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6月,我父亲作为一名志愿军战士,随部队奔赴朝鲜战场。在上甘岭战役中,他们排只剩下了两个人。父亲的腹部挨了一颗子弹,另一位战士“小湘西”被我父亲装在军用水壶里的一泡带血的尿救活。身负重伤的二人,在战地医院对天起誓,结成了生死之交。
小湘西的命运很凄惨,他的父亲被白狗子杀死,母亲在逃难中被日本的飞机炸死。长着好看的娃娃脸的小湘西一路从军,并有缘和我父亲结识在了一起。
抗美援朝战役结束后,小湘西跟随我父亲来到了我们家乡。后来我的父亲结婚生子,并且有了一群儿女,小湘西却一直独身,居住在离我家不远的一处土坯房里。不过他一直是跟我们一起用饭的,在生活上相互扶持照顾,我们亲昵地叫他叔叔,根本没拿他当成家庭以外的成员。他的脾气很好,总是嘻嘻哈哈的,给我们几个孩子画鬼脸,教给我们表演傩戏,还会变一些小戏法儿。他在我们眼里就是一位身怀绝技的高人。
有一次,他用几根竹竿摆了一个阵势来惩罚一只偷嘴的狗,那条狗果然中了道,在竹竿里面急得“嗷嗷”直叫,一直过了两天也没能转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小湘西的家乡是一个巫筮盛行的地方,他的奶奶是萨满的后裔。他从小就得到了奶奶的一些真传,不但会除魔降祟,对堪舆学也很有研究。他的土坯房里总被一种神秘感笼罩着,他的那些线装的古书就是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也没有丢弃,我看见一本《易经》上还染着他的血迹。他的一些东西是不能叫我们这些孩子触摸和介入的。但是,他却说我在几个兄弟姐妹之中是慧根最好的一个,将来要收我为徒。
小时候,我们这些孩子经常有吓着的时候,尤其是我从小就胆小,总是小湘西叔叔给我收魂,母亲说小湘西叔叔就是我的保护神。在我吓掉魂的时候,他会趁着我熟睡的时候在我的头前念上一句咒语,然后用手指在我的头前比划几下,等我醒来的时候马上就安然无恙了。渐渐地,小湘西叔叔在我们村子里名声大振。大凡村里人有盖房搭屋、婚丧嫁娶的,都离了他办不成事情,谁家的日子过得不顺当了,也都来请他。这家请那家叫的,他的吃喝无忧,日子越来越滋润,就连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也跟着大饱口福。一次我问小湘西叔叔:“叔叔,你怎么不给我们娶一个婶婶呢?”
小湘西叔叔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干我们这一行的,都对后人不利,有的会断子绝孙的,原因是我们道破了天机,会遭到老天报应的。”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终于看清了大人们之间的很多事情。我发现父亲和小湘西叔叔之间还有另外一个配合默契的地方,那就是他们对赌博很有研究。他们一直在唱着双簧,只是上阵的都是父亲,小湘西叔叔是一个幕后指使,因此父亲总是赢多输少,可以说他成了一个赌场上的常胜将军,赢来的钱完全可以接济全家。
开始的时候,我的母亲经常因为父亲的赌博而生气,小湘西叔叔总是过来劝说,说他们只是爱凑热闹,久而久之,母亲也就不再深究了。
可是事情就是从父亲的赌博开始的。
70年代初,农村还没通电,夜晚是黑暗而静寂的,我们这些胆小的孩子是不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出门的。那天晚上,父亲出去赌博了,直到半夜未归。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原因是我总是听见有一个孩子在我家的院子里大呼小叫的,听声音就像我的一个玩伴儿。
出于好奇,我忘记了害怕,懵懵懂懂爬起来,趁着家人熟睡,来到了院子里寻找声音的源头。找来找去,终于在我家的门洞子里找到了。那是一个很隐秘的墙壁旮旯里的一个小窟窿,黑洞洞的里面发出重复单调的声音,就像一个孩子在呀呀学语,一直在念:“四五六、四五六⋯⋯
我拿来手电筒,借着光亮的照射,果然看见里面是一个泥娃娃。只见“他”衣帽整齐,表情乐观,好像有灵性一样。“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副骰子,就是父亲经常参与赌博的那种骨质的骰子,三个骰子摆放成四五六的点数。我伸进手去,把骰子的点数摆放成一二三,然后回到屋里。说也奇怪,那个声音马上换成了:“一二三、一二三⋯⋯”我就在这“一二三”的叫声中熟睡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灰头土脸地回来了,眼里网满了血丝,一看他的样子就是惨败而归,他光着上身,连棉袄也输给了人家。回来的父亲二话没说,找来了小湘西叔叔,劈头就问:“不知道咋回事,今天怎么失灵了呢?”
