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地图习惯于北上南下,所以北极一直被誉为世界之巅。如果说南极大陆是地球的坐垫的话,那么地球的头上似乎缺一顶帽子。其实帽子是有的,那就是格陵兰岛,只不过这顶帽子是贝雷帽,带得有点歪而已,而且颜色显得过于单调了。不过,凡是去过格陵兰岛的人都知道,这个看似是一块浮冰的岛屿在其南部的边缘地带是有陆地的,那里蕴藏着极为丰富的动植物资源,完全可以养活人类。维京人的历史就是从这一小片陆地开始的,格陵兰岛的故事也从这里开始讲起吧。
10月初正值北半球的金秋,下午两点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我放下行李走出旅馆,顺着旅馆后面的一条石子路走到一座山的脚下,那里有一株十米多高的松树,黄绿相间的叶子极是好看。旅馆服务员告诉我,这棵松树是登山小径的起点标志,我绕到树后一看,果然发现了一个木头路标,指引着一条狭窄的山道,山道两边是3米多高的灌木丛,有些枝杈上还带着刺,浓密的地方只能容纳一人通过。
我小心翼翼地沿着这条山道一路向上攀登,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不得不把身上的登山服脱掉,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衫。山里的空气中充满了松树特有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我不时停下来观察周围的植被,发现这里除了松树外还有不少柳树和桦树,但它们都比我熟悉的要低矮很多,树干更纤细,叶片也更小一些。山脚下的土壤比较干燥,杂草稀疏,走到半山腰,脚下出现了泉水刚刚流过的痕迹,泥土变得十分松软,林下杂草也随之浓密起来。有几株不知名的小草叶片十分宽大,简直就像是热带地区才有的那种阔叶植物,和周围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林子里的动物也不少,我经常可以看到兔子的脚印,以及新鲜的羊粪蛋。山道的前方不时有小鸟被我的脚步声惊飞,但它们都不飞远,只是换棵树继续吃着果子。我甚至看到了一只白色的北极狐从我眼前10米的地方穿了过去,嘴里还叼着一块红色的肉,可惜它跑得太快了,看不清它叼着的到底是兔子还是老鼠,抑或是别的什么动物。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终于登上了山顶。举目四望,眼前的景象和半山腰完全不同,仿佛是从某个生机盎然的温带山区一步跨越到了一毛不拔的苦寒之地。只见山的右侧是一个巨大的山谷,两边是黑黝黝的山峰,中间夹着一个冰川,灰白色的冰面凹凸不平。冰川后面连着雪山,那是冰川的源头,冰川前面则是一个几近干枯的河床,显然是由于冰川退化而形成的。此时的气温约在10℃左右,从冰川上融化下来的冰水自发形成了几条小溪,蜿蜒曲折地流过这条干涸的河床,最终汇入左侧的一条主河道。这条主河道其实就是一个峡湾,里面流淌着的是蓝色的海水,水面上漂浮着几座白色的冰山,仅凭肉眼很难看出它们在移动。
河床的一侧有一条飞机跑道,上面停放着一架Dash-7型双螺旋桨小飞机,机身涂成了鲜艳的红色,我就是刚刚乘坐这架格陵兰航空公司的支线飞机从格陵兰岛首都努克(Nuuk)飞过来的。机场旁边就是这次飞行的目的地,格陵兰岛南方重镇纳萨尔苏瓦克(Narsarsuaq),这座小镇只有不到200个常住居民,绝大部分人都是为这座机场,以及镇上唯一的一家旅馆服务的工作人员。这里是格陵兰岛南部地区的中转站,想去格陵兰岛南部参观的游客都必须先飞到纳萨尔苏瓦克,再搭乘直升机飞到周边的居民点或者其他旅游目的地。
