔不绝,他倒也没有太多反感。

说到最后,涂金雄换了一副苦瓜脸:“唉,我这差办得憋气啊。今个一早王大人把我喊了去,我以为是为了孟川的案子,谁知道竟又是为了什么金丝雀、鹦鹉的无辜丧命——还说人命案要查,但杀鸟案也要查清。”

涂金雄说着说着,不自觉苦笑。

“嗬嗬,王县令真乃第一知鸟善趣的父母官。”蒙锐话锋讥讽,丝毫不给谁留面子。

“昨晚又死了一只价值百两的鹦鹉,让人咋舌的是鸟主人说看到了一个诡异的绿色猫影。接着王大人要我去抓猫——”

涂金雄的话被打断,衙役匆匆奔入堂内:“涂捕头,宫家有人杀人!大人令你马上去宫府。”

涂金雄和蒙锐对望一眼,涂金雄无奈道:“宫府这是要闹哪出啊。”

宫府在金霞县城西有一大片宅院,涂金雄、蒙锐进到亭台楼榭鳞次栉比的宫府。家仆引至五进院的正堂,蒙锐在堂外就看到了脸色苍白的宫乐坐在下首椅,左手好像受了伤,用白布包裹了几层。

对面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虎背熊腰,目光逼人。这人乍一看像是个莽夫,但再看其穿着,锦衣华靴、头绾青云坠,又给人一种富贵威严之感,尤其那一双眼睛精芒闪动。

男子脚边扔着一把黑漆漆的匕首,透着丝丝森寒。

这人应是宫乐的叔叔,宫四海吧。蒙锐心道。

正堂中央上首是一位六十上下的老夫人,自然是当代宫家掌权人宫老夫人了。宫老夫人慈眉善目,安之若素地端坐。

宫四海看到涂金雄,冷冷地开口道:“长嫂,现在官府的人也来了,这事总该给个说法了吧。”

“什么说法。”宫老夫人语气平静。

“宫乐私藏匕首想行刺我,哼,不过被我制服了。杀人行凶肯定是要下牢的,长嫂。”宫四海拔高了音量。

“好大的本事啊,将你的亲侄子送进牢狱就这么光彩。”宫老夫人语锋一转,变得犀利睿智,正好遏制了宫四海的怒火。宫老夫人稍稍动容道,“四海啊,你大哥死后,宫乐唯一的父辈就只有你一个了,你便等同于他爹。你可听说过,儿子要刺杀爹的吗?”

“但他明明怀藏匕首来找我——”

“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宫乐平素最为景仰之人便是你,他知你乃习武之人,年轻时还当过镖师闯荡江湖,就对你的武功心幕已久。哎,宫乐想多跟你亲近亲近,这才怀藏匕首想让你教授他武艺。这孩子内向,肯定被你一吓,就惊慌失措地摸出了匕首,接着又被你伤了左手。”宫老夫人话至此,泫然欲泪下,“此时此景,宫乐早已失魂落魄。你这个当叔叔的非但不安慰,还咄咄逼人请来了捕快要将他送进大牢——四海,你于心何忍啊!”

“我,他,哎呦!”宫四海方脸憋得像猪肝,却又无话可辩。

宫老夫人令宫四海哑口无言,转看涂金雄:“宫家家事怎敢惊扰官府,来人啊,替每位官爷备一份薄礼,送客。”

涂金雄干笑两声:“宫老夫人,那涂某告辞了。”

宫老夫人闭眼,不再言语。涂金雄和蒙锐转身往外走,猛然间,一个柔弱却又倔强的声音响了起来:“等一下。”

蒙锐回头,说话的是脸色苍白的宫乐。

宫乐用手一指宫四海,一字字清晰地说:“我不是想跟他学武,就是想杀了他!”

宫府正堂内,每一个人的脸色都为之巨变。

“宫四海害死了阿川,我要替阿川报仇!”

第四章潜行者

宫府正堂。宫四海小眼眯成一道缝,冷冷盯着宫乐:“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就是你杀了阿川。”宫乐颉颃道。

“阿川?哼,什么阿猫阿狗的东西,简直脏了我的耳朵。”宫四海眸中冷芒乍现,“你果然是想行刺我啊,太好了,我这就把你送进牢里。”

“谁怕谁!就算进了大牢,我也绝不放过你。”

“都闭嘴!”宫老夫人大喝道,继而重重咳嗽了几声,宫乐担忧道:“娘,你没事吧。”

“想让我多活几天,你们就都给我闭嘴。”

宫乐咬着牙,低下头。宫老夫人望着宫四海,宫四海也移开了目光。宫老夫人朝涂金雄赔笑笑道:“涂捕头,让您见笑了。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子,难免说些混账话,还请涂捕头莫要往心头去,老身替他们告罪了。”

“宫老夫人哪里的话,口舌之快本就做不得主。”涂金雄躬身一礼,“涂某告辞。”

涂金雄和蒙锐从宫府出来,涂金雄跟前两步道:“宫四海很有嫌疑啊。”

“哦,如何见得?”

“宫四海乃宫乐亲叔,若没有真凭实据他怎敢乱咬宫四海。”涂金雄胸有成竹地说,“不过宫乐为了替孟川报仇,连命都豁出去了,倒是让我有几分佩服。原来并非所有少爷都是胆小鬼啊。”

“那你为何不抓宫四海?”

“嘿!我没这胆子。”涂金雄大咧咧地笑道,“宫家不是寻常人家,据传在圣城里都有靠山。所以不可轻动,还得请县令定夺。”

蒙锐心里发笑:你是想拉县令做替死鬼吧。

“你觉得孟川爹娘可有异常?”蒙锐忽然问道。

“异常?没觉得啊。”

蒙锐站定了,转头拿了看涂金雄说:“也许是我多虑。这样,你派个人随我去一趟孟川家。”

涂金雄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申时末,蒙锐第一次来到了隐村。

隐村中几乎见不到人,蒙锐拍开了孟川家的门。

孟川爹娘一脸愕然,他们没想到衙门会接二连三派人来。蒙锐走进孟川的小黑屋,将其他几个人都留在了屋外。

小黑屋里逼仄潮湿,而更可怕的是黑暗。黑暗如同野草,长满了小屋的每一处角落。屋里只有一张半塌的木板床、一个黑沉沉的旧衣箱、一张残破的矮脚板凳,这便是全部。

蒙锐打开旧衣箱,用手先在里面摸了摸。箱里都是些破衣旧衫,蒙锐转望门外,孟川爹娘的衣衫却都是干净崭新的。把衣箱里的衣服一件件都翻了出来,蒙锐再一件件放回去。

半塌的木板床,上面没有被子,蒙锐躺在床上周围像有无数双黑色的眼睛,无数张黑色的嘴,无数双黑色的耳朵,在看着、说着、听着这狭隘空间的一息一变。

头有些昏沉,蒙锐走出了小黑屋,不再看孟川的爹娘,对随行的老捕快邱大胆道:“走吧。”

隐村外有三条路,一条是蒙锐来时的路,另外两条分别通向两座大山。

蒙锐伫立在三岔路口,询问邱大胆:“哪一条路能去秦河?”

邱大胆是本地人,张望了两眼便道:“回大人,走右边的穿过蛇山两个山头,便是秦河上流。”

“唔,那我们就走右边。”

邱大胆一怔,又补充说:“但走右边的路绕远而且翻山越岭,最起码要多走一个时辰。”

“无碍。”蒙锐意味深长地说,“相比起其他的,翻山越岭算最简单的了。”

蒙锐大步而行,邱大胆听得一头雾水,不过涂金雄嘱咐过要好好保护蒙锐。邱大胆心中叫苦,也只能匆忙跟了上去。

酉时,在山中赶行了一个时辰,四周渐渐都黑了,虫豸鸟兽的嘲哳叫声多了起来,蒙锐发觉邱大胆神情颓唐,便找了个开阔地坐下休息。

邱大胆取了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面色才好了些。蒙锐站在山头,原来蛇山之西就是扶摇山,却不知浮云观里的牛嫂此时可好,她定然还守在红棺旁吧——恍惚间,蒙锐猝然间发现了苍郁林中有一双碧绿的眼眸,蒙锐还未反应,便有一道快若妖魅的影子在林中转瞬闪过,再寻觅不到。

一丝难以言喻的冷意包围了蒙锐,那双碧绿的眼眸同夜色融为一体,犹如了无生息的黑暗潜行者。

“大人,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赶路吧。”

邱大胆的话唤回了影乱思绪,蒙锐嚅嚅道:“貌似在这大山深处游荡的不止我们两个呀。”

又行了半个时辰,翻过了蛇山两个山头,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湍急奔腾的秦河。蒙锐下到一个僻静山谷,秦河从外侧流过。山谷左右有两个突出的山体断崖,蒙锐昂头辨了辨,爬上了左侧断崖。

上断崖的路是一条羊肠小道,路两侧长满了荆棘荒草,蒙锐的长衣也被勾破了几个小洞。断崖是一大块空地,蒙锐走了两圈。在崖边干燥的土壤里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烁,蒙锐弯腰捡了起来,竟是一枚扣拢腰带的青玉钩,玉钩边缘沾着一丝干涸的黑血。

蒙锐深吸一口气,发现青玉钩的地方依稀可辨凌乱的足迹,这里应该就是孟川跌落的断崖。那么这枚青玉钩莫非是凶手不慎遗落的?

