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殡

 
夜殡
2016-12-16 10:30:55 /故事大全

听老人们讲,解放前,村里有一个会吹唢呐的能人,叫秦玉,因在家排行老四,大家都叫他秦老四。秦老四吹唢呐纯属无师自通,一把唢呐,他从早晨吹到天黑不带重调的。吹喜乐,能让流云驻足,鸟雀和鸣;吹哀乐,可让大地生悲,苍天恸泣。因此,方圆十几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愿意请他去吹唢呐。

这年深秋的一个晚上,差不多有十点多了,秦老四刚刚躺下,就听到有人哐哐地砸门。他有些不情愿地爬起来,趿拉着鞋开了门,看到一个陌生男子站在大门外。那人给秦老四作了一个揖,客气地说道:“秦师傅,我们老东家今晚要出殡,少东家让我来请你过去吹唢呐,麻烦你捧捧场吧!”

秦老四听了那人的话有些惊讶,他吹了将近二十年的唢呐,参加过的葬礼少说也有上千个了,还从没听说有在晚上出殡的。

那人似乎看出了秦老四的疑惑,解释道:“秦师傅,是这么回事儿,我们老东家早年找人算过,说他的生辰八字与常人不一样,过世后只有在半夜十二点出殡,才能保佑子孙后代人丁兴旺,富贵吉祥。这不,为了儿孙的福祉,只好半夜出殡喽!”

秦老四听罢心里这才有些释然,既然人家信这个,哪个时辰出殡那是人家的自由。想到这里,他轻轻点了点头,又问那人:“你们是哪个村的?”

“邱家庄的。”那人回答。

“是过了大全镇一直往南走那个邱家庄吗?”秦老四又问。

那人点头说是。

秦老四不禁有些上火,邱家庄离这里有二十五里路,而且还都是崎岖难行的土路,一时半会儿怎能赶过去?他把脸一沉,没好气地说:“你们老东家十二点出殡,现在已经十点半了,怎么才来请我,误了时辰,责任算谁的?!”

那人见秦老四发火了,又解释道:“我们少东家本来在邻村请了一个会吹唢呐的师傅,可那个师傅傍黑儿突然得了重病,动不了了。万般无奈之下,少东家只好派我来请你,还请秦师傅务必帮忙救急!”

那人说的至诚至真,秦老四也不好再说什么,回屋套上件厚点的衣服,背上盛放唢呐的褡裢,锁上大门,然后跳上了那人的马车。那人一声吆喝,大白马迈开四蹄往前跑去。

出村不久,一阵困意袭来,秦老四不禁哈欠连天,眼皮直打架,他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干脆躺倒在车厢里睡了。

秦老四一觉醒来时,马车已经停在了一个宽阔的门洞前。他揉揉惺忪的眼睛,看到门洞两旁各挂着一盏用白布包裹的灯笼,灯笼上写着大大的“奠”字。他知道目的地到了,便麻利地从车上跳下来。

这时,一个管事儿的从门洞里走出来,把秦老四迎进去。秦老四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管事儿的回答:“刚过十一点。”秦老四听罢差点儿跳起来,怎么可能,这么远这么难走的路竟然走了还不到半个小时,难道他们的马是神马,会飞?!

带着满脑子的疑问,秦老四来到灵棚前,看到两旁立柱上挂着一副用白布写就的挽联,上联是“良操美德千秋在”,下联是“高节亮风万古存”。但让他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偌大的灵棚里只跪着一个男子,并没有其他人守灵,显得空荡荡的。看这庭院的规模,在当地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怎么会人丁不旺呢?

管事儿的拍了拍秦老四的肩膀,领着他来到灵棚里跪着的那个男子面前,对他说:“秦师傅,这就是我们的少东家邱绍发。”邱绍发站起来,冲秦老四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道:“秦师傅,请恕我重孝在身不能给你施礼,今晚你能来,我们全家感激不尽,多谢多谢!”

