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两代,浙江杭嘉一带盛产蓝印花布,凡集镇必有染坊。制作蓝印花布,是以蓝草发酵后的浆汁为染料,先用纸雕的花版覆在布坯上,然后把配制好的黄豆粉漏印,待把布坯染成蓝色后,再脱去黄豆粉,那蓝白相间的布匹便呈现眼前,极具江南水乡特色。蓝印花布图案秀丽各异,常见的有《百子图》、《百寿图》、《国色天香》等,村姑民妇们身穿蓝印花布衣,虽无丝绸之锦绣,却也别有一番风韵,故而此布深受当地百姓喜爱。
明宣德年间,嘉兴府秀水县来了一位叫葛州的知县,此人一上任便游说乡绅富户,集资修桥筑路,不到半年,该地便焕然一新。
这天清晨,葛州早早起了床,准备拜访“墨云轩”的掌柜黄秋。这“墨云轩”是一家字画装裱店,掌柜黄秋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愿一人出资改建土地祠。葛州正要出门,突然听到衙门外鼓声阵阵,他皱了皱眉,吩咐师爷代为办案,随后出门而去。
几日后的一个清早,葛州端正衣冠又要出门,却被师爷强行留住了。葛州一脸不悦:“师爷,本官不是说了吗?那些琐碎案件,你自去审理便是了!”师爷苦着脸说:“大人,要不是刚才又有人来报案,小的也不敢打搅您,这两宗案子蹊跷得很,小的不敢擅做主张啊!”葛州“哦”了一声,问道:“什么案子?”
师爷道:“有两个新娘子,好端端的夜里被人割了一块肉!”葛州一愣,说道:“被人割了一块肉?”
据那两对新人说,他们头夜好端端地入了洞房,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却发现新娘身上被人割了一块肉去,弄得满床都是血。当晚他们都睡得迷迷糊糊的,毫无察觉,想必是被人施了厉害的迷药所致,只是第二天醒来时新娘感觉身体疼痛,仔细一瞧竟然发现身上少了块肉。葛州听完,惊道:“竟有这等事!”马上吩咐师爷,随他去那两户人家。
葛州来到第一户人家,只见一女俯卧床上,丈夫、婆婆在一旁侍候。因男女有别,葛州隔衣察看,见那女子后背果然有两个巴掌大小的伤口。葛州问那女子,在娘家时可曾与人结仇,那女子摇头道:“大人,小女子数十年连大门都不曾出过几回,哪会与人结仇?”葛州又问她家可曾丢失钱物,女子一直摇头。
葛州心中大为不解:那歹人闯入新房,既不为财也不为色,又无仇怨,却从新娘子身上割去一块肉,这是为何?他又匆匆赶去另一家,发现该女子的大腿上也有两个巴掌大小的伤口。葛州照例问了几个问题,那女子的回答和第一个被害人一模一样。回到县衙,葛州想了一夜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第二天,刚眯了一会儿觉的葛州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他打开房门,只听师爷急急说道:“大人,昨夜又出了案子!这次不但割了肉,还被劫了色⋯⋯”
葛州一听,火冒三丈,简单洗漱一番后,和师爷匆匆赶往受害者家里。
来到这户人家,只见一女子趴在床上掩面哭泣。师爷在葛州耳边低语一阵,葛州顿时大惊:“岂有此理!”