邱大胆也发现了疑点,急忙说道:“断崖上好像发生过争斗,大人,会不会跟孟川的案子有关。”

蒙锐收好了青玉钩:“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记牢山谷的位置,回去便告诉涂金雄。”

邱大胆重重点了点脑袋。

“下去吧。”蒙锐转身说。

两人下了断崖,沿秦河往下游走。大约行至戌时前后,秦河之水渐渐变缓,两个人到了秦河中游缓冲地段。

蒙锐有意无意地放缓脚步,目光在岸边打量,岸边一块大青石吸引了蒙锐的目光。这块大青石比其他的更干净光滑,蒙锐饶有兴趣地盯了一会儿,一屁股坐在大青石上面。

“你累了,大人?”

蒙锐起身拍拍屁股:“滑了一跤。”

两人刚欲走,倏然从东面的林子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林中飞鸟被惊飞,蒙锐隐约看到有个人在逃跑。他扔下邱大胆,左脚在树上一点,兔起鹘落间已经冲到了那人前头,一回手攫住了衣领。

“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被攫住的是个年轻人,年轻人闭着眼一个劲求饶。

蒙锐往地上一扔,年轻人哎呦一声痛叫。他张眉张眼地看到了蒙锐,忽地长吁一口气:“幸好,幸好不是——”

“你是干吗的,叫什么?”林中冷风吹开了蒙锐的头发,露出了狰狞青胎。年轻人吓得一哆嗦,赶忙说:“我是山里的猎户,叫安娃。”

“方才谁在追你?”蒙锐盯着安娃问。

安娃眼珠子往下一落,道:“没有人。是一头发了凶的野狼狂追我,想要吃了我。”

“野狼。”蒙锐轻轻重复道。安娃穿着一件兽皮做的袍子,后背有一道长长的的划痕。狼爪要比这划痕深多了,这小子在撒谎,蒙锐心中笃定。

安娃躲避着蒙锐的目光,下意思地将两只脚往后靠。安娃蹬着一双价值不菲的紫纱长靴,腰畔还挂有一个做工精致的荷包。

“你撒谎!”蒙锐突然冷喝:“打猎穿蒲鞋、麻鞋,哪有穿纱靴的!你腰畔的荷包也不是你的——还有你背后的划痕绝非狼挠,说,到底怎么回事。”

蒙锐声色俱厉。安娃眼瞅着漆黑夜幕里如同魔王的男人,腿根子发软,颤声说道:“我看见有人杀了人!”

蒙锐浓眉一挑,正等安娃继续往下说。忽地从不远的林处传来咆哮声,像人又似兽,安娃恐惧地抱紧脑袋道:“它来了!就是它在追我!它的眼眸是绿色的,如同幽鬼一样。”

绿眸——是他,黑暗潜行者。

邱大胆刚刚寻来,蒙锐将安娃交到他手里说:“这孩子很重要,把他先关进大牢里。”

没等邱大胆多问一句,蒙锐已冲进了林子深处,循着咆哮声追赶绿眸的潜行者。

邱大胆瞅了瞅浑身抖索的安娃,苦笑道:“得了,你跟我走吧。”

绿眸的潜行者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影,稍不留神就会失去目标,蒙锐丝毫不敢大意,双眼如鹰隼般牢牢锁定了那道浅影。在林子深处东穿西拐了好一会儿,浅影忽地一错身冲出了树林,蒙锐也紧跟着冲出去。

冲出林子后,竟到了相距金霞县不远的一片山野里。绿眸潜行者继而向东疾驰,他想要进县城,这念头在蒙锐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却来不及多想。

浅影摸到了残缺有洞的城墙,从墙洞钻了进去。

蒙锐不敢怠慢,也钻进墙洞里。但等他钻出来,墙洞后面的大街上黑黢黢一片,哪还有什么人影。

该死的,让他溜掉了。

从长街另一头传来了杂乱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吃惊地说:“蒙大人,你怎么会在这儿?”

蒙锐一抬头,迎面而来的是涂金雄。

第五章金笼为墓

“我从隐村回来了。”蒙锐发觉涂金雄脸色怪异,问道,“你要去哪里?”

“唉,一言难尽啊。既然蒙大人来了,便一道去看看吧。”

蒙锐心中一动:“莫非是王大人?”

涂金雄无奈地点点头。蒙锐没说什么,随涂金雄来到了金霞县令王怀安府邸。

秋露凝重,夜风渐寒,秀丽的高轩台花都已凋谢。书房外的小廊一偶,这位闲情雅致的王大人此刻脸色如同一块猪肝,酱红发紫,不知是挨了打,还是受了惊。

王怀安一见到涂金雄和蒙锐,脚步趔趄地跑来说:“涂捕头,我的茗儿死了,它死得好惨啊。你一定要为它报仇,找出杀死它的凶手。”

王怀安突然抱住涂金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个没完。蒙锐斜眼望了望涂金雄,涂金雄哭笑不得地说:“茗儿是王大人养的黄嘴鹦鹉的小名。”

死的是鹦鹉!这般为一只鸟嚎啕大哭的人中俊杰到底是怎么当上的县令啊!王怀安让蒙锐无语,恨不得甩他两巴掌。

涂金雄安抚好了王怀安,跟蒙锐进到书房。关鹦鹉的金笼原本挂在木架上,但此刻金笼被扔在了角落,黄嘴鹦鹉趴在地上。赶来的仵作看了看说:“鹦鹉肚子被刨开了,内脏都被挖空。”

蒙锐注意到鹦鹉羽毛上几乎没有血,即便巴掌大小的一只鸟,要刨身挖脏不沾血也绝非易事。蒙锐忽然觉得连环杀鸟案的背后不那么简单,好像还藏着另外一场诡谲黑暗的阴谋。

“这书橱怎么回事,以前也是这样?”涂金雄在前头问道。书橱门上有一道深深的划痕,下人回答道:“不,以前不是这样的。”

对着划痕,蒙锐用右手中指、食指比划了几下,而后顺划痕的方向扭头看,却看到里面的一张软榻,上面锦被半掀。

“王大人,你今晚睡在书房?”蒙锐跑到外面,问王怀安。

王怀安先一愣,而后点点头:“我夫人这几日回老家了,所以这几天我都睡在书房。”

王怀安受惊不轻,脸色发紫。蒙锐顿了顿,又问他:“黄嘴鹦鹉被杀时,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

“啊!”王怀安上下一个激灵,似乎不愿意再想起那一幕,“我看到一只匍匐在地的大猫——它杀了茗儿,又在黑暗里注视着我。我整个人僵在那儿,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捆绑住了手脚,动也不能动,甚至连张嘴求救都办不到。”

“我害怕极了,担心那只猫会从黑暗里扑过来,如同虐杀茗儿一般杀了我——我对不起茗儿!”王大人掩面难过。

“当时黑吗?”蒙锐问。

“很黑。”

“那你怎么就认定了是一只猫?”

