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据说秦始皇有一次想把他的苑囿扩大,大得东到函谷关,西到今天的宝鸡。宫中的弄臣优旃说:“妙极了!多放些动物在里面吧。要是敌人从东边打过来,只要教麋鹿用角去抵抗,就够了。”秦始皇听了,就把这计划搁了下来。这么看来,幽默实在是荒谬的解药。委婉的幽默,顺着荒谬的逻辑夸张下去,往往能使人领悟荒谬的后果。西方有一句谚语,大意是说:解释是幽默的致命伤,正如幽默是浪漫的致命伤。虚张声势,故作姿态的浪漫,也是荒谬的一种。荒谬的解药有二:第一是坦白指摘,第二是委婉讽喻。幽默属于后者。什么时候该用前者,什么时候该用后者,要看施者的心情和受者的悟性。心情好,婉说;心情坏,直说。对聪明人婉说,对笨人只有直说。用幽默感来评人的等级,有三等。第一等有幽默的天赋,能在荒谬里觑见幽默;第二等虽不能创造幽默,却多少能领略别人的幽默;第三等连领略也无能力。第一等是先知先觉,第二等是后知后觉,第三等是不知不觉。第三等人虽然没有幽默感,但对幽默仍然很有贡献,因为他们虽然不能创造幽默,却能创造荒谬。晋惠帝的一句“何不食肉糜?”惹中国人嗤笑了一千多年。妄人往往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牺牲自己,成全别人,成全别人的幽默。
幽默不等于尖刻,幽默针对的不是荒谬的人,而是荒谬本身。高度的幽默往往源自高度的严肃,不能和杀气、怨气混为一谈。不少人误认尖酸刻薄为幽默,事实上,刀光剑影中只有恨,并无幽默。幽默是一个心热手冷的开刀医生,他要杀的是病,不是病人。
高度的幽默是一种讲究含蓄的艺术,暗示性愈强,艺术性也就愈高。不过暗示性强了,对于听者或读者的悟性,要求也自然增高。幽默也是一种天才,说幽默的人灵光一闪,锦心绣口,听幽默的人反应也要敏捷,才能接个正着。这种场合,听者的悟性接近禅的“顿悟”;高度的幽默里面,应该隐隐含有禅机一类的东西。如果说者言语妙天下,听者一脸茫然,竟要说者加以解释或者再说一遍,岂不是天下最扫兴的事情?所以说,“解释是幽默的致命伤”。世界上有两种话必须一听就懂,因为它们不堪重复:第一是幽默的话,第二是恭维的话。
其他的东西往往有竞争性,但幽默若要竞争,岂不令人啼笑皆非?幽默不是一门三学分的学问,不能力学,只可自通,所以“幽默专家”或“幽默博士”是荒谬的。幽默不堪公式化,更不堪职业化,所以笑匠是悲哀的。一心一意要逗人发笑,别人的娱乐成了自己的责任,那该多么紧张?自生自发、无为而为的一点谐趣,竟像一座发电厂那样日夜供电,天机沦为人力,有多乏味?就算权位升高,因幽默而成为大师,也未免太不够幽默了吧。文坛常有论争,唯“谐坛”不可论争。如果有一个“幽默协会”,会员为了竞选“幽默理事”而打起架来,那将是世界上最大的荒唐,不,最大的幽默。
(林冬冬摘自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听听那冷雨》一书,黎 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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