纳萨尔苏瓦克位于北纬61度线上,虽然没进北极圈,但好歹也属于格陵兰岛,怎么会有这样一处宛如温带一般植被茂盛的地方呢?原来,这地方位于一个峡湾的尽头,远离冰冷的北大西洋,峡湾周围的高山挡住了寒冷的北风,营造了一个相对温暖的局部小气候,这才有了这样一个仙境般的世外桃源。
但是,这地方深入内陆100多公里,在大西洋上航行的水手是看不到这里的。这就是为什么来自北欧的维京水手早在公元870年就发现了格陵兰岛,但他们只是从海上观察过此岛,认为这个常年被积雪覆盖的海岛不适合人类居住。直到100多年后有个胆大心细的红发维京人冒险驾船深入峡湾,这才发现了这个隐藏很深的小秘密。
感谢维京人的到访,格陵兰岛终于在人类历史上留下了第一笔文字记录,我的格陵兰岛探险之旅就从这里开始吧。
红发埃里克的故事
格陵兰岛真是个考古的好地方,因为这里既寒冷又偏僻。寒冷意味着生物生长缓慢,地貌变化不大,文物容易保存;偏僻意味着访客很少,现代人的影响被降到最低。相比之下,世界上绝大部分古迹要么早就被埋在了地下,要么已经被后人改造得面目全非,很难看到当年的原貌了。
当我站在山顶俯瞰整个峡湾的时候,我几乎可以肯定除了那个小机场之外其余地方都保留着当年维京人刚来这里时见到的样子。虽然山顶依然常年积雪,虽然峡湾里仍然有冰山漂过,但峡湾两岸的缓坡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杂草,个别避风处甚至可以见到10多米高的大树,树干虽细,但毕竟是树,有着远比杂草大得多的实用价值。任何人看到眼前的景象大概都会立刻得出结论说:这地方可以住人。
可惜的是,在这样的地方,“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话完全不适用。根据历史记载,最早发现格陵兰岛的欧洲人是一个名叫甘比永·厄尔夫森(Gunnbjorn Ulfsson)的水手,他是个居住在丹麦的维京人,他原本打算驾船去冰岛,但因为暴风偏离了航道,无意中发现了格陵兰岛。
要想理解这件事的真正含义,首先必须了解一下维京人的历史。简单说,维京人(Vikings)原本是一群居住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少数民族,其成员大都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皮肤白皙,性格彪悍。因为这块地方距离农业的发源地和古典文明的中心太远,直到公元前2500年才有了农业,是整个欧洲最晚开化的地区。可惜北欧气候寒冷,山地多平地少,农业的扩张性有限,养不起那么多人,人口很快就饱和了,饥饿的维京人被逼无奈当起了海盗,Viking这个词本来就是海盗的意思。
早年间维京人只有划桨船,直到公元600年才从地中海引进了帆船。但他们将这项技术发扬光大,制造出了一种自带桨手的轻型帆船,速度快吃水浅,可以顺着河流深入到欧洲内地实施抢劫,“维京”这个词就是这段时期叫响的。有时抢劫不成功,维京人便摇身一变成了商人,和当地人做起了生意,顺便留在了那里。就这样,原本居住在瑞典的维京人变成了现在的俄罗斯人,原本居住在丹麦的维京人变成了英国人,跑到诺曼底定居的维京人变成了法国人……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维京人并不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夫,而是很有智慧的一个民族。