王怀安愣了愣,然后才道:“因为它四肢都匍匐在地上,而且它有一双碧绿碧绿的眼眸。只有猫和狼是绿眼珠,但它肯定不是狼,所以是只猫。一只凶残的猫。”王怀安肯定道。

涂金雄在旁边说:“对,对,估计也只有猫才对鹦鹉、金丝雀这些鸟感兴趣。”

再聪明的猫,要它刨尸挖心,岂非鬼史野闻。一双绿眸!蒙锐想到了绿眸潜行者,莫非杀鸟案同他有关——蒙锐瞥了眼王怀安,默默地不再作声。

涂金雄派人搜查了一番,毫无所获之后将茗儿扔回金笼里。遵循王大人意思,就近找个明亮怡人的林地给埋了。

金笼提溜走了,蒙锐看着横尸在内的茗儿,那金光灿灿的笼子宛如一座牢墓:囚了它的命,埋了它的尸,注定了它的一生。

蒙锐忽然想起了红棺里的妹妹蒙挽香。她若还有所感知,是否也会有茗儿那般的苦与愁。

涂金雄跟蒙锐使了个眼色,两人绕开王怀安。蒙锐直截了当地说:“你觉得也是猫?”

涂金雄连忙摇头:“任何一只猫都不具备重复作案的大脑,那绝对不是猫。不过顶头上司死活认准了,我也不好说什么。”

蒙锐明白无可奈何的滋味,略微沉了沉说:“连环杀鸟案存有几分邪异,你将之前的案子给我讲一下,越详细越好。”

涂金雄讲述完了,王怀安把他又叫走了,这位王大人估计要大举出动抓猫了。蒙锐踽踽出了府邸,挥掉心头雾霾。因为他知道,等待他的还有另外一场意想不到的考验。

当蒙锐离开后,就在王怀安府邸后面的污巷内,有一个匍匐在地的影——正在一口一口吞吐着肮脏腥臭的内脏,它的眼眸呈现出鬼魅的妖绿。

第六章青玉识凶

十二日,又过了两天,孟川之案撒下的大网徐徐收拢。

涂金雄一方面遵从王怀安的意思,全城抓捕绿眼凶猫。另一方面在蒙锐的帮助下,在可疑的山谷断崖取证,围绕找到的沾血青玉钩进行调查,孟川之案渐渐清晰。

邱大胆将安娃送回了金霞县衙,暂押大牢。这年轻的猎户愁容满面,再见到蒙锐,他就扑到牢门前大喊冤枉:“为什么要把我关进牢里,我是冤枉的!我什么都没做,求求你大人,放我走吧。”

蒙锐令狱卒打开铁门,目光漆黑似刃望着安娃。安娃不自觉低下头,像是害怕看到蒙锐的眼神。

“你看见有人杀了人?”蒙锐缓缓问。

“我,我太害怕乱说的。”安娃低垂着眼,否定了之前的话。

“哦。”蒙锐将两样东西扔在门口,正是安娃的纱靴和荷包。安娃面色一下子凝重起来,蒙锐渐渐冷漠道,“纱靴和荷包上都染有血迹,而且两样东西都不属于你。我有足够证据怀疑在秦河流域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既然你之前是乱说的,那么凶案最大的嫌疑者便是你了。”

“不,这两样东西是我的,上面的血也是我的。”

“哼,紫砂长靴价值不菲,整个县城只有两家鞋铺在卖,卖出的也都有记录。而荷包内也绣有真正主人的名讳。”蒙锐青面无容,“这两样东西还是你的吗?”

“我,我——”

“罢了,既然你铁了心不说实话,就自己去阎王十殿前喊冤吧。”蒙锐转身就走。

“别走啊。我说,我都告诉你!我真的看见有人杀了人!”

脚步倏然停住,蒙锐深吸一口气,回身蹲在牢前:“仔仔细细地说来听。”

安娃忙不迭地开口讲述。

讲到最后,蒙锐问他:“当晚究竟是谁在追你?”

安娃脸上立刻充满了恐惧之色,牙齿颤抖地说:“追我的那家伙浑身绿毛,还有一双绿眸——我也在老山林里待了三年了,见过不少凶禽猛兽,但从未有一种动物像它那样让我打心底里感到毛骨悚然,就仿佛它能随时抓住我,把我给吞了。”

“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它是个人。”安娃瞪大了眼。

蒙锐若有所思地走出了大牢,迎面正撞上涂金雄。涂金雄张嘴便说:“蒙大人,你怎么在这儿,我找你好久了。”

“有事?”

“嘿,宫府公子到底是把宫四海给告了,状告其乃杀害孟川的凶手。”涂金雄捋了把络腮胡,干劲十足道,“宫家人现都已到了大堂,王大人让我来请你。”

“宫府公子,宫乐。”蒙锐眼前蓦地浮现出苍白少年坚定而倔强的眼神,对涂金雄说,“去大堂。”

金霞县府衙大堂。

宫乐和宫四海怒目相瞪地跪在堂上。王怀安给宫老夫人设了椅座,老夫人闭目安坐,旁边站着一个青衣丫鬟,丝毫看不出老夫人心中变化。

王怀安见蒙锐到了,请到堂侧坐好。接着,他朗声道:“堂下宫乐。你状告你叔宫四海杀害孟川,此非泛泛,你可有确凿证据?”

“有。”宫乐声音不高,却十分坚定,“阿川死前,宫四海曾派了两拨人到隐村打听他的情况,那以后阿川就神秘失踪了。其一定是宫四海先掳走了阿川,再残忍地杀了他。”

“嘿嘿哈哈,天大的笑话!”宫四海歪着大嘴道,“大人,休听宫家孽子的满嘴胡话。我是派人打听过孟川,那也是因为宫乐从未有过什么朋友,他涉世未深,做叔叔的担心他被图谋不轨的人给欺骗了,故才派人去问底实。”

“你的朋友才图谋不轨!阿川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比这里的所有人都好——你才是狼子野心,你在府上喝醉后曾说过要杀掉阿川,对不对!”宫乐声音陡然变高,脸色却愈发苍白。宫老夫人那边依旧闭着双眼,不闻不问。

“哼,你也知道那是酒后之言,醉酒之言岂可当真?况且,那个孟川也不是什么善类,除了性格孤僻残暴外,还身染恶疾。这种人也只有你才会跟他交朋友,物以类聚呀。”宫四海冷言冷语地针锋相对。

“你住口!”宫乐嘴唇发紫,双眼充血,“阿川其实是被我拖累的,应该死的人是我!”

宫乐说罢,猛然间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扔在堂上,神情凄然地说:“大人,其实宫四海想杀的人是我——这箭镞便是两年前宫四海派刺客暗杀我时留下的,当时我重伤昏迷,是阿川在鬼门关前救了我。事后宫四海就对阿川怀恨在心,恨不得杀了他。叔叔,我可有说错!”

宫四海死盯着箭镞,脸皮子抽了抽,突然摇头长叹一声:“宫乐,做叔叔的事事都为你着想,没想到你竟为了个疯子来诬陷我。好啊,你说我这个亲叔叔要杀你,那拿出证据来啊,就凭这么一个烂铁头?”

“箭簇背后刻着一个‘梅’字,乃是刺客的名号。”

“少说废话,刺客在哪?如果没有人,这箭簇什么都不是。”宫四海带着一抹讥笑。

涂金雄也开口了:“你叔叔所说不错。宫乐,你可找到了那个刺客?”

宫乐脑袋渐渐垂下,茫然摇了摇头:“我尝试找过,但——没有找到。”

“哈哈哈,哈哈哈!”宫四海狂笑不止,“大人,他无人可证了。现在我就反告这宫家孽子诬陷之罪,还请大人明察。”

王怀安一愣,搓了搓手:“这个嘛——”

“等等。”一声沉缓却不容置疑地声音响起,所有人都顺着声音望向宫老夫人。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浑浊的目光从宫四海转到宫乐脸上,长吁一口气说,“王大人,刺客就在堂外。”

“堂外?”王怀安瞧了眼涂金雄,涂金雄挥手道:“来人啊,把刺客带上来。”

“长嫂,你!”宫四海脸色霎时变得煞青,待他看清从堂外进来的人后,更觉得眼前发黑,险些一屁股跌倒。

从堂外走入的人四十多岁年纪,鼠须黄脸,耷拉着脑袋。

涂金雄凝视片刻,问道:“来者何人?”

