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聋子爷
清明假前夕,我突然接到乡下老爸的电话,称聋子爷快不行了,他非要见我最后一面,才安心去阎罗王那边陪伴祖先。
聋子爷住在我家老宅后面的竹林边。记忆中,他从外地流浪到陈家庄,自我爷爷那辈开始,就与我家相处和谐。他至今仍孤身一人,平常不太愿意和人交往,也从未离开过陈家庄,更没有亲戚朋友前来探望过他。上大学那年,他曾送给我一块形状怪异的佩饰,亲手给我戴在脖颈上,做手势说走到哪里都别取下它。那块佩饰,我戴到了现在,感觉真还是个吉祥物。
老爸已年愈六旬,他的话无疑是圣旨。小长假前夕,我提前一天赶回陈家庄,生怕见不到聋子爷最后一面了。老爸早已把他接到家里等候。见我回去,聋子爷精神陡涨,把我拉到跟前扯着衣襟上上下下打量。看我脖颈上依然戴着那个佩饰,他脸颊上梯田般的皱褶全都舒展开,抿嘴点头微笑,意味深长。晚餐,聋子爷破例喝了半盅苞谷烧。
聋子爷看着我长大,和悦可亲,我也早把他当作亲人。近来他身体严重不适,就一直在我父母家吃饭。或许是酒兴,晚餐结束,聋子爷硬是拉我陪他回竹林边的屋子。
还是那两间青砖子瓦房。大兴新农村建设那年,乡政府要给聋子爷重修房屋,可他死活不肯,最后只得因陋就简,帮他将房子的外墙和天盖修葺一番,看上去还算体面。
在一盏60W白炽灯的照耀下,聋子爷的卧室内通体明亮,宛若白昼。逼仄的空间,让那些乱七八糟的家什塞得满满实实。他从一个衣柜的最里面拿出一样东西交在我手上。我没敢当即看是啥物,只顾抓在手里,只觉那东西沉甸甸的。
回到母亲为我拾掇干净的房间,我才亮出捏在手里的那东西看了又看,和十年前他送我的那个佩饰质地完全一样,只是形状迥然不同罢了。我颇好奇地摘下脖颈上的那块佩饰,把两个都放在桌子上反复比较,琢磨其奥妙。
“啊——”是老爸叫出来的声音。我回头一瞧,原来,老爸已站在我背后多时了。看老爸一脸愕然神情,我把两块佩饰推到他面前,心里暗忖,老爸或许看得出有啥框框道道。
老爸躬身在灯光下看了又看,接着,拿起那两个玩意正反把弄了好一会儿,忽然放在桌子上,拼在一起。老爸慢条斯理道:“你再仔细看看,这上面是不是有什么图案?”
映着灯光,我发现那合拢后的佩饰物上果真有一些隐约可见的图案。那块穿有尼龙线的佩饰,我挂在脖子上整整十二年了,但没有认真观察过上面的花纹,这下子让老爸摸出些许名堂。我说:“这两个古饰物,应该是一对。现在聋子爷全都交与了我,这份厚重情谊,实在难以担受”
“自你爷爷开始.我们陈家从没把他当外人。”
老爸说上面有图案,我拿在灯光里,不停地转动着两只拼凑一起的佩饰,希望能够看出一点门道。可一连转动好几圈,终没能看出点眉目,猜想,那可能是工匠随意雕刻上去的图谱,没任何实在意义。
正好,屉子里有盒印泥。反复盖印了一番后,印在白纸上的图案终于有了些脉络。几经辨认,那些弯弯曲曲、纵横错落的线条,还有零星的圈点和符号,分明就是一幅简易构图。聋子爷家的一对佩饰上难道还隐藏着什么秘密,这幅构图所要表达的内涵又是什么?