大部分维京人都去欧洲大陆的其他国家抢劫了,小部分维京人则另辟蹊径,驾船出海一路向西,去寻找适合殖民的海岛。他们在公元800年发现了法罗群岛,又在公元870年左右发现了冰岛,这两个岛屿都是无人居住的荒岛,于是很快就被维京人占领了。冰岛和欧洲大陆之间的海上距离超过1000公里,对于当年的帆船来说去趟冰岛简直比去西天取经还难,所以住在冰岛上的维京人群体逐渐脱离了欧洲大陆的影响,逐渐发展出一套独特的文化,甚至有了自己的语言。今天的冰岛人都是当年那批维京海盗和他们从苏格兰和爱尔兰抢来的凯尔特妇女的后代,人种相当单纯,是人类学家梦寐以求的一个绝佳试验场。
再接着说那个名叫厄尔夫森的丹麦水手,他发现格陵兰岛时曾经沿着岛的东海岸航行了很长一段距离,但他所看到的尽是些冰川和光秃秃的黑色山峰,所以他认定此岛不适合人类居住。后来他回到了冰岛,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住在冰岛的维京人。据说有几个胆子大的亡命徒真的移民到了格陵兰岛,但因为环境太过艰苦,以及其他一些原因而爆发了内斗,最终全部死亡。
但是,海外有个大岛这件事还是一直流传了下来,并在100多年后,也就是公元982年,促使一个名叫埃里克·托瓦德森(Erik Thorvaldsson)的维京人驾船前去寻找它的踪迹。此人出生在挪威,天生一头红发,当地人都称他为“红发埃里克”(Erikthe Red)。也许是遗传的原因,托瓦德森家族的人大都性格暴躁,埃里克的父亲当年就是因为犯了杀人罪而被迫从挪威流亡到了冰岛,红发埃里克长大后又因为杀人而被判流放。走投无路的他决定驾船出海,去寻找新的家园。
所有这些关于维京人的事迹都源自著名的冰岛传说(Icelandic Saga),也就是冰岛人撰写的关于维京人历史的文字。历史学家曾经认为这些文字准确性不高,但后来的考古发现证明其中还是有很多相当准确的描述。红发埃里克的故事便大都来自冰岛传说,其中的绝大部分内容都在格陵兰岛的考古过程中得到了验证。
根据冰岛传说,红发埃里克花了3年时间考察了格陵兰岛,他不仅考察了东海岸,还驾船绕过格陵兰岛最南端的“送别角”(Cape Farewell),考察了岛的西海岸。更重要的是,他不光是在岛外绕圈,还进入了西海岸复杂的峡湾系统,驾船沿着一条东西向的峡湾一直深入内陆100公里,到达了峡湾的尽头,也就是我所在的这个地方。有理由相信,他当年看到的景象和我今天看到的大同小异,都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世外桃源,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理想的殖民地。
1000多年后的今天,我几乎毫不费力地来到了红发埃里克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这个世外桃源。站在山顶举目四望,周围群山环绕,山坡上长满了黄绿相间的植物,一条东西走向的“河流”从谷底穿过,这就是被后人命名为“埃里克”的峡湾,深蓝色的海水看上去似乎静止不动,几座冰山点缀其间。纳萨尔苏瓦克建在峡湾的南岸,坡度较缓。峡湾的北岸坡度要陡一些,岸边零星点缀着几间房屋。后来得知北岸的居民点叫作卡西亚苏克(Qassiarsuk),规模较小,只有几十名常住居民。
如果我是红发埃里克,我会把家建在哪里呢?