“草民梅子冲。”

“两年前,可是有人指派你行刺宫府公子宫乐?”涂金雄继续问。

“是。”梅子冲承认了。

“指使你的人是谁?”涂金雄瞟向宫四海。

梅子冲眼也没抬,拿手一指宫四海道:“就是他。”

“你,你胡说!”宫四海面容扭曲地焦急否定。

“宫老爷,当初你交付我的银票还在我怀里,上面有你的印章。”梅子冲一语击破了宫四海的虚假面孔。

宫四海颓然后退两步,又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宫老夫人,倏地点点头:“原来长嫂早有准备了,早就找到了这梅子冲来对付我,哈哈!”

宫老夫人低低一叹:“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罢了,即便我曾经想除掉宫乐,但他并没有死,还好好站在这里,你们也不能判了我死罪。而我暗杀宫乐也不能证明是我杀了孟川!”宫四海终于承认暗杀过宫乐,但依旧否认残杀孟川一案。

“你们还有证据?”宫四海冷眼望着宫乐和宫老夫人,两人都沉默不语。大堂上另一人突然开口道:“他们没有,我有。”

开口之人正是涂金雄。

涂金雄缓缓说:“官府已找到了孟川跌落的断崖,并在上面发现了争斗痕迹,以及一件凶手遗落的物证。”

涂金雄拍了拍巴掌,堂外有人端来一个木盘,上面盛放着蒙锐寻到的那枚青玉钩。一瞅见青玉钩,宫四海的全身一震,无比惊诧道:“青玉钩怎么在这里?”

“宫老爷可也瞧得眼熟,就在你赶来县衙前,我已派衙役去过你府中了。府里的使唤丫鬟已经证明,这枚青玉钩乃是你的常用之物。”涂金雄盯着宫四海,继续说,“衙役还在柴房里中找到了一件染血的蓝纹锦衣,来人啊。”

蓝纹锦衣也被呈上堂,锦衣里外都破破烂烂,像是打架争斗所致。在蓝纹锦衣左侧尚有几小块黑色血污,涂金雄将青玉钩、蓝纹锦衣摆在宫四海面前,厉声说道,“宫四海,你早欲诛杀孟川,便掳走或暗中跟踪孟川到了山谷断崖,经过一番争斗,你无情地把他推落下断崖。你可还想狡辩?”

宫四海怔忪之间,突然像噩梦初醒般大叫一声:“大人,我冤枉啊。我也不知道青玉钩怎么就跑到断崖上了——但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

“哼,你残杀孟川一案铁证凿凿,早已是百口莫辩了。”涂金雄吩咐衙役道,“来啊,将宫四海暂押死牢,等候州府死刑文书。”

“等一下,大人。我冤枉啊,我冤枉啊!”宫四海被拖了下去,宫乐失神地望着宫四海消失的背影,喃喃自语:“报仇了,阿川——杀死你的恶人被抓起来了,哼哼,哈哈哈哈。”

宫乐从堂上爬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扑通一下子晕了过去。宫老夫人喊来家丁把宫乐背上马车,车夫老黄一挥马鞭,马车匆匆远离。

王怀安筋疲力尽地下了堂,揉着脑袋说:“这审案太费神了,最近不要再审了。那个宫四海吵得我耳朵里嗡嗡直响,都快晕死了。来人啊,回去回去。”

金霞县青天大老爷被人搀扶着回了后堂,涂金雄和蒙锐面面相觑,涂金雄仰天一叹:“世间无常态,无人是自由。怎么偏这种闲庸之人做了官,可笑也。”

涂金雄抱了抱拳想走,却被蒙锐一下子拉住了。涂金雄一脸愕然:“蒙大人,还有事吗?”

“大牢里尚有一个安娃,我觉得你该去见一见他。”蒙锐忽地笑了笑,神秘兮兮的。

“那个偷人纱靴和荷包的年轻猎户,我听邱大胆说了,他是蒙大人亲自抓的。哎呦,这两天给孟川案忙活得晕头转向,倒是忘了去审一审。大人放心,我过会儿就去牢里。”涂金雄保证道。

蒙锐左右瞧一眼,压低了声音说:“他可不是普通的小贼。”

“啊?”涂金雄一副诧异的表情,仿佛没明白蒙锐的意思。

蒙锐却也不再点拨他,而是转了话题:“涂捕头,我想再借用一下邱大胆。”

“没问题。”涂金雄点点头。

堂审宫四海时蒙锐一句话未插,他心头其实牵挂着另一件匪夷所思的案子,连环杀鸟案。邱大胆将鸟主的名单递给了蒙锐,蒙锐瞅了瞅上面列举的四五个人名,眼眸里射出冷冽的寒光:“走吧,先从第一家开始。”

第一户杀鸟案发生在书房,蒙锐来到鸟主人的书房里。书房案几有一道划痕,朝向书房尽头。宠鸟被刨肚挖心。

第二户杀鸟案发生在花厅,花厅内一扇屏风上发现了划痕。宠鸟被刨肚挖心。

第三户杀鸟案发生在厢房,香炉桌的桌腿也发现了划痕。宠鸟被刨肚挖心。

第四户杀鸟案跟发现秦河浮尸的时间相差不多,正是王怀安曾令涂金雄调查的黄员外家。黄员外心爱的金丝雀被杀死在书房内,蒙锐很快在古董木架一侧找到了一道深深的划痕。这道划痕似有所不同,蒙锐用心打量,划痕后段像突然打了个弯,有了些许的扭曲偏差。

如果所有划痕都是指甲留下的,那么打弯有可能是——指甲断裂。

“一寸寸地搜找古董架周围的角落。”蒙锐一句令下,邱大胆立即撅屁股开始找,端茶进来的丫鬟也被两个撅屁股的官差吓了一跳。

也不知找了多久,终于邱大胆叫了一声:“大人,这儿有样东西。”

邱大胆小心翼翼从字画罐底下捡起一小截绿色的指甲。

蒙锐面带喜色:“就是它了。”

“它?”邱大胆不明所以。

赶回金霞县衙的途中,邱大胆犹豫了好久说道:“大人,这几起杀鸟案虽不算大案,但着实让人觉得一头雾水。之前县令王大人说是凶猫所为,但我却不这样认为。”

“你怎么想的,说来听听。”

“好。”邱大胆也是当了十几年的老捕快,立即条条框框分析起来,“这几起杀鸟案都存在着几个共同点:第一,案子都发生在大户人家。第二,被杀的都是名贵的宠鸟。第三,现场都留下了长约一寸的划痕,应该是指甲留下的。第四,宠鸟全被刨肚挖心。

“食鸟之猫是做不了这些的。”邱大胆下结论道。

“你还忽略了一点,案发时主人和鸟都待在同一个屋里。”蒙锐放缓了语速,“大户人家、宠鸟、同室、刨肚挖心——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同一案件,其需要埋藏极大的仇恨。”

“我能明白大人说的意思,但藏着这么大仇恨仅仅就是为了杀几只鸟?”

“这不是他的目的。”蒙锐目如鹰隼般犀利,慢慢道,“若我所推测的不错,他只是在寻找。”

“寻找?”邱大胆似懂非懂。

“寻找真正的目标。”

两人边说边走,已然来到了金霞县衙外。涂金雄早等候在那里了,一把拉走了蒙锐,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急急道:“蒙大人,那个安娃他说——”

“嘘。”蒙锐示意涂金雄不用说出口,“稍安勿躁,我们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涂金雄忙问。

“等。”蒙锐从牙缝里蹦出了一个字。

第七章镜中窥己

十四日,未时,扶摇山中浮云观。

房中摆了一张棋盘,空鱼子手执黑子已踟蹰许久,忽地望了一眼对面的蒙锐,笑笑说:“半年未见,蒙侠士的棋技精湛太多了。”

“道长谬赞,心如棋盘,装得多了自然就看得透了。”蒙锐语出睿智,空鱼子大为欢喜:“空鱼子早就看出蒙侠士乃具有大智慧之人,只是入观这几日,蒙侠士始终愁眉不展,不知所谓何事。或许,空鱼子可为其破解一二。”

“多谢道长,但有些事只能自己面对,告诉别人只会多增烦恼。”蒙锐婉言谢绝。

空鱼子颔首,目光忽而一瞥房门:“门外的施主,若有事便请进来吧。”

蒙锐似早料定了门外人的身份,清了清嗓子喊道:“牛嫂,稍等片刻,我这就出去。”

“是。”门外有人回答了,正是牛嫂。

蒙锐起了身,空鱼子笑而说:“这盘棋局,我还会为蒙侠士留着,期待终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蒙锐跟空鱼子告辞,出门见到了牛嫂。两人也不说话,一前一后回到了停放红棺的厢房前堂,牛嫂眼神凝着红棺:“这两日我总觉得心里突突直跳,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公子,我们还要在这里逗留多久?”