回到县衙,葛州大为恼火,怒道:“前两案只是割肉,没想到这次竟然还做出奸淫此等罪恶勾当来,王法究竟何在?”因找不到有用的线索,葛州只得大海捞针,令捕快在全城戒严搜寻,凡有劣迹者一律传来问话。不出三日,就逮住嫌犯数十人,虽说也查出些陈年旧案,却与割肉案扯不上半点干系。葛州大失所望,只得暂且把此事放一放。
这天,新近改建的土地祠竣工,葛州前去察看。这土地祠始建于太祖在位期间,太祖为惩处贪官污吏,命各县衙地设一个土地祠。这土地祠并非祭拜之所,而是专门用来剥贪官污吏的人皮的。葛州察看完土地祠后感到很满意,返回时便同师爷前去拜访黄掌柜。
二人刚一踏进墨云轩,就见黄秋正埋头瞧着一幅画卷。父母官登门,黄秋连忙起身相迎。葛州笑道:“黄掌柜好兴致,在欣赏哪位名家的真迹呀?”黄秋呵呵一笑:“哪里哪里,是草民信手涂鸦!”葛州来了兴致,想品赏一番,黄秋推辞不过,只得展开画卷。只见画卷上画着几朵鲜艳欲滴的海棠,色泽艳丽,姿态鲜活,装裱得更是精致,上书“春透海棠”四字。
葛州点头赞道:“的确精妙!且不说黄掌柜的笔墨功底如何,单论这纸质及装裱,亦是不凡!纸张细滑润泽且不易散墨,似是用松油烘烤过,足见用心颇细呀!”师爷频频点头:“在咱秀水,‘春透海棠’多见于蓝印花布图案,没想到在黄掌柜笔下却别有一番风味!”黄秋讪讪一笑:“不敢不敢,贻笑大方了!”说完将画卷匆匆收了起来。三人闲聊片刻后,葛州与师爷告辞离去。
紧靠墨云轩的是一个卖布的大铺子,葛州和师爷刚出墨云轩,就见几个妇人在买布,只听其中一人叫道:“掌柜的,给我来一匹未洗过的花布,做喜被用的!”
原来本地有个习俗,新人的喜被必要蓝印花布,且是染后不曾洗过的,要的就是那被褥脱色,弄得新人一身花纹,说是吉利!葛州是外地人,并不知情。听了师爷的介绍,他“哦”了一声,笑道:“这个习俗的确奇怪!”他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说要再去那三户人家瞧瞧。
来到那几户人家,葛州问了那些女子受伤处的情形,又到案发的新房打量了一番,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衙门。
回到县衙,葛州皱眉说道:“师爷,我在想这三户人家坐落于城内三个不同的地点,即便是家中有什么喜事,想来也并非全城皆知吧!那歹人又是如何知道的呢?”师爷摇了摇头,答不上来。这时,葛州双目一亮,问道:“刚才你我看到的布铺,在城里有几家?”师爷说:“那家铺子是城里最大的布铺,地方上百姓的衣料被褥,几乎都出自这家。”葛州皱了皱眉,正欲再说什么,却听外边嘈杂一片。
只见几位乡民捆着一个人来到衙门,说此人便是衙门寻的那歹人。葛州和师爷一惊,连忙询问究竟。乡民说,昨日他们村办了一桩喜事,他们几个闹洞房闹至深夜才回家,路上见此人在新房外鬼鬼祟祟的,便当场把他擒住了,今日送来官府。
师爷指着那人,在葛州耳边说道:“此人名叫赵九,是秀水出了名的地痞!”那赵九跪倒在地,面不改色地说:“大人,小的仅是去新房偷听罢了。”葛州尚未开口,师爷已怒道:“赵九,你这泼皮胆子倒不小,敢顶风作案。只是去偷听吗?还不如实招来,究竟去那做什么?”
赵九眼珠子转了转,低头说道:“其实小的也并非存心去偷听,因近日手头有些紧,昨夜想去外边寻点赌资。小的在路上见一人鬼鬼祟祟的,寻思着去看个究竟,便一路跟着他,不料那人在一户人家屋外转了一圈便没了影儿!小的一瞧这户人家像是在办喜事,便蹲在那窗外听⋯⋯”葛州看着他,问道:“你可曾瞧清那人的面目?”赵九摇了摇头,思索片刻,突然压低嗓门儿道:“面目不曾瞧清,不过看那背影倒像是墨云轩的黄掌柜!”
