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初三毕业的那年暑假,一天晚上,我已经睡下了,父亲走进来,轻轻地把我叫醒。父亲对我说了句“外面有人找你”,就走出了房间。
我读中学以后,父亲就不再像我小时候那样絮絮叨叨地教育我了,他知道我不怎么爱听,和我讲话越来越少,我和父亲之间的隔膜越来越深。其实,原因很简单,新中国成立前,父亲加入过国民党。我上初三那一年,积极地争取入团,更加注意和他划清阶级界限。
我穿好衣服,走出家门,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女同学。起初,我也没有认出是谁,定睛一看,竟然是小奇。我们是小学同学,小学毕业后,我们考入不同的中学。初中三年,再也没有见过面。突然间,她出现在我家门前,这让我感到奇怪,也让我惊喜。
她是来我们大院找她同学的,没有找到,忽然想起我也住在这个院子,便来找我。那一夜,我们聊得很愉快。虽谈不上久别重逢,但初中三年,正是人的心理、生理迅速变化的三年,意外的重逢,让我们彼此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们的友谊,从那一夜开始蔓延了整个青春期。
从那个夜晚开始,几乎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她都会来找我,我们坐在我家外屋那张破旧的方桌前聊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那时,她考上北京航空学院附中,需要住校,每星期回家一次,在晚饭前返回学校。我家住在大院最里面,每次我送她走出家门时,几乎所有人家的窗前都会有人好奇地望着我们,那目光芒刺般落在我们的身上,让我既害怕又渴望。那个时候,我沉浸在少男少女朦胧的情感梦幻中,忽略了周围的世界,甚至忽略了父母的存在。
所有这一切,父亲都看在眼里,他当然明白自己的儿子身上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每一次我送走小奇后,父亲都好像要对我说些什么,却总是欲言又止。
有一天,弟弟忽然问我:“小奇的爸爸是老红军吗?”弟弟的问题让我有些意外,我问他从哪儿听说的,他说是在父亲和母亲说话时听到的。当时,我不清楚父亲对母亲讲这个事时的心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明白了,我和小奇走得越近,父亲的忧虑也越重。特别是在北大荒插队的时候,生产队队长总是当着全队人说:“如果蒋介石反攻大陆,肖复兴就是咱们大兴岛第一个打着白旗迎接蒋介石的人,因为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国民党!”
后来,我问过小奇这个问题。她说是,但是,她并没有觉得父亲老红军的身份对自己是多么大的荣耀。作为高干子弟,她极其平易近人,对我十分友好。即使在“文革”期间格外讲究出身的时候,她也从未像一些干部子女那样趾高气扬,喜欢居高临下。那时候,我喜欢文学,她喜欢物理,我梦想当一名作家,她梦想当一名科学家。她对我的欣赏,给我的鼓励,伴随我度过了我的青春岁月。
说心里话,我对她一直充满似是而非的感情,那真的是人生中最纯真、最美好的感情了。每个星期天她的到来,成为我最期待的事情;在见不到她的日子,我会给她写信,她也会给我写信。高中三年,我们的通信有厚厚的一摞。
寒暑假时,小奇来我家找我的次数会多些。有时候,我们会聊到很晚,我送她走出大院的大门,站在街头,我们还会接着聊,恋恋不舍,谁也不肯说再见。
路灯昏暗,夜风习习,街上已经没有一个行人,只有我们俩还在聊,直到不得不分手。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雾中,我回身迈上台阶要进院门时,才蓦然心惊:每天晚上都会有人负责关上大门。门前的甬道很长,院子很深,想叫开大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说不定,我得在大门外站一宿了。
我抱着侥幸的心理,轻轻一推,大门开了,我不由得庆幸自己的运气好。我没有想到,父亲就站在大门后面。我的心里漾起一阵感动,但是没有说话,父亲也没有说话。我跟在父亲身后,长长的甬道里,只听得见我和父亲“嗒嗒”的脚步声。
很多个夜晚,我和小奇在街头聊到很晚,回来时,我总能推开大门,总能看见父亲站在门后的阴影里,月光把父亲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这一幕定格在我的青春时代,成为一幅永不褪色的画面。在我也当上了父亲之后,我曾想,并不是每一个父亲都能这样做。其实,对于我和小奇的交往,父亲是担忧的,但他什么都没说,随我任性地往前走。他怕引起我的误解,伤害我的自尊心,而且两代人的代沟也是无法弥合的。
四十二年前秋天的一个清晨,父亲在小花园里练太极拳,一个跟头栽倒,就再也没有起来——他因脑溢血去世。我从北大荒赶回家来奔丧,收拾父亲的遗物。其实,父亲没有什么遗物。在他的床铺褥子底下,压着几张报纸和一本《儿童画报》,那时,我已经开始发表文章,这几张报纸上有我发表的散文,那本画报上有我写的一首儿童诗,配了十几幅图,这些或许就是他最后日子里唯一的安慰吧。我家有个黄色的小牛皮箱子,家里的粮票、父亲的退休工资等重要的东西都放在箱子里。父亲在世时,我曾经开玩笑说,这是咱家的百宝箱!打开箱子,在箱子的最底部,有厚厚的一摞信。我翻开一看,竟然是我去北大荒前没有带走的小奇写给我的信,是高中三年她写给我的所有的信。
望着这一切,我无言以对,泪如雨下,眼前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