蒙锐环顾堂内,而后坐在红棺旁说:“牛嫂放心,用不了多久了。等离开这儿,我就带你们去定水城。定水城乃青州三大州城之一,毗邻浩瀚无际的东海,城中不乏东海异术师和当世名医,在哪里或可有所收获。”

牛嫂眼里闪过一丝希冀,但很快转入黑沉沉的眼底:“希望一切如公子所愿。”

“这儿托付给你了,我这就去金霞县。”

牛嫂默默点了点头。

蒙锐赶到金霞县衙时已是未时末,他没去找涂金雄,而是先找来了邱大胆,贴耳嘱咐了几句,邱大胆脸色惊疑地点了点头,匆匆奔出了县衙。之后蒙锐到了县衙黑屋子外,推开石门,里面的仵作正在炼制熏香,用上等红油加燕回草、知寒子、云末等十味草药便可练成尸臭熏香。这法子还是蒙锐从老友大世第一仵作老死头那儿学来的。

仵作收了香,起身拜礼。蒙锐道:“无须多礼。孟川尸首在哪儿?”

“孟川?”仵作微一迟疑,但还是指向东头第三张石床。

蒙锐掀开尸布,底下是渐渐腐烂的尸首。蒙锐回头对仵作说:“你先出去吧,我自己待会。”

“这——涂捕头知道吗?”仵作尚不敢擅离职守。

“他知道。”

仵作这才转身离开。黑屋子的石门一关,周围的温度好像突然下降了许多,蒙锐甚至可以感受到冷气在裸露皮肤上一点点地凝结。他甩了甩手,从银盘里取出银刀、镊子和长针,漆黑的双眼锁定在死尸的脖颈处,下手。

大半个时辰后,蒙锐乏力地走出黑屋子。仵作还留在外面,让蒙锐吃惊的是涂金雄也在,涂金雄的络腮胡子又抖不停,他每次激动或紧张时才会这般表现。

“什么事,涂捕头?”

“安娃那边有动静了。”涂金雄急迫道,“蒙大人,咱们这就去吧。”

蒙锐望了望天边低垂的暮色,点点头:“好吧。”

河水柔缓,他反而感受到了寒冷刺骨。从秦河下游一直往上,他来到了整条河流的中段。在这片开阔的天地里,河水变宽渐缓,陪衬着如棉絮般的白云、碧玉般的蓝天、画卷中的山水树林,一切仿佛在这里都静止了。

只是这静止的时刻却被他打破了。他踩在浅水里,视线来回徘徊,好像在寻找遗失的东西,走走停停不知有多少次,倏然见他停下了脚步,站在一块光滑的大青石前。他低身摸了摸大青石,语气微微紧张:“就是这块石头,那么东西应该在东边的刺桐林里。”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树林里,很快找到了一棵茂盛挺秀的刺桐树,树背后那里有一个隐蔽的树洞。他用颤巍巍的手摸进树洞里,只一会儿便拿出了男子长衫、纱靴、腰带和一个荷包。眼看这些东西都在,他才终于呼出一口气,蹲下来将东西一件件收好,但当他摸到那个荷包时突然愣住了,荷包里还有别的东西。

他打开荷包,里面竟是一柄小巧铜镜。铜镜里映照出他苍白的脸颊,阴暗陌生的眼神和颤抖的双唇。他嚅嚅道:“怎么会多了一面镜子?”

“镜者,照人以形而不透影。许多事情都好像这面镜子,只能看到表层,却无法观测到内心。这面镜子是送给你的。”铿锵有力的声音来自身后,他像只受惊的小鹿猝然回身,蒙锐正站在两丈外。

蒙锐望着他,缓缓说:“宫乐,到时候看清楚自己了。”

他扭曲地笑着,镜子里的面容除了宫乐,又是哪个。宫乐紧握镜子,眼珠转动:“我散心时无意间找到了这些东西——大人,你怎么也来了?”宫乐说了个理由,蒙锐看着他,清楚地说:“为你而来。”

第八章幻茧

蒙锐、宫乐来到秦河岸边。宫乐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我不懂大人的意思。”

蒙锐突地席地而坐,面对天地山河道:“宫乐,你真的认为是宫四海杀了孟川。”

宫乐一怔,随即点头:“是。”

“好,那我便来说一说。”蒙锐摸到一颗小石子扔进了河中,石子在河面上飞溅了五六次才咕咚一声没入水里。而就在石子消失的刹那,蒙锐开口了,“宫四海没有杀孟川。”

“或者说,凶案尚有许多不可忽视的疑点。

“第一,宫四海乃是习武之人,早年更混入镖队走南闯北。你也曾暗袭过他,应该知道他武功之高强。孟川则是一个瘦弱的患病少年。且论,一个武功高手同一个瘦弱少年在断崖争斗,怎么可能会留下那么多的痕迹,甚至宫四海还掉落了贴身的青玉钩。”蒙锐凝望河面:“于理不合,此其一。

“第二,宫四海的蓝纹锦衣。在宫四海府邸找来的蓝纹锦衣多处残破,相反孟川的黄衣虽破旧,但除了尖石刺穿的裂口外,其余地方丝毫未损。这难道实力悬殊的两人争斗的结果?显然更加说不通,此其二。

“第三,再说说孟川的黄衣。我也爬过孟川坠落的断崖,崖下长满了荆棘,我的长衣亦被勾破了几个洞。但孟川黄衣上却连一个荆棘勾洞都没有,加之上述的第二疑点,我怀疑——孟川坠崖时穿的并非那件黄衣。

“但为何尸体被发现时却变成了黄衣?”蒙锐眸光闪烁,一字字说,“原因就是尸体在从上游漂至下游的过程里,有人做了手脚。”

“秦河之水汹涌湍急,唯一能做手脚的便是相对平缓的中游河段。喏,就是你我面前的这块河域。”蒙锐眼角余光扫向宫乐,宫乐恍若未闻,没有说话。

蒙锐走到光滑的大青石前,“这块大青石倒也合适。嗬嗬,从河里捞出尸体,将尸体搁在大青石上,再换衣。换好后将尸体重新扔回秦河,用河水清洗干净大青石。”蒙锐的手指在石上划了一下,“所以这块大青石才比其他的更加光滑,更加干净。”

“这都是你擅自的揣测,你有何证据!”宫乐剧烈喘息了两次,目光游移不定。

“证据吗?我有啊。”蒙锐又捡起了一颗石子,在手里颠了颠,倏然望了眼身后的树林。人影晃动,从树林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涂金雄,另一个则是安娃。

安娃看清了宫乐模样,大声惊呼道:“就是他!我看到他抱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然后换掉了尸体的衣服,把尸体扔回河里,又把换下的衣服藏进了刺桐树的树洞里。他杀了人,你们快把他抓起来!”

一旁涂金雄问:“你可瞅准了?”

“我这双眼睛不会看错的,就连蛇山里最狡猾的狸猫都逃不过我的眼珠子。那天我便是追一只短尾鹿来到秦河,亲眼目睹了刚才说的一幕。”安娃认真地说道。

“行。”涂金雄点点头。

这边宫乐先看到涂金雄脸色一变,又听到安娃的话,表情变得凄苦。他回头望了望蒙锐:“那是谁?”

宫乐问的是安娃。

“他是蛇山里的猎户,那天碰巧撞见了你捞尸换衣的过程。他当时被吓跑了,但后来这小子生了几分贪心,悄悄溜回去偷了纱靴和荷包,却又倒霉地被我抓住了。”一抹蕴含深意的笑容凝在蒙锐嘴角,“这也许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注定了藏于黑暗里的真相会被暴露。”

宫乐大口喘息,盯着蒙锐侧脸问:“所以你早就怀疑我了。”

“还要更早一些,在秦河河畔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怀疑你了。”蒙锐脑中浮现秦河浮尸的场景,“当时尸体刚被捞上来,你就迫不及待地扑过去喊‘你怎么了,是谁害了你!’”