老爸一步都不曾离开卧室,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做完这一切。
“没错,果真是图案。”老爸颇有几分成就感,顿了顿,忽然语气变得沉重起来,慨叹道,“夺气嘴又出怪石了,还是聋子爷率先发现的。”
“聋子爷跑到夺气嘴去干什么?明明活得好好的,他真是老糊涂了。我看,世界上好多人都是让病给吓死的。”
在陈家庄,夺气嘴是个禁忌。从我记事起,夺气嘴那里就是一个大土堆,即便在大合作年代也没能铲平它,后来慢慢衍生为乱坟岗,陈家庄周围的死人都埋在那地方,平常乏人问津。以前还有村民在附近种植大豆、芝麻和棉花之类的作物,而现在那里的坟墓越埋越多,墓碑林林总总。除了这些就是野生杂草、藤蔓和荆棘,一副荒凉景象。
“不是他去了夺气嘴,谁晓得那个土堆杂草丛里会有怪石出现。”老爸没好气地说,脸上满是悲愁,“你聋子爷,耳聋心明一点不假,可是他不该”
老爸说了半截子话,并不是故意瞒我,夺气嘴本身就有太多无法解释的疑团。我急忙问道:“是不是那个大土堆又让人给扒过了?”
老爸轻嘘一口气,喃喃道:“造孽啊造孽,乱坟岗是可以随便破动的吗?”他反剪双手,离开我的卧室,将房门扣上。
很久很久以前,夺气嘴那个最大的土堆曾经被人扒过。据说,那些扒过土堆的人都没个好下场,轻则患上怪病,重则死了,还有的精神失常疯掉了陈家庄就有个曾参与过扒土堆的男子,神志不清了好些年,后来爬到一棵柳树上吊死了,脖颈都扭曲了,实在惨不忍睹。
就这样,一直以来,没有人敢破动夺气嘴的土,除非埋葬死人。
二夺气嘴
幼小时,我就听爷爷讲过很多有关夺气嘴的故事,现在都记不得几则了。
那里原本是有一座冢寺的,据说还是座有很大院落的冢寺。寺院古树葱茏,如伞如盖,幽静闲适,甚为繁华。爷爷小时候经常去寺里玩耍。后来,住在寺里的老僧人作古,那地方才开始没落。再后来,遇上大运动,陈家庄只得响应号召,将整个冢寺给连根毁掉了。
又称从前的那个冢寺是有姓的。在那些特殊年代,当地和冢寺同姓的人怕与自己扯上关系,就不敢再叫“某冢寺”了,而是直接叫“冢寺”。但我查了老家县志,没有关于冢寺的记载,倒有一个讲“夺气嘴”地名来历的故事。
很久以前,陈家庄西北角那个大土堆附近躲藏着一个女鬼,瘦高个头,却长着一张怪异的大嘴。女鬼寂寞难耐,喜欢在村子里追随那些走夜路的男人,无论逮住谁,都要狂吻一番。只要被她吻过的人,就会被夺走精气,自此喘息不止,胸闷气短,脸色苍白,必死无疑。不仅如此,她还会在被吻的男人嘴里留下一块石子。如果有人拾到了这块石子,谁将会患上“僵尸病”。这种病也特别厉害,患上后手脚便不听使唤,全身皮肤干裂,慢慢变黑变硬,最后像僵尸一样死去。老一辈人讲,被吻男人嘴里含着的石子,实际上就是那女鬼脱落的牙齿夺气嘴也因此而得名。
这个传说由来已久,陈家庄大多数人也耳熟能详。于是,那个大土堆早成为陈家庄的一个忌讳。平曰里,村民们更是把它当作不可触碰的禁地,谁家犁地,也要将耕牛抽一鞭子绕过去。
夜深了,我毫无睡意,脑海依旧回荡着老爸的叹息:“夺气嘴又出怪石了”。我自然明白,在我们陈家庄,怪石是一段难以磨灭的记忆。老爸小时候就听说过,怪石一出现,就意味着村子里要出大事了,必然有一件震惊全村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