现代人也许会选择坡度较缓的南坡,住起来更方便些,但是作为一个常年生活在冰岛的农民,埃里克肯定知道阳光才是北极最重要的资源。格陵兰岛纬度太高,即使是盛夏的太阳也只是斜斜地挂在半空,因此只有坐北朝南的山坡才能最大限度地吸收阳光中的能量,满足植物生长的需求,平地反而不行,所以他最有可能选择的是峡湾的北岸,也就是小镇卡西亚苏克的所在地。果然,上世纪初考古学家在卡西亚苏克附近发现了一个维京人农场遗址,发掘出的文物显示这极有可能就是红发埃里克于公元985年在格陵兰岛建立的第一个定居点。
去那个遗址参观必须乘坐摆渡船,旅游旺季时每天都有摆渡船来往于埃里克峡湾两岸,可是冰岛直航纳萨尔苏瓦克的航班只开到9月底,我到达的前一天最后一班飞机刚好离开,旅游者几乎全部撤走了,摆渡船于是也就停摆了。好在镇上唯一的一家旅行社还没关门,我只好央求他们单独为我开一次船。
这就是格陵兰和其他旅游胜地不一样的地方:这个岛的绝大多数基础设施都和游客密切相关,一到旅游淡季便都歇业了,在此期间来玩的散客往往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这家旅行社名叫“蓝冰”(Blue Ice),负责人是一个名叫杰基·西蒙德(Jacky Simoud)的法国人。他在1976年的时候和朋友一起驾船来格陵兰岛旅游,立刻狂热地爱上了这个地方,此后便一直住在岛上,靠当导游谋生。1996年他搬到了纳萨尔苏瓦克,办起了这家蓝冰旅行社,几乎垄断了格陵兰岛南部的旅游服务业。夏季时他每天都会组织游客去对岸的维京农场遗址参观,但那天除我之外没有一个游客,于是他只答应把我摆渡过去,剩下的就不管了。好在旅行社的书架上放着好几本有关这段历史的书,我决定先学习一下再出发。
根据冰岛传说的记载,公元982年红发埃里克被流放到海外,花了3年时间考察了格陵兰岛,发现西南角的峡湾内有不少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于是他返回冰岛,四处宣扬格陵兰岛的好处。他还为这个岛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绿岛”(Greenland),这就是格陵兰岛的由来。后人曾说这是有史以来最具欺骗性的名字,也有人称之为史上最佳地产广告,不过我觉得现在还不能断定他是故意想骗人,因为根据气象记录,公元985年地球正好处于一个相对温暖的时期,大气平均温度有可能比现在还要高,格陵兰岛南部地区很有可能真的是绿色的。事实上,即使在今天,纳萨尔苏瓦克也称得上是郁郁葱葱,完全具备生存条件。
在红发埃里克的煽动下,近千名住在冰岛的维京人决定跟着他去格陵兰岛开始新生活。公元985年夏天,25艘满载人员和生活资料的帆船浩浩荡荡地从冰岛出发驶往格陵兰岛,没想到途中遇到罕见的暴风,最终只有14艘船到达了目的地,其余的要么沉没、要么被迫返航。
根据历史学家的估计,第一批登岛的大约有500人,他们公推红发埃里克为首领,由他负责为每一户人家分配一块土地。这些定居点全都集中在格陵兰岛西南角的众多峡湾之中。但是,因为格陵兰岛整体上是从西北向东南方向倾斜的,因此这些定居点被维京人统称为“东聚落”。之后又有一批维京移民驾船来到格陵兰岛定居,眼看东聚落已经被占满,他们只能选择在北边的另一处峡湾定居,自称“西聚落”,也就是格陵兰岛首都努克的所在地。两个聚落大致在北纬61至64度之间,相当于挪威的卑尔根和特隆赫姆的位置。但是因为缺乏湾流的滋养,这里比卑尔根要冷得多。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被称为东、西聚落,但其实这两个维京定居点都位于格陵兰岛的西侧,这个误会让前来寻找他们的后人吃了不少苦头,白白在东海岸浪费了不少时间,这是后话。
寻访维京部落
