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西风一叶乌江渡
一 西风一叶乌江渡
一切都已经冻僵，一切都静寂不动，包括风，包括桔红色的太阳，包括乌江升起的水雾。然而小丁的心却禁不住抖动起来，因为他发现乌江渡客栈门前，那棵惟一的梧桐树上那片惟一的已经冻僵的枯叶，蓦然间竟无风自动!紧接着，他发现脚下的大地也抖动起来!
门外正隐隐传来繁杂的马蹄之声，除此外，还有一种马车轮子的声音。那车轮似乎不堪长途奔波的劳顿，像马上就要裂开来，倒下去一般。客栈的伙计们停下了手中挥动的刀，从不同的角度扭过头，向门外望去。乌江渡客栈唐老板也放下手中的叶子牌，面露迷茫之色。
“唐老板，生意来了，看样子人可不少。”小丁笑道。
“唉，但愿如此，这个冬天的生意确实太过冷清。”唐老板也笑道。
乌江渡客栈是乌江渡惟一的客栈，而小丁是客栈惟一的客人。唐老板是一个女人，并且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伙计们之所以叫她老板，而不是叫她老板娘，是因为她确实就是老板，而且她也不是她自己的老婆。这个下午唐老板一直陪小丁打叶子牌，而伙计们则在切萝卜。伙计们的刀法看似杂乱无章，切出的萝卜却又整齐又好看。院子里拉满了纵横交错的绳子，被沉重的萝卜压着，向下微微弯曲成弧形。在乌江渡，除了那个傻里傻气的西楚霸王，就数这爪子萝卜最有名了。它选用新沙地的萝卜，于立冬之后第一个晴朗的日子晾晒，等水气干去之后加以椒盐，香菇，置于陶罐中腌制而成。可小丁一点也不喜欢萝卜那新鲜的甜丝丝的汁水气息，因为那使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
小丁留在乌江渡客栈，是因为他要等一个人。十月廿六，小丁收到五虱帮传来的黑匣子，里面的羊皮纸上写着：十月廿九乌江渡。这几个大字歪歪斜斜，就像是一个初学的儿童仓促间写就的，显得十分幼稚。字迹下却有一双奇怪的血手印，——一共七点，左边三点，右边四点，就像两朵残败的梅花，小丁知道这是谁的血手印。
在江湖上，五虱帮是一个以传递物品为业的帮会。他们传递的东西分为五个等级，分别以青，赤，黄，白，黑为标志。无论任何东西，只要你出得起价钱，他们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送到你指定的人的手中。你不用担心泄密，因为五虱帮从不过问要传递的是什么，他们只关心收了银子之后如何传递。收费以传递的时限和重要程度为准。其中黑匣子标价最高，六十万两。一个人花六十万两银子，就是为了把区区七个字送到小丁手中!小丁收到黑匣子便日夜兼程，赶到乌江渡。但是十月廿九过去三天了，那人还没有来。小丁心中虽然很是急躁，可是他除了等待，别无选择。现在，那从远处传来的急促的马蹄声，又燃起了他心中的希望，难道来人就是他要等的人?
马蹄声越来越响，只一会儿，所有的声音便都近在咫尺了!一辆乌黑的马车在乌江渡客栈的门前嘎然而止!刹那间，紧跟在马车后面的数十匹健马也停了下来，飞挥的尘土也停了下来，——毫无疑问，那是静寂的一刻!马上那些持剑挥刀的大汉，静静望着马车，竟然也并无任何声响!在死一般的寂寥之中，马车黑色的布帘微微开启，走下一位白袍人。那件沾满血迹的白袍已经被撕破，许多碎片在冷风中飘拂。白袍人的神色却十分平和，他面目清癯，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透露出一种沉静的气质。白袍人向客栈走来，对身后那些马上的人，连看也不看一眼。
“你看他的手!”唐老板稍稍有些痴呆似地笑了起来，“是不是很特别?”
确实很特别!白袍人的手指白晰而修长，本应该是非常漂亮的，然而它却令人触目惊心，因为那双手的手指，左边三根右边四根，残缺不全!
小丁没有理会唐老板，他只看见梧桐树上那片最后的枯叶，忽然间落了下来!马蹄已然响起!刀剑已然响起!马嘶叫，人呐喊!白袍人却依然从容，似乎根本不为眼前的一切纷乱所动。然而蓦然间，白袍人已经出手!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白袍人就已经夺下了一口剑，一把刀。左手刀右手剑，他左劈右刺，一连三招已然攻出，那双手虽然残缺不全，但是它握住的刀剑却是又稳又狠，不但招式怪异，居然还能一心两用。马队中两名大汉顿时像木偶一般倒了下来!不过这并未使其余的人惊惶失措，反而相攻更急。白袍人似乎体力已经不支，在飞扬的尘土和闪烁的刀光中时隐时现的身影变得摇摇晃晃!然而，突听“铮”地一声，那白袍人竟以左手的刀，猛砍在右手的剑上。刀剑相击，同时折断!
