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清明,我照例赶回老家去祭扫外祖父的坟茔。四月初的白马湖畔,正是江南草长的好时节。往返茔地的山路间,新翠与旧绿交相叠映,低处夹以几枝朱红笑靥的野杜鹃。白色的覆盆子花稀疏开在山脚田头,泰半已谢落,不做声地酝酿着五月里莓果累累的时光。这个时节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违而又熟悉的气息,它使我的脉搏似乎没来由地膨胀起来,有一种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沿着山路疾奔而去的冲动。
可是山坡上、田畈间,只是一片悄然。路过童年时清明前后最热闹的一座山坡,灌木和瓜畦的分布还依稀如昨,却见不到半个游戏的人影。过去每到这时候因孩子们呼朋引伴地上坡嬉游而错落踏出的一径路痕,早已淹没在杂沓草间,不知所终。
我想起那时候,乡下孩子从不会轻易放过这一年里最好的季节。放学回到家,将书包一掼,便去田间地头疯玩。傍晚时分,再往山林深处攀爬已不适宜,最受青睐的娱乐便是到坡头上放风筝。游戏的料作都是自己动手备齐。各人扎的简陋风筝,只是将裁成方块的旧报纸糊在从竹枝上劈下做成弓形的篾骨上,再垂以长长的两带纸尾,依其形似,名曰“豆腐风筝”。“豆腐风筝”体重,必得借着山风才能高飞起来,所以要到山坡上行事。拴风筝的线脚大抵是从母亲的缝纫屉里寻来的一种专用作缝被面的白线,因其缠成的形状如一只豆腐包,也唤作“豆腐线”,放风筝时须重新缠在一卷硬纸烟壳或一根小木棍上,以方便握放。对于生手来说,要让风筝以合适的角度缓缓飞起来,是一桩讲究手艺的活计,年纪小的孩子常要央另一些大孩子帮忙。待飞起来后,仰头放线的时候则是最轻松适意的。但那时线脚金贵,须得缓缓放来,往往也不敢放得太长太多,怕一时收不住,风筝和线俱随风去,再也寻不回来。此时从山下望去,只见坡头纸鸢冉冉摇曳,是春时一景。
更盼望的是假日,有满满一天的时间可以恣意挥霍,不受日光向晚的约束。在乡下,这一日也不尽是没心没肺的游戏。邀几个伙伴,各挎一只竹篮,从山脚的乌梢竹篷开始翻觅,拔取新生的笋芽。我最喜欢听笋节拔断时清脆的“毕剥”一响,有时玩得狠了,这欢愉的响声会一直延续到夜梦里。新笋差不多覆满篮底的时候,人已经循着竹篷不知不觉离了山脚,来到山腰,于是开始折取四面的杜鹃花,预备回去养在玻璃瓶里好看。杜鹃的花瓣吃起来亦酸亦甜,是攀爬途中合宜的小食。越过山坡而下,便来到了圈在山脚的水田边,有无数密密的马兰头可以择取,溪里又多肥硕的田螺。这样半日下来,回家的时候,竹篮已是满当的。母亲剥出嫩白的笋肉做汤,以香油拌滚水汆过、铡得细细的马兰头。拾得的田螺不能急食,要先养在水盆里几日,滤去泥沙,再入汤菜。水里的大螺壳伸出的两个柔软奇妙的触须,总是我们乐于调戏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