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泥土,是一个阴谋。
在很早的时候,这个阴谋就如一粒种子落在我贫瘠的心田里,偷偷发芽,潜滋暗长。
父亲给我最初的人生设计,是做一个勤快的种田人。这从他一手砌起的三间吊脚楼就看得出来。他和母亲从一开始就盘算好了,兄长将来住西边的一间,我将来住东边的一间。他们呢,则挤到堂屋后面的后廊子里。甚至把几亩薄田如何给我兄弟两人分,基本也都筹划好了。
这和邻里一带所有父母给儿女的设计如出一辙。这或许是一个传统,无可非议,天经地义。
出生在鄂西山地的人,似乎从出生之始,就已被命运安排为一个以泥土为生的种田人。在那万千大山簇拥着的山地中,不仰仗泥土,难道指望天上掉馅饼儿吗?世代为农,不做种田人做什么。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在山地活命的法则。
习习劳动,是最早的生活必修课。
父母是生活最好的导师。从小就跟在他们后边,拿着小镰刀去割猪草,背着小背篓去背玉米,扛着小锄头去种小麦。那些工具,都是父亲给我量身制作的。他一心一意要把我培养成一个合格的种田人。
可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种田人,总是忘记时令,不知道这个季节该种什么,下个季节要种什么。如果不是母亲,我开垦出的田园也会荒芜得一塌糊涂。
泥土生万物,养生命,可我对泥土的爱不及母亲的万分之一。母亲晓得哪一块地肥沃,哪一块地贫瘠;晓得每一块地适合种什么,不适合种什么;晓得每一种作物发芽、扬穗、成熟的时间。她总是将几亩地经营得井井有条。有的年份,土豆发芽迟了,她会掀开泥土去探一探虚实;玉米被风吹断了,她会砍根竹子把它们扶起来。
在泥土和庄稼面前,母亲最有发言权。她懂得它们的心思。她能听懂它们的语言,能猜透它们的秘密,晓得它们的性情。她心疼泥土,心疼庄稼,像疼爱我们一样疼爱着它们。在大地和庄稼面前,她也是一个善良的母亲,一个慈爱的母亲,一个伟大的母亲。
泥土是值得信赖的,父母是值得信赖的。在山地里伺候泥土,服侍父母,顺乎自然的命运也无可厚非,毕竟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然而父亲在教我种植的时候,也教我识字。他最初的理由是,多认识些字,少吃些亏。
在鄂西山地,很多人一辈子不曾离开村子,离开泥土。他们去得最遥远的地方可能是数十里之外的亲戚家;他们见得最繁华的地方可能就是清江河边的镇子。他们对村子里的事情如数家珍,对庄稼的长势了如指掌,对山外却是一无所知。山外是神秘的,只能道听途说。山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背叛泥土的种子在我少年心中悄悄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