众人正看不懂那白袍人用的是何等招式，却见那两截折断的刀剑，已经嗖地向上飞起!与此同时，那白袍人也已凌空而起，掷出手里的断刀折剑，人却向后倒蹿了出去。往往只有一个人在生死的边缘苦苦挣扎时，才能发挥出这种超乎想像的潜力。这一招大大地出人意料，又有四个大汉中招倒下。这一招虽然得手，那白袍人却也陷入苦境，他不但耗去浑身的精力，而且手中再无寸铁可依!欲要再从对手手中夺得刀剑，只怕是有心无力了!
“咦，”此时，在客栈内旁观的唐老板忽然问道，“小丁，你怎么啦?”
“没什么，”小丁道，“我只是觉得有点冷。” 小丁浑身发冷，手心已经湿透。他觉得那股甜丝丝的气息越来越浓，越来越浓!那真是萝卜的气息吗?
马车的黑色布帘自那白袍人下来之后，一直没有再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于厮杀的人们，但见马蹄飞扬，刀光飞扬，白袍人终于中了两刀!也就在那时，“崩”地一声巨响，马车的两个轮子忽然裂开，向两旁倒下。黑色的布帘也猛然裂开来，一只纤纤细手伸将出来，“噗、噗、噗”三声响，三枚金梭三柄飞刀三支黑箭同时飞出，其势又急又快。那些大汉正在全力攻杀那白袍人，没料到有这等快如闪电的暗器猛然袭来，仓皇间或挥刀格挡，或纵身躲闪!然而暗器就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看似就要凭空落下，却蓦然间都自行断成两截，然后那两截又各自断裂，如此繁衍，一时间整个天空就好似下了一阵急雨!那些大汉竟无一幸免，片刻之后，只余下痛苦呻吟的份儿!
“乔兄，”车上走下一名女子对那白袍人说道，“你还好么?我是不是出手太迟了?”
“竺君，”那白袍人淡淡笑道，“不妨事。多亏你这‘漫天飞花’的一击!”
“乔兄，”那名叫竺君的女子说道，“若非你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我又怎能一击奏效?”
江湖中以擅使暗器闻名的家族，除了四川老唐家，铜陵江家也是武林中的翘楚。这女子正是江家第十二代传人江竺君。一件丝袍像皮肤般贴在她苗条成熟的身体上，美丽的脸上全无一点脂粉，一双眸子清澈明亮。然而她明媚的面容中，却分明有一种化不开的愁苦。
那男子名叫乔不识，乃是红楼七怪之一。红楼七怪这个头名，如今已远远不如十年前那般响亮了。若是当年，提起在梦红楼厮混的七个江湖少年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七人中以小丁刀法最好，名气也最大，杨四呆则以无双的铸刀之术名扬天下;此外还有江东巨富齐万三的独子“普天同庆”齐天乐，山水寨少寨主“无钱买刀”万金吾，黄马寺“一啸震天南”长啸和尚，“檀板金尊”乔不识和“斩尽杀绝”苏师白五人。
这七人意气相投，往来于醇酒美人之间，以放纵不羁为乐事，人称红楼七怪。然而那一年的三月初三，小丁在与河间王赵九决斗之前，于梦红楼与齐天乐乔不识等五人饮酒之时，却中了剧毒。小丁杀死赵九之后，便远走江湖，永远地离开了梦红楼。因为他知道，在他们五人之中，至少有一人曾经被赵九收买，在他的酒中下毒。他不想弄清楚到底是谁在计算他。对小丁来说，被朋友出卖永远是一件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
多少年来，小丁与乔不识等人已经再无纠葛，此次乔不识约他来乌江渡，不知所为何事?然而小丁既然已经为乔不识来到乌江渡，为何刚才乔不识处于万分危难之际，他却袖手旁观，并不出手相助呢?难道他早已料到马车中有人将要出手?
那江竺君将重伤的乔不识从地上扶起，正欲搀着他向客栈走来。早有两个伙计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一边一个，从江竺君手中将乔不识接了过去。就在那一瞬间，小丁的脸忽然变得发青，他猛然明白，这种奇怪的甜丝丝的气息，并非来自那些切开的新鲜萝卜!那是杀气，那是死亡的气息!只要稍一松懈，那股杀气就会蓦然扑过来，将他活活撕成碎片!小丁终于明白刚才自己之所以没有出手，是因为心存顾虑。他一直在等，因为那股杀气也一直在等!他们相持着，都不敢邈然出动，然而一旦出动，必定会是你死我活!
“小心!”小丁高声叫道，“他们手中有刀!”喊声未落，两个伙计已经同时出手，一左一右将乔不识挟了起来，抛向江竺君，与此同时，两柄利刀快如闪电，奔向江竺君的肋下!将她牢牢制住!小丁正在惊讶，头顶那些晾晒萝卜的绳子忽然全部掉了下来!小丁居然完全不能反抗，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伙计们牢牢地拉住绳子的两头，将自己缠得紧紧的!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瞬间!这一切都计算得十分准确!