“这也许是没多想的一句话,但最可疑的地方往往就在最无意识的时候——死因都尚未确定,你如何知道他是被人害死的。”蒙锐顿了一下,“除非你知晓真相,或者,你就是凶手!”

宫乐沉默了好久,才缓缓说:“既如此,为何在公堂上你不说。”

“我跟你一样,也在等。”蒙锐淡淡地笑了笑,“你等着凶案平息好毁灭证据,而我则等着看真相之后的真相。”

宫乐重新凝望蒙锐,眼神放着奇异的光芒:“你跟其他捕快不一样,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一个捕快,普普通通的捕快。”蒙锐这般说。

“好啊,我宫乐这辈子能折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捕快手中,了无遗憾。”宫乐挺直了身板,苍白的脸上涌现红晕,朝着走来的涂金雄说,“涂捕头,宫四海是无辜的,我才是杀害孟川的真正凶手。”

“你?”涂金雄狐疑地说,“即便你是真凶,那被害死的也不是孟川,要不然你也不用捞尸换衣。”

“不,我杀死的就是孟川。”宫乐神情落寞道,“他之前是跟我一样的人,丑陋自卑,没有朋友,被所有人厌恶,我可以从他的双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但之后他就变了,目光变得阴鸷和冷酷,心里则只剩下了贪婪。我不想失去唯一的朋友,所以我才杀了他。捞尸换衣只是为了找回曾经的孟川,起码最后一刻我希望是他。”

涂金雄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也大致明白了:“你是因为孟川变得你不认识了,所以才杀了他。“

“是。”宫乐没有犹豫。

“唔。”涂金雄心头仍然不解:为何宫乐会觉得丑陋自卑、没朋友的孟川是同他一样的人。稍停顿了一下,涂金雄又问,“那么宫四海呢?”

“宫四海一心想除掉我,我也采取了相同的办法——用死了的孟川,把宫四海除掉。”宫乐脸色重新变得苍白无血色,他找了个空地坐下,“断崖争斗的痕迹是我伪造的,青玉钩是我偷来的,还有蓝纹锦衣也是我扯破的。”

涂金雄惊诧地望着宫乐:“你做这一切,宫老夫人知道吗?”

“不,我娘不知道。娘这些年虔心礼佛,又怎么会参与这些肮脏血腥的事。所有的所有,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宫乐仿佛解脱了,“你将我抓走吧。”

“好吧。”涂金雄上前想扭住宫乐双手,谁知蒙锐却伸手一抬,阻拦涂金雄。

涂金雄愕然道:“蒙大人,你这是——”

“涂捕头,你可有过一个人待在冰冷潮湿、阴暗孤独的狭隘空间里的感觉?举目茫然,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和身旁的一片黑暗。”蒙锐闭上眼,仿佛回到了神秘隐村那间无光的小黑屋里。

“有时候在生与死之外,更渴望的是存在过。”

涂金雄有些头大,茫然瞧着神游物外的蒙锐,不知道其话中含义。

宫乐眸光变得透彻:“你去过隐村了。”

“是。”蒙锐忽然问,“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

宫乐一怔,局促地说:“哪里。”

“太干净了。”蒙锐微微一顿,陷入到了回忆中,“我小时候住在破旧的老宅子里,老宅里也有一个好多年的枣木箱,只要几天不给打扫,枣木箱里便会落满老宅的灰尘。”

“小黑屋里到处也是灰尘,但那个箱子却是干干净净,从里到外没有一丝灰尘。”蒙锐沉了沉说,“所以那个箱子完全是个摆设,应该是个做旧的新物件。”

宫乐垂着眼,咬着牙,手攥着衣角。

“哦,还有孟川的爹娘。”蒙锐笑了,“这世上哪里有爹娘穿着崭新的衣裳,却让自己的儿子穿了一整箱的破衣烂衫,岂非笑哉!”

“做旧衣箱、薄情爹娘,这些都是欲盖弥彰而已。”蒙锐目光锁定宫乐,“从小黑屋里出来后,我就明白了:这世上并没有孟川这个人,有的只是另外一个宫乐。”

宫乐牙齿咬出了血,他突然猛烈地摇头:“不,不!孟川存在,他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他只是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所以我要找回他,把他找回来!”

“你醒醒!”蒙锐攫住宫乐双肩,大声告诉他,“看看你自己,问问你的心,孟川存在不存在。”

“大人!”从下游河岸来了一个人,却是邱大胆。

邱大胆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瞥了眼失魂落魄的宫乐说:“孟川爹娘已经全说了,是宫乐花重金让他们承认说有一个叫孟川的儿子。”

宫乐颓唐跪在地上,神情忽然变得模糊:“大人,让我为你讲一个故事吧。”

“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小男孩,他有叔叔和娘。但叔叔憎恶他,因为他夺走了原属于叔叔的财产;娘也讨厌他,因为小男孩并非她亲生,只是她不想财产旁落他人而扶植的傀儡。小男孩就这么一天天在憎恶和讨厌中长大,他身边的家丁和丫鬟都是叔叔和娘派来监视他的,家丁和丫鬟换了一批又一批,但小男孩始终没有一个朋友。”宫乐眼中泛着泪光,“小男孩就好像生活在一个透明的茧壳里,他看得见别人,别人也看得见他,但他和他们却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从没有人想过敲破那层茧壳救他出来,小男孩就永远只能缩进狭小黑暗的空间里。”

“直到,他存在了。”宫乐瞳孔有了光辉,“他叫孟川,来自于茧壳外的世界。他家境贫寒、丑陋、患有怪病,所有人厌恶他。小男孩觉得孟川是跟自己一样的人,他们很快成为了好朋友。孟川将外面的世界描绘给小男孩听,小男孩一次次幻想逃离茧壳后的生活。

“破茧重生,越渴望却越难过。小男孩每天怀揣希望入睡,却总在噩梦中惊醒,身体一天天虚弱,已快到了灯尽油枯的时候。孟川心疼小男孩,他下定决心说: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会帮你从那层茧壳里逃出来。只要你相信我,总有一天会实现的。”宫乐声音带有一种魅惑,“那一天来了,孟川发现了从秦河上游漂来的一具男尸,他对小男孩说了他的计划。小男孩惊诧惶恐,因为孟川竟然要牺牲自己来成全他。小男孩坚决不答应,但孟川划破了脸,戳断了胸,决绝道:难道你想今生今世都生活在这层茧壳里吗?只有勇敢面对才能击破那层壳,记住啊,宫乐!”

“孟川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出了小男孩的名字,然后他幻化成一团血雨,不见了。”宫乐泫然泪下,“而那个叫宫乐的小男孩也第一次学会了勇敢面对。”

宫乐的故事讲完了,在场的涂金雄、邱大胆和安娃仿若听到了天方夜谭,只是傻傻站在原地。蒙锐望着宫乐,宫乐肩膀一高一低,无声地哭泣:“所以我没说谎,孟川他存在——死的就是孟川,他是为我牺牲的,是我害了他呀!”

“宫乐,你错了。”蒙锐声音坚定地说,“孟川没有死,他就在这里。”

蒙锐指了指那面小铜镜:“当你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时,其实,他也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他自己。就在这里,看!”

宫乐牢牢攥紧了铜镜,镜中的瞳孔里赫然有着另外一张脸,是孟川!

“真的,真的是孟川。”宫乐喜极而泣,在岸边转了一圈又一圈。

蒙锐看了看涂金雄:“所以孟川的案子也结了,凶手不是任何人,因为孟川还活着。”

第九章绿眸凶影

宫乐回了家,宫四海也被放了。金霞县令王怀安是一头雾水,听涂金雄说完后更加迷糊,涂金雄则感慨道:“原来孟川乃是宫乐幻生出的人物,为了帮宫乐走出宫四海和宫老夫人铸成的围墙而牺牲了自己。孟川的计划是将宫四海拉下水,然后再对付宫老夫人吧。”

“什么跟什么呀,我只知道死的不是孟川,那他到底是谁?”王怀安高声道。

涂金雄挠了挠头:“还不知道。”

王怀安看向蒙锐,蒙锐方才一直陷入沉思,这时回过神来说:“其实想找出死者身份也很简单,既然留有衣物和荷包,就从这些东西下手去找。”

“对啊,怎么把这些东西给忘了。”涂金雄一下子蹦起来说,“我这就去。”

“不用了,我已从荷包里的绣字寻到了死者的身份。死者叫陈实,药商,三十岁,祖籍正是青州金霞县。”蒙锐说道,“陈实并无仇家。”

“那这么说陈实是失足坠崖死的了?”涂金雄又捋了捋络腮胡子说。

“不然,他是被人害死的。”蒙锐果断地说,他望了望几个人,“诸位请跟我来。”

蒙锐将大家带到黑屋子里,掀开了尸布,露出了真正死者陈实的尸首。尸首已经僵硬,令脸部、前胸的伤口更添血腥狞貌,蒙锐指着脖颈那道一寸长的刺入伤说:“有没有觉得这道伤痕很眼熟?”