师爷冷笑道:“赵九,黄掌柜曾在衙门当过差,为人耿直,怎会是你所说的戚戚小人?莫不是去年你偷了他的东西被逮,遭了羞辱,故而怀恨在心,诋毁他吧?”赵九顿时语塞,低头不做声了。这时,葛州却挥手说道:“把他放了吧,他不是割肉案的凶手。”
见众人不解地看着自己,葛州问那几个乡民:“你们在赵九身上搜出什么东西来了吗?”乡民纷纷摇头。葛州点头道:“这便是了。赵九身上既无迷药,又没刀子,他拿什么去割肉?”就这样,衙役把赵九给放了。
次日,葛州叫来师爷,问道:“昨日听你说,黄秋曾在衙门当过差,是在土地祠当差吗?”师爷点了点头。葛州心想这就对了,他命衙役速去请墨云轩旁那布铺的掌柜来。
布铺的掌柜来到衙门后,葛州同他攀谈起来,所谈之事都与蓝印花布相关。最后葛州随意问道:“掌柜的,除了你店内帮工,可有人常去你铺子走动?”掌柜笑道:“小店和墨云轩比邻,平素除了买布匹的客人,就黄掌柜常去我那儿走走。”
送走了布铺掌柜,葛州在师爷耳边低语了几句,命他去传黄秋。
不多时,师爷和衙役返回衙门,禀报说黄秋已传来,正在大堂等候。葛州从师爷手中接过一物,正是前些日他欣赏过的那幅《春透海棠》。葛州缓缓打开,铺在桌上细细瞧看。突然,他满脸怒色地喝道:“升堂!”
黄秋早已恭敬地跪在大堂上,见了葛州,低头喊道:“草民黄秋拜见大人!不知大人传唤草民,有何吩咐?”葛州淡淡一笑:“黄秋,是你自己招,还是本官替你说?”黄秋一愣:“草民愚钝,不明大人之意。”
葛州抛出一物到黄秋跟前,竟然是那幅《春透海棠》,黄秋顿时变了脸色。葛州问道:“本官问你,你画的这幅画用的是什么纸?产自何地?”黄秋额头冒汗,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葛州怒喝道:“黄秋,你这恶徒,休道本官不知,此画乃是你用人皮装裱而成,你还不如实招来!”
黄秋矢口否认,直到葛州从那幅画上取一小片焚烧后,众人嗅得人皮的焦臭味,他才不再狡辩。葛州接着对众人说道:“自从我那日得知本地的奇特习俗后,便隐约觉得此案另有玄机,再去那几户人家察看,发现三案有一共同之处,那便是新人所用被褥被面皆是蓝印花布,图案都是‘春透海棠’,然后我细细问及那三个女子受伤处情形,更觉惊奇,因为其实那并非割肉,而是剥皮,伤口很浅,不像是存心剜肉!由此,我便揣测,那歹人剥人皮,极有可能和染在人身上的图案有关!而有剥皮这种本事的,民间并不多见,除非他在土地祠当过差。但事情往往巧合,看到被褥上的图案,我不由记起那日在墨云轩见到的那幅纸质特殊的画来,后来我又听说黄秋曾在土地祠当过差,便隐约对他有些怀疑。再想起布铺老板说黄秋常去他那里走动,本官这才有了几分把握。果不其然,黄秋不但善于剥人皮,还精通装裱,在那三个女子身上凑得一幅《春透海棠》后,他再在那人皮上添些笔墨颜色,把它装裱成普通字画的模样,平常人是看不出来的。至于他奸淫那个女子,想必是见色起心。”
至此,黄秋不得不俯首认罪,说那三起割肉案皆是自己所为。
黄秋被打入大牢,师爷还是一脸不解:“大人,黄秋剥人皮作画,究竟为何?莫非是想卖个好价钱?”听了这话,葛州也是一愣,对于这两个问题,他还真是有些不明白。
为此,二人特地下大牢询问黄秋,黄秋听完“嘿嘿”一笑:“大人,你这就不知了!我在土地祠当差数十年,对人皮特别喜爱,可惜以前剥的都是那些贪官们的皮,不是黄就是皱。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一个新娘,她那白花花的身子,染上那蓝印花布的图案后,简直就是人间极品啊!从那之后,我便发誓,要用这些女子的皮来作画⋯⋯”说到这里,蓬头垢面的黄秋竟然容光焕发。葛州和师爷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选自《今古传奇·故事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