“唐老板，”小丁道，“你这么招待客人，难怪生意冷清!”
“确实冷清，”唐老板笑道，“所以我们才不得不杀几个人来捞点外快!”
“好主意。”小丁道，“不过我很奇怪，既然你早有准备，为何迟迟不肯出手?”
“因为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唐老板道。之所以没有出手，是因为她的对手是小丁。尽管一切都在计算之中，但是她还必须等。必须让小丁有所顾忌，这样即使万一发生闪失，她也能有所依赖!对一个杀手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杀死对手，而是保证自己不被杀死。此刻那两个伙计一击得手，江竺君与乔不识俱已在她掌握之中，她自然就无须再等了。说话间四个伙计牵动绳子的一头，齐力向上一抖，早将小丁向上抛起，等抛到高处四人又同时松劲，就像抛起北方夯土整地的木夯，要把小丁的屁股砸得稀烂。然而奇怪的是，小丁并未像他们希望的那样狼狈地掉下来，而是整个身子都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四人大惊，待要再牵动绳索，却忽然觉得小丁重逾千斤。只见小丁的身子早已从圈套中脱颖而出，双臂一振，抖动绳子，四个伙计顿时便被他举起来，像炮弹一样抛了出去!
其中的两个伙计旋转着向唐老板飞去，去势凶猛，唐老板只得俯身躲过。砰砰两声两人已经重重地砸在窗棂上，顿时昏死过去。另外两人则飞得更远些，只听得“格”的一声响，紧接着又是“格”的一声响，这两人的脑袋，不偏不倚刚巧撞上了挟持江竺君那两个伙计的脑袋，这些脑袋好像都很硬，硬碰硬，四个人一下子全都翻了白眼!
转眼间，樯橹灰飞烟灭，等到唐老板回过神来，形势已经全然逆转!奇怪的是唐老板却并无惊恐之色，反而露出一脸天真可爱的笑容。真难为她竟还能笑得出来。
“你是谁?”小丁喝道，“为何要暗算我们?”
“小女子唐宛儿，江湖人称唐三夭，”唐老板甜甜地笑道，“他们都说我长得实在是甜，就像糖一样，人见人爱。他们还说，作为一个职业杀手我最擅长的不是杀人，而是逃之夭夭，一般说来我运气还算不错，我能在任何人手里逃跑至少三次以上……”
“少废话!”小丁道，“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谁出银子，让你动手的?”
“你真的很想知道么?”唐宛儿甜蜜地笑着，“一个愿意出银子，也出得起银子的人，……想我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干上这一行，实在也是情非得已……”
那笑容表示她已经完全认输，也表示她只是一个犯了错事，孤独无依的小女孩，她只想得到同情和怜悯。然而这笑容之下，却有一把五寸长短，像眼镜蛇一般毒辣的小刀，向小丁腋下的要害刺了过去。只可惜唐宛儿这一刀还是刺空了。小丁的人突然收缩，明明应该刺入他血肉的刀锋，却贴着他的皮肤一擦而过。也就这同一刹那间，唐宛儿已经向后跃出，就像是随时都能从地上突然弹起的毒蛇，她凌空翻身，一翻再一翻，便已在数十丈之外。
“他们还说，”银铃般的声音在风中传来，“没有一个活人，能在我唐宛儿手下逃过三次!”
小丁叹息一声。那边江竺君已经搀扶着乔不识跚跚而起。刚才还热闹非凡的乌江渡客栈，刹时间只余下了他们三人。西风起处，那片惟一的黄叶在尘沙中急急翻转。那时天色已晚，北风横扫，况且马车已毁，三人想要再找一个合适的歇息之地，也非易事，倒不如索性留在这乌江渡客栈，权且对付一夜到第二天再作计较。
“乔兄，”小丁道，“你伤得不轻啊!看来这一路上，你们遇到的麻烦可真不少。”
“也不算多。”乔不识道，“算上刚才的在内，我总共才经过了十九起袭击而已。”
“这些袭击你的人，”小丁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乔不识道，“我什么也不知道。这正是我要你来这里的原因。”
“你要我来?”小丁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来?”
“你不可能不来，”乔不识大笑道，“因为你是小丁，也因为你一向都有卑鄙的好奇心。”两人多年不见，此刻却并未觉得有何陌生之感，就仿佛昨夜才刚刚在一起喝过花酒。虽有江竺君搀扶，乔不识走起路来仍然摇摇晃晃，倒好像喝醉了一般。从前小丁见了乔不识醉行的模样，总免不了要哈哈大笑，此刻他的心中却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伤。
“小丁，”乔不识笑道，“知道么?我找你来，可不是要你帮我打架。我有一桩惊天动地的秘密要告诉你!哈哈，怎么样，你那卑鄙的好奇心勾起来没有?”
小丁淡淡一笑，却见江竺君正忧郁地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