邱大胆也被叫来了,他眯着眼突然说:“大人,这跟连环杀鸟案里的划痕很相似啊。”

“正是,都是一寸长余,而且切口几乎一模一样。”蒙锐摸出一块绢帕,里面包裹着从黄员外家寻到的小半截绿指甲,“这个是连环杀鸟案真凶留下的物证。”

王怀安愣了愣:“杀鸟的不是凶猫吗?怎么又出来了真凶!”

涂金雄低声道:“大人,过会儿给您说明。”

“另外半截绿指甲我也找到了,藏在陈实刺入伤的深处。”蒙锐说道,“这道刺入伤未被怀疑,所以绿指甲一直藏在其中。”

黑屋子里的仵作羞愧地低下头,这乃是他的疏忽所致。

两截绿指甲刚好拼凑完整,邱大胆一怕巴掌道:“连环杀鸟案和陈实案的凶手竟是同一个人,真是没想到啊!不过只要抓住凶手,便可一箭双雕了。”

“绿眸凶徒来无影去无踪地犯下这么多案子,就仿佛幽灵一般,要抓他又谈何容易。”涂金雄冷静地说。

蒙锐双眼渐渐冷锋:“人做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目的。只要知道这个,一切都会变得简单许多。”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邱大胆。”蒙锐突然发问。

邱大胆一愣,想了想道:“凶手杀鸟是为了寻找真正的目标。”

邱大胆一语中的,蒙锐赞许地点了点头:“几起杀鸟案看似简单,实则藏有惊天骇浪般的仇谋。几个关键词:大户、宠鸟、同室、刨肚挖心,凶手真正的目标就藏在这几个词语所串联的线上。”

“但还有件事让我想不通。”蒙锐瞧着石桌上的绿指甲说,“凶手在每个杀鸟案中都留下了划痕,说明他在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并没有对无辜的人下手。但为何独独面对陈实时却下了狠手呢,非置其死地不可。”

“莫非陈实就是他的仇人?”涂金雄张嘴说,但很快又摇摇头,“也不对,陈实好像跟几个关键词都沾不上边。”

“总之陈实身上存在疑点,需要把他的过往都查一查。”蒙锐望了望涂金雄,涂金雄立即道,“邱大胆,这事交你了,给我把陈实的祖宗十八代都揪出来。”

“是。”邱大胆应一声,人早冲出了黑屋子。

戌时,浮云观。

浅黄色的圆月挂在树梢,蒙锐无声地回到道观厢房。白天的案子已让他疲惫不堪,脑子浑浑噩噩恨不得倒头就睡,但蒙锐只闭目片刻就又站起身,他还要去看一眼牛嫂和蒙挽香。

夜风习习,蒙锐突然背后一冷,仿佛有一双毒蛇般的眼睛贴在后面。蒙锐猛地转身,但除了黑黢黢的厢房和一棵老枣树,什么都没有。

不知何故,蒙锐这几日精神恍恍惚惚,好像对任何风吹草动都特别敏感。

厢堂里的灯还亮着,昏暗的光芒却似明灭不定。蒙锐推门进去,门后闪出了牛嫂的脸,她眼里布满了血丝,蒙锐有几分担忧:“牛嫂,你该不会这几日都没有睡觉吧。”

牛嫂低下头,揉了揉双手:“白天也眯过一会儿。”

“不行,这样下去你身体会垮掉的。”蒙锐凝望牛嫂,“你不要太紧张,金霞的事很快就结束了。”

牛嫂一下子抬起头,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蒙锐看到了牛嫂的表情,牛嫂戚戚然地说:“这几晚我总感觉到厢堂外有人影晃动,我一出去,人就不见了。或许是我多疑了,但心里实在踏实不下来。”

我自己又何尝不疑神疑鬼?蒙锐心里叹一口气。

“就这几天。”蒙锐肯定道,“我们就离开金霞。”

这天晚上,蒙锐很晚才睡着。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无数双深绿的眼眸聚拢在自己身边,看着他,凝视他——每一双绿眸里都似乎藏着一个自己。

十五日,小雨。

邱大胆名字虽粗犷,做事却很干练。他动用了金霞县黑白道的人脉调查陈实底细,只过了一天,就有了消息。

金霞县县衙。

蒙锐、涂金雄和王怀安等待着邱大胆得到的消息。

王怀安兴趣寥寥。涂金雄则急急火火地问:“快点说,到底怎么样?”

“我已调查了陈实,原来这小子八年前竟是宫府的家丁,后来突然有了些小钱,就自己当了游商。”邱大胆满腹狐疑道。

“他的主子是谁?”蒙锐心头有了一道光亮。

“宫四海。”邱大胆回道。

果然,如此这般,一条条、一幕幕应该对得上了。

“就是他了。”蒙锐智珠在握道,“涂捕头,立刻监视宫四海府。记住要离得远一些,先隔着半条街观望好了。”

“然后派人暗访宫四海府里的下人,打听八九年前是否有人因为宠鸟之事而被宫四海责罚,甚至是丧了命。”蒙锐把要做的事一件件安排好了,而后缓缓道,“做好这些,剩下的事便是请君入瓮了。”

宫四海府三丈外的一条僻静小巷里,这儿到处是肮脏恶心的垃圾池水、四处乱蹦的跳蚤蝇虫,涂金雄和蒙锐等几个捕快就在这种环境里坚守了两天,但绿眸真凶始终没有现身。

邱大胆送来了几块干饼,鼻子里都是腐败的气味,能吃下两口就不错了。蒙锐嚼了一块,邱大胆迟疑地说:“大人,刚接到消息,南街那边又发生了一起杀鸟案。”

蒙锐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涂金雄问说:“要不要过去看一眼?”

“不用。南街那里不是绿眸真凶的目标,最多就是死只鸟,人无碍的。”蒙锐笃定道,“守好宫四海就可以了。”

“从宫府下人嘴里问到什么了吗?”

“问到了,我刚想跟大人讲呢。”邱大胆抿了抿嘴说,“有两个宫府老人说,八年前有个外院家仆不小心把一只名贵的花翎鸟给喂死了。宫四海打了家仆一百长棍,家仆边挨打边哭喊冤枉。宫四海怒不可遏,又把家仆翻了个身打了五十棍,家仆年龄已大,就那么活活被打死了。后来有人摸了摸被打死的家仆,骨头内脏都被打烂了。”

“出了人命,宫四海也慌了神,便草草把家仆给埋了。接着又令心腹打发掉了家仆的妻儿。”邱大胆顿了顿说,“当年宫四海的心腹就是陈实。”

“那么家仆的妻儿呢?”

“他们被赶出了金霞县,之后怎样就不得而知了。”

“家仆叫什么名字?”

“他叫毛得胜,还有他那儿子——好像叫毛头。“邱大胆说。

“蒙大人,你是不是在怀疑绿眸凶手就是毛得胜的儿子,毛头?”涂金雄忍不住问道。

蒙锐眼神熠熠:“八九不离十了。”

第十章死神出鞘

坚守在宫府外的第四晚,戌时三刻,一道鬼魅的身影从长街奔至宫府墙外。在院墙下静候了片刻,鬼魅身影翻身进入院内。

小巷里,蒙锐和涂金雄对望一眼,蒙锐眼神凌冽深邃:“终于来了。”

鬼魅身影落定在宫府书房外,宫四海就在里面。他碧绿的眼瞳眨了几眨,死死瞪着宫四海,心头一股无法抑制的疯怒涌了上来:是他,就是他害死了我爹!