我看见小湘西叔叔直奔我家门洞那个地方,回来在我的父亲耳旁嘀咕了几句,然后我父亲劈头给了我一巴掌,训斥道:“你动的,是吗?”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小湘西叔叔摆下的一个“阵眼”,难怪父亲每场必赢呢!不过,一般没有慧根的人是识不破的,所以小湘西叔叔说我有慧根,要收我为徒呢!
我的父亲赌性难改,由小赌转为大赌,后来村里一个叫留根的男人就在我父亲的手里败了家,他带着积攒下来的盖房的钱进了赌场,结果把盖房的钱都输给了我父亲。留根的媳妇差些上了吊,醒悟过来的留根红着眼珠子,拿着一把斧子上门来跟我父亲讨要输掉的钱,结果跟我父亲打了起来,我父亲的一条腿被留根打断了。
我父亲生来脾气不好,再加上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他非要出这一口恶气。他叫我喊来小湘西叔叔,要他给想个办法。我看见小湘西叔叔很为难。他不赞成我父亲参与大赌,让他把赢来的钱如数归还留根。但是事情已经发展成这个样子,我父亲哪里还有归还的心思?他说:“还钱可以,但是你得要替我想办法惩治留根一下,我要亲自看着你给他家摆一个‘阵眼’。你可别忘了,你的命可是俺救的!关键时刻,就看你的了!”
小湘西叔叔连忙摆手说:“这摆阵眼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呀!弄不好就会反到自己的身上!”
我父亲说:“那好,从此以后咱俩就恩断义绝,你也不要再让我看见!”
小湘西叔叔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那天,我父亲把钱还给了留根,留根也给我父亲买了一些营养品。晚上,我父亲一瘸一拐地跟着小湘西叔叔来到了留根家新筑的地基前,亲眼看着小湘西叔叔在留根家包好的台子里摆下了“阵眼”。那是一个画着红色咒语的黄色纸符。我父亲怀疑地问:“这个可灵验吗?”
小湘西叔叔说:“咱们还是不要把坏事做绝,惩治他一下就算了,这个符是有期限的,这就要看他家的造化了,假如过了那个期限他家的房子还没盖起来的话,它就失灵了。”
说来也该着留根家倒霉,他家的房子不出一个月就盖好了,又过了一个月,他全家就迫不及待地住了进去。
自从留根家住进了新屋,他家的大人孩子确实没得安生,这个今天病,那个明天病的,虽然不是大病,却也叫人麻头皮。我父亲三天两头就去小湘西叔叔那里,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可是小湘西叔叔的心情日趋沉重起来,他对我们也不再那般嬉戏了,娃娃脸也越来越消瘦。
后来,小湘西叔叔大病了一场,在一个深夜里,不为人知地去世了。
我父亲始终没有弄明白小湘西叔叔得的是啥病,就像他的人一样,死得很奇怪。他在小湘西叔叔坟前大哭了一场,砍掉了自己的一根手指,从此改掉了赌博的恶习。
几年后,我和留根家的儿子一同进了学校上学,我俩很要好,我经常去他家玩耍。由于我的缘故,我们两家又好起来。
一天,我听见父亲和留根谈起了他家摆在屋里的一面镜子,我这才注意到这面大镜子摆放得确实不是地方,当不当正不正的。
只听留根说:“俺家开始住进来的时候,光出怪事,大人孩子三天两头闹病。那天来了一个化缘的僧人,俺施舍给了他一些钱,他见俺心善,就给看了看,说只要在这里放一个镜子就万事大吉了。果然从那以后,俺家再也没出过邪事。”
我父亲看见那大镜子正好摆放在小湘西叔叔下“阵眼”的那个地方,难道这正如小湘西叔叔所说的,把那些邪事都反射到了摆“阵眼”的小湘西叔叔身上了,小湘西叔叔才会死的?
父亲跑到小湘西叔叔坟头,哭得痛不欲生。
小湘西叔叔收我为徒的诺言没能实现,连同他那高深莫测的巫术一起带进了坟墓⋯⋯
选自《新聊斋》2009.4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