秦老四客套几句,瞥了一眼供桌上的牌位,只见上面写着“先父邱玉堂之灵位”。秦老四这才知道,逝者老东家的名字叫邱玉堂。

管事儿的又把秦老四领到灵棚外不远处的一个方桌前坐下,然后一脸歉意地对他说:“秦师傅,实在抱歉,今晚情况比较特殊,我们没请其他吹鼓手,没法给你配乐,你就将就着自己吹吧,完事后我们会多给你点报酬!”秦老四听罢无比惊愕,但又无可奈何。

又过了大约一袋烟的工夫,时辰到了,管事儿的开始张罗起灵出殡。秦老四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起劲地吹起了唢呐。这时,从大门外走来六个小伙子,他们走进灵棚,围在棺材四周,然后一哈腰,把棺材抬了起来。

秦老四直看得目瞪口呆。那口硕大的棺材,少说也得有一千多斤,六个小伙子竟然毫不费力就抬了起来,以前别人家出殡,棺材没这么大,还得十好几个小伙子抬才行呢!

工夫不大,六个小伙子就把棺材抬到了大门外。大街上比较冷清,除了几个跑前跑后忙活丧事的人之外,并没有围观看热闹的人。也是,这深更半夜的,天又很凉了,大家都窝在暖和的被窝里睡大觉呢,谁愿意出来遭这份罪啊!

秦老四一边吹唢呐,一边偷眼观察那些管事儿的,忙事儿的,还有那六个抬棺材的小伙子,他们全都是一个表情,呆板、木讷,而且两眼无光,动作僵硬,感觉和正常人不大一样。

也许是半夜出殡没人看热闹的缘故,这个邱玉堂的葬礼省却了不少程序。没有人作揖拜祭,没有人致献悼词,唯一的一个孝子摔了老盆后,六个小伙子把棺材移到肩上,顺着大街快步如飞地往西走去。秦老四走在他们前面,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到最后,竟然小跑起来,嘴里的唢呐也吹不成调了。

邱玉堂的坟地离村子不是很远,没多久就到了。尽管并没走多少路,但秦老四却感觉特别疲累,两腿像是灌满了铅,头也昏昏沉沉的,好似喝了迷魂汤。在管事儿人的要求下,他强打起精神吹了几首曲子,最后实在熬不住了,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秦老四醒来时,东方的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枯草丛中,身上还盖着一层厚厚的干草。惊诧之余,他一骨碌爬起来,看到不远处立着一座新坟,坟头上的招魂幡正迎风飘荡,发出哗哗的声响。他猛地想起了昨晚的事儿,顿时暴跳如雷,蹦着高儿地大骂邱绍发不是东西,为了赖掉一块大洋的报酬,竟然把他扔在这荒郊野外不管不顾,简直禽兽不如!秦老四拍打掉身上的草屑怒气冲冲地沿原路往回走。他要去找邱绍发算账。

来到邱绍发家,秦老四看到他家里闹哄哄的。灵棚还没拆掉,几十个人围拢在空荡荡的灵棚前议论纷纷,脸上都是一副凝重的表情,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秦老四按捺住心中的火气走过去,在人群中找了个遍,也没看到邱绍发,他终于忍不住了,怒道:“邱绍发呢,到哪里去了,赶紧让他出来,他必须得给我个说法!”

秦老四话音刚落,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拨开人群走出来,说道:“邱绍发是我哥,我叫邱绍财,你是谁,找他有何事?”

秦老四仔细打量着邱绍财,心里想,这家人真怪,老爷子出殡,只有哥哥一人送葬,弟弟却不露面尽孝,真是少见!想到这里,他仍旧火辣辣地说:“你哥欺人太甚,没他这么办事的!半夜里,他给你爹出殡,雇我来吹唢呐,结果,吹到最后,不知怎么回事我在你爹的坟旁睡着了,他们就把我扔在那里不管了。我也不是非要那一块大洋的酬劳不可,你不想给我,可以直说,可不能这么干啊,把我丢在那荒郊野外,万一出点儿差池,谁负责?!”

