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束光。
没有人能想象出我感觉到自我时那一刹那的欢喜。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组成我的光量子在以特定的频率波动，带动我向前飞行，不时还有新的量子突发地跃迁到我的“体”内，为我注入新的信息和能量。我朦胧地感知到体外的世界，那是一片量子的海洋，它们或聚合或分散，组合成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我想和它们交流，但实在无力掌控我的量子，它们总是莫名地消失又莫名地出现，没有任何规律。
不过，我的努力并非一无所获，至少慢慢地，我的感知赋予了那些在我体外的量子聚合物不同的色彩，我也渐渐明白了它们和我的不同之处——组成它们的量子排布得几乎没有规律可言。而我则不一样，每次体内的量子跃迁时，总有一个能及时填补它遗留下的位置。
周共王二十二年。
姬偐半躺在暖和舒适的鹿皮毯上，头靠在使女的丰胸上，端着开口极窄的青铜酒杯，用百无聊赖的目光扫视着整个大厅。
雕刻着粗犷纹饰的青铜柱，竹席上赤足起舞的歌姬，分坐左右博冠长袖的大夫他缓缓挺直腰板，坐了起来，轻拍双手，“都退下吧。”
慑人的娇笑，沁人的幽香不复存在，只留下死寂的沉默。
坐在最右侧的中年男子怔愕半晌，突地起身走至堂前，长揖不起，“罪臣康献向殿下请罪。”
“何罪之有？”
“厅室简陋，非可居圣德；六艺不全，无以娱圣心；良驹不备，不能载圣躯。”
“嗯，”姬偐摩挲着身前的小几，忽地压案而起，厉声道，“康献，抬起头来。”
“罪臣不敢。”
“十三年前，尔父康密公，因不肯献爱妾与共王，一夜之间，身死国破。尔堂堂公子竟沦落为郑伯家宰。”姬偐按着小几，身体前倾，“如今，我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
泛昂瑟星系联邦通用历法4943年4月15日，3时12分。
蒙戈上将攥紧了手上的加密文件。
蒙戈在昂瑟联邦第三星域拥有的信息权限仅次于议会终身荣誉会长及四位元帅衔军团长．但他也只能看到这份文件的标题：关于彻底摧毁和捕获光子生命的可行性报告（兼附实验结果）。
这已经够了，整整七个星际年的努力终于获得了回报。
我开始感到孤独。
我不知道已经飞了多久，只记得这是我第3 726次尝试撞进那个会吞噬一切的虚无中了。我实在找不出一丝继续活下去的意义。感受到的永远都是完全一样的事物，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和我交流。很久很久之前，大概是我第764次严肃地考虑进入虚无的时候，陡然感到一股熟悉的波动，原来是一个量子生命同类。她和以往的量子团都不一样，她的结构严谨、有序，给我一种极有活力的感觉，不像我那么死气沉沉。我试图和她发生量子上的交换，想让她知道自我诞生以来所经历的一切，以及我自己的所想，我更想让她明白：我想永远和她结伴在世界中邀游。当我体内的第一个量子跃迁到属于她的量子团中时，我有种难以言状的感觉。但是，我很快意识到：因为量子跃迁是不可控的，我根本没办法去选择蕴含相应信息的粒子。相遇转瞬即逝。在余下的漫长时光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检索体内的量子，试图找到她的痕迹。也就在那一刻，我真正感受到了消亡的含义。我开始了第一次撞进虚空的尝试。
结果自然是悲哀的。我绝望地发现，我甚至连毁灭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我开始怀疑，生命本身就是一个被牢牢禁锢住的东西，你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去被动地接受磨难与苦痛。刚诞生的时候，我坚信有朝一日能控制自己飞行的轨迹，弄清量子跃迁的机制，但是无数次的尝试告诉我，这些努力都是徒劳无意义的。我陷入了无尽的思考中。
我开始尝试弄断体内的量子结构，像周围的她们一样混沌。
我失败了1972万次。
古拙的暗室内，并无太多陈设，两张软垫、一张小几而已。
姬偐与康献对几而坐。
康献垂下头，默默地听着姬偐声调越来越高的述说。
“当年，父王本属意于我奈何苍天无眼，父王南征楚时中流矢而崩”
争权夺利，兄弟争斗，一个老套的可以作模板的故事。他用余光扫视着这位失意的王子，很难想象像他这样行事随意、没有一点戒备之心的人，怎么可能成为主宰一切的天子。当年的破事说了快三遍了，想打感情牌吗？当然，他的父王，他的兄弟，也和他没什么不同，一样的无能和愚蠢，却能凭借祖先的余泽随便抹去数万人的生命。康献不知道自己低下头是在哭还是在笑，他攥紧自己的袖口，耳边渐渐没有了姬偐歇斯底里的声音，他仿佛又成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回到了那个柳丝低垂黄莺啼啭的小池塘，皱着眉踱步苦思刚犯的错误，怎么才能得到父亲的原谅
“按照礼制，你会与郑伯一起进献乳羊我的人会把木质金漆小刀换成鲁地所产、天下最为锋利的短削”
这蠢才的计划倒有几分可行之处。他想，六弟当年因未满八岁得以幸免，如今已辗转去了楚国，有他继承香火，自己倒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姬偐依旧在絮絮叨叨，双目却盯紧了康献被刺破的袖口，成功的喜悦在他胸口升腾。
蒙戈略有些恍惚地从舰长室走出，感到心头说不出的畅快。
它们终于要倒下了，他想。
极度放松的他甚至开始了回忆。
联邦与光子生命的遭遇，应该追溯到1332年前。当时第三星域还处于开发状态。其中的盖尔星球在改造过程中发生了一起严重的能量泄露。一座七十亿吨当量级的电浆反应堆刹那间化为废墟，释放出的能量直接摧毁了整个行星系，联邦第三星域总督爱子的座舰，虽然及时打开能量护罩，也没能在连锁发生的湮灭反应下幸存。怒发冲冠的阿方索总督开始彻查整个盖尔星球改造计划，甚至请来了联邦最高研究所NT的成员，希望找出电浆反应堆泄露的原因，该反应堆投入使用两百年以来都未出现过任何故障。借助多项当时已成熟的侦测技术，NT的研究人员还原出了当时的情景：在反应堆坍塌的前十七分钟，被吸收进反应堆底部充当火花的光能出现了诡异的折返，没有火花导致未能及时反应的电浆出现了聚合现象，而粗心的工作人员又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最终导致了惨剧的发生。
于是，愤怒的总督立马断定，这是一场高科技犯罪导致的人祸。发起了一次又一次声势浩大的搜查，然而最终却都不了了之。
光能为何会诡异地做违反基础法则的运动，也就成为了一个封存档案的谜题。
通用历法3874年，伟大的天才科学家、NT研究所第二副所长，年仅89岁的凯尔本经过数十年推算实验，写成《非机械运动——论量子生命存在基础》一书。书中提出，量子本身具有承载能量和信息的特质，假如把一部分量子看做一个体系的话，突发的量子跃迁会为这个体系源源不断地带来新的动力，而这已经构成了一个生命形成的最基本要求。书中援引了3611年盖尔灾难的事例，强调那就是量子生命存在的最好证据。两年后，凯尔本再次拿出让所有反对者无言以对的证据——一束被禁锢起来的、可以以自己的方式对外界信息作出反应的光！同年，凯尔本在联邦银座对大部分主张严肃思考其他可能性或和它们交流接触的科学家发表了著名的演讲《我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