他亮出了锋利的绿指,从背后抓向宫四海。

突然,从书房的窗外飞进两条绳索,绳索一左一右拴住了他的两只手。他狞叫一声,发出不似人类的咆哮。宫四海一脸惊骇地后退,喝问道:“你是谁?”

“杀你的人——”他左右手怪力一拽,两个埋伏在窗外的捕快被拽飞了,绳索一松,他再次扑向宫四海。

宫四海也不是省油的灯,多年刀尖舔血的生涯让他练就了一身高强武艺,他一个苍猿伸腰从袭击者腋下窜过,反身一拳砸向对方腰眼。这一拳倘若中了,那么对方必然全身绵软,再无还手之力。

“砰”的一声!宫四海虽然得手了,但袭击者竟然只是晃了一晃,再次双拳抡至宫四海面门。宫四海又惊又怒,身形缓了半分,无法避得开了。

他哀叫了一声。

平地里突然飞出一道黑影,挡在了宫四海面前,锋芒乍起将袭击者逼退三步。

他绿眸惊疑不定,看向突然出现的人。

蒙锐的死神弯刀立在地上,望着不远处拥有一双奇异绿眸的年轻人,缓缓说:“你就是毛头吧。”

年轻人一怔,生涩地说:“你怎么知道?”

绿眸里仿佛涌动着一种生命主力,蒙锐看得竟有些出神,他定了定心道:“我不仅知道你叫毛头,还知道你爹叫毛得胜,你杀宫四海就是为了替你爹报仇。”

“他叫宫四海?”毛头绿眸闪烁,“对,杀他就是为了替爹报仇!当年他打死了爹,又把娘和我赶出了金霞县,娘悲愤中患了重病,很快也死了——就是他害得我家破人亡!”

“赶你们出金霞县的人,便是陈实。”

毛头一顿:“是。”

“所以你再次见到陈实,就杀了他。”蒙锐声音沉沉。

“他死不足惜,只是可惜我没问出指使他的人。”毛头恨恨道,蒙锐点头:“你并不认识宫四海?”

“很小时我见过一次宫四海,但爹没告诉我名字,也没说在哪家府里当差。后来爹死了,娘也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死了,我只能凭借一面的记忆,牢牢记住仇人的脸。”毛头整张脸渐渐变绿,头发也变绿了。

蒙锐惊诧地盯着变化中的毛头:“你杀了陈实,又不知道仇人的身份,于是便根据‘大户人家’、‘喜欢宠鸟’等零散的线索去一户户地寻找仇人。”

“是。爹在西城当差,西城的富户不多,我就一户户找来。”

蒙锐心里暗叹:几户被害的鸟主都在西城,这条线索他却没有注意到,也是大意了。

“八年了,这些话、这段仇压在我心头,让我快疯掉了。”毛头绿眸里燃起两团妖异的火焰,全身变得更绿,“好在今天可以一吐为快,痛快!”

“宫四海!八年前你害得我爹肝骨寸断,今晚我就把你刨肚挖心——以祭我爹在天之灵!”毛头又咆哮一声,宫四海捂住双耳,双眼里难掩惊恐之色。

“毛头来了!”毛头双手一分,突兀尖锐的绿指仿佛十把匕首,朝挡在身前的蒙锐一抓。蒙锐斜身一避,用死神刀鞘隔开疯狂扑来的毛头,神情黯淡道:“毛头,我知你苦楚,但你不能杀了他。你把他交给我,我会让宫四海得到应有的下场。”

“废话少说!”毛头挥舞双手,带起一阵阵破风之声,足见他指刃之锋利。

蒙锐接下三招,却已然洞察在心。毛头攻虽疾风闪电,但丝毫没有章法,只凭快凶而已。他刀鞘瞅准了往下一沉,正压住毛头左手,再一绞,毛头吃痛地往后一跃,表情难以置信地望向蒙锐。

“不可能,为什么打不过——为什么啊?”毛头五官狰狞,双目睚眦,似在忍受极大的痛快。很开,他的头发变得更加深绿,蒙锐心头一惊:莫非毛头可以控制身体变化!这到底是怎样一种可怕的魔力,毛头又是如何获得这种魔力的呢?

激战之余,蒙锐却困惑难开。

毛头绿眸也变成了深绿色,看不出别的颜色。整个人往前一跨,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冰寒杀气,蒙锐不禁想到安娃的描述:仿佛它能随时抓住我,把我给吞了。

蒙锐也感受到气场的压制,他将死神横在前,声音一点点冷了:“毛头,我不想与你为敌。”

毛头已无任何表情,此刻的他更像一头洪荒古兽。他伸脖子怒吼一声,整个人带着威压之势扑向蒙锐——一弹指间,蒙锐微微闭合了眼,有一抹湿润在眼角。一弹指后,蒙锐睁眼抽刀。毛头恍若看到一抹淡淡的黑月从鞘里飞出,刹那黑月化成了割裂万物的锋芒,毛头从半空里坠落。

混着墨绿色的鲜血从腔子里喷出,毛头却似解脱地笑了笑,挣扎着说:“真是好快的刀!”

蒙锐一刀杀敌,他清楚明了,除了死亡,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下愤怒的毛头。

“你放心,我答应过你,会让有罪之人得到应有的惩罚。”蒙锐像在对毛头保证,毛头朝着他笑,绿血一口口喷出来。宫四海躲在远处,早已经面无血色。

门外人影晃动,涂金雄、邱大胆他们赶来了。

毛头突然一下子拉住了蒙锐的腿,蒙锐一怔,缓缓蹲下身。毛头靠近些说:“你是个好人,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就是它。”

毛头突然一把穿透了自个胸膛,从里面掏出了一个杏核大小的绿石,挣扎道:“拿着它,秘密就在里面!”

毛头倏然松开了手。涂金雄等人涌入,蒙锐略微一迟疑,将绿石塞进了怀里。

“这苍茫人世早已变成了无穷幻狱!死亡或许是——最好的解脱吧。“

毛头脑袋一歪,死了。片刻后,他那满头绿发竟变回了黑色,只是绿眸和绿指没有变回去,涂金雄望着毛头,啧啧称奇。

我会遵守诺言。蒙锐在心底里暗暗道。

搜集齐了八年前毛得胜之死的证据,蒙锐将宫四海送进了大牢里,等待宫四海的将是血一般的惩戒。

尾章绿石

金霞事毕,终于可以带着蒙挽香去定水城了。

浮云观,夜色刚刚降临,周围有许多未知的鸣叫声。蒙锐一头冲进了厢堂内,高声喊:“牛嫂,收拾东西咱们走……”

话未罢,眼前的情景却是让蒙锐的心一下子跌入到谷底。家具凌乱,布满了打斗的痕迹,地面上偶有两摊血迹,蒙锐失神片刻,随即大声呼唤:“牛嫂,牛嫂!”

厢堂内没有人和红棺。蒙锐不顾一切冲了出去,门口却撞见空鱼子扶着一人缓缓走来,是牛嫂。

“牛嫂——”蒙锐接过牛嫂,牛嫂嘴角挂着血珠,脸色青白。她一把抓住蒙锐的手臂,嚎啕大哭:“他们,他们抢走了红棺!”

“他们是谁?”

牛嫂摇摇头:“他们三个人都蒙着脸看不到样子,但是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是绿色的!”

“绿色?”蒙锐浑身一颤,难道这世上还有跟毛头一模一样的绿眸人。

“他们带走红棺时,留下了这个。”牛嫂将一张泛黄的纸递给蒙锐,上面方方圆圆画了许多怪异的符号,蒙锐一个也不认得。

空鱼子瞅了瞅,诧异道:“这些字是倭国字啊。”

“倭国?”蒙锐一脸惊讶,“莫非他们是倭国人。”

“唉,我只认得出是倭国字,但具体内容看不懂。”空鱼子目光移转,突然又道,“等一等,这两个倭国字跟汉字是一样的。”

蒙锐打量两个字,写的是——定水。

定水城?

夜将尽,牛嫂才沉沉昏睡过去,她一直在担心蒙挽香。但她身受重伤,蒙锐只得暂时将牛嫂交给空鱼子照料,并留话给牛嫂。如果她康复了,就去定水城再聚。

黎明来,蒙锐一个人踏上了东去的路,定水城就在不远之外。那里又会有怎般鬼神莫测的异险谋局在等待着自己,蒙锐心口忽地一颤,好像那藏在怀里的绿石竟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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