邱绍财听完秦老四的话,愣怔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他:“你确定是我哥半夜里给我爹出的殡?”

秦老四点点头回答:“没错,就是他,他一人给你爹披的麻戴的孝,当时我还纳闷呢,这么个大户人家,怎么就他一个男丁给老爷子守灵送葬,而且连个女眷也没有,太不可思议了!”

邱绍财又问他:“那你说说我哥长什么模样?”

秦老四便把邱绍发的长相描述了一番。邱绍财听罢,像是中了邪一般,脸色变得煞白,喃喃自语道:“真的是我哥,真的是我哥啊!可是,他已在三个月之前就去世了啊,难道是他的鬼魂给我爹出的殡?!”

秦老四被邱绍财的话惊得差点儿一屁股坐到地上,他瞪着两只溜圆的眼睛,刚想询问邱绍财他哥哥是怎么死的,突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从大门外传来。接着,二三十个长相凶恶,手持棍棒甚至长枪的地痞流氓冲进来,把邱绍财他们团团围住。

一个黑脸大汉迈着四方步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对邱绍财说:“邱掌柜的,我们团长说的那件宝贝,你到底是给还是不给啊?我们团长可是发了狠话了,如果你不交出宝贝,就甭想给你老爷子出殡,让他臭在家里吧!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到底何去何从,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

黑脸大汉刚说完,邱绍财冷笑一声,说道:“可惜啊,你们来晚了一步,我爹他老人家已经入土为安了,你们想以此来要挟我就范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黑脸大汉听罢像挨了一记闷棍,赶紧跑到灵棚里一看,邱玉堂的棺材果真不见了。他顿时捶胸顿足,无比懊悔地说:“唉,我怎么就没想到你们会在晚上出殡呢!完了完了,这下团长非吃了我不可!”

黑脸大汉带着那帮地痞流氓垂头丧气地回去报信了。目送他们走远,秦老四好奇心顿起,问邱绍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邱绍财叹了口气,讲述了事情经过。

原来,邱绍财家有一件祖传的清康熙年间烧制的青花瓷瓶,价值不菲。县保安团团长崔疤瘌得知这个消息后,于半个月前带人找上门来,用枪逼着他爹交出瓷瓶。他爹不答应,崔疤瘌大发淫威,狠狠地抽了他爹十几个大嘴巴,结果他爹羞恼交加,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含恨而死。他爹前脚刚死,崔疤瘌后脚就派人来传话,说如果不把瓷瓶交出来,就甭想给他爹发丧。他本来还正为老爹的丧事发愁呢,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种诡异的事情。

秦老四听罢,说道:“这是你哥地下有知,出面帮你解决了难题,不但保住了你家的宝贝,也保全了你们老邱家的声誉。”

邱绍财使劲点了点头,眼睛里噙满了泪花,他近乎哽咽地说:“我们老邱家欠我哥的。三个月前,我哥和村里的杨寡妇产生了感情,说啥也要娶她过门。我爹却认为娶个寡妇回来不吉利,有辱门风,无论我哥怎么求情都不答应。我哥上了倔脾气,卷起铺盖卷搬到了杨寡妇家去住。这下可把我爹给气坏了,当场宣布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几天后,我哥在帮杨寡妇修葺房子时,不小心从房上掉下来,跌死了。得到噩耗,我爹一滴眼泪都没掉,并且拒绝将他埋进祖坟。唉,现在看来,还是我哥仁义啊!”

邱绍财说完,看秦老四一副又累又饿的样子,便安排下人给他准备早饭。在秦老四吃饭的空当,他带着几个人去了自家坟地,经确认,秦老四所说都是真的。回来后,他拿出十块大洋给秦老四当作报酬。秦老四只要了一块,其他九块又还了回去。

后来,秦老四听说邱绍财把他哥的尸骨从乱葬岗起出来,重新埋进祖坟,埋到了他爹的坟旁。而崔疤瘌因为感觉这件事太过诡异,再也没敢打过那件瓷瓶的主意。

选自《新聊斋》2014.10

(段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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