第二天一早,西蒙德用汽艇把我送到了峡湾对岸的卡西亚苏克,然后就把我丢在那里不管了。这里名义上说是一个小镇,其实就是几幢木头房子而已,它们零星地分布在一条泥土路的两边,所有房子都大门紧闭,也看不到炊烟,更看不见行人,像是一座被废弃的居民点。那天早上有雾,还下起了毛毛雨,我一个人撑着雨伞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望着远处雾蒙蒙的雪山,有一种被全世界遗弃的感觉。但不知为什么,这种感觉竟让我心生骄傲,仿佛我成了这个世界的主人,获得了空前的自由。当年第一批上岛的维京移民们也会有这种终获自由的感觉吧?我心想。
我按照地图的指示,很快就找到了维京农场的遗址。遗址的主体部分是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居住区,据说50年前这里还能看到不少残垣断壁,但被考古人员挖过一遍之后,如今只剩下了一圈圈低矮的石头围墙,大致标出了房屋的位置。整个遗址公园内长满了半米多高的荒草,我很难看清楚房屋的全貌,只能依靠铭牌上刻着的文字介绍才能知道哪个建筑曾经是牛棚,哪所房子有可能是存放饲料的仓库。
这个居住区建在岸边,后面的山坡才是真正的农场。因为坡度较陡,红发埃里克将其称为布拉塔里德(Brattahlid),就是“陡坡”的意思。作为维京人的领袖,红发埃里克把他认为的最好的地段留给了自己,他和妻子索德海德(Thjodhild)以及他们的4个孩子就生活在这里。
说是农场,其实维京人几乎不种粮食,原因在于这里的夏天经常下雾,日照条件差,维京人从欧洲大陆带过去的大麦和黑麦都长不好,收成奇差,所以农场都被用来种牧草了。也就是说,这批维京人的后代一生中从未吃过面包,也从来没有喝过大麦酿造的啤酒。
这批移民最早从欧洲带去了牛马猪羊等家畜,但前三种的数量下降得非常快,到最后几乎只剩下山羊了,因为只有山羊知道如何从雪地里刨草吃,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可以放出去让它们自行寻找食物,其他大型家畜只能依靠储存的饲料度过漫长的冬天,维京人每年夏天都要花费大量时间割草,饲养成本太高了。但是,考古记录显示,大部分维京农场一直没有彻底放弃养牛,原因在于他们多年来一直固执地遵从欧洲的饮食习惯,舍不得放弃奶酪和黄油。
光靠牛奶和羊肉是没办法生存的,于是维京人学会了打猎,夏天深入内陆去捕捉北极兔和驯鹿,冬天则到海边捕捉海豹。但是海豹肉不好吃,所以只有穷人和奴隶才会去吃海豹肉,少数酋长和奴隶主则一直保持着吃牛肉的习惯。
考古人员还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维京人几乎不吃鱼,维京定居点找不到鱼骨头。有人曾经猜想维京人始终没有掌握捕鱼的法门,但这个理由实在太过牵强,禁不起推敲。美国著名历史学家贾勒特·戴蒙德(Jared Diamond)认为,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格陵兰岛的维京社会把鱼视为禁忌,禁止食用。他甚至猜想,当年红发埃里克曾经因为吃了腐烂的鱼闹了回肚子,于是下令所有臣民不准再吃鱼了。
除了饮食单调之外,维京人的另一个大问题就是缺乏木材。木材是古代社会最重要的资源,不但可以用来做饭取暖盖房子,还能用来造船,后者的重要性再怎么强调都不过分,因为前面三项都可以用干草或者牛粪来替代,造船绝对不行。除此之外,炼铁也需要用炭,铸铁所需要的高温只有炭才能提供。炭只能来自木材,通常4公斤木头才能制造1公斤炭,可以说没有木柴就没有铁器,也就无法生产出足够多的工具和武器,最后一条被证明是维京人致命的缺陷,这是后话。
维京人刚来的时候这块地方或许尚有少量的森林,但很快就被砍光了,于是这些新来的殖民者只能依靠收集海上漂流木来获取木材,很多事情都没办法做。农场遗址旁边有一幢根据历史资料原样复制的维京人长屋(Longhouse),这是一种人畜共居一室的长条形房子,屋顶和墙壁用的都是草泥,而不是木梁。窗户和门都极小,冬天的时候几乎从不打开,而牲畜们也出不去,吃喝拉撒睡都在一起,味道可想而知。
我站在长屋前,想象了一下普通维京人的日常生活,早晨刚刚踏上这片土地时的浪漫想法消失得无影无踪。接下来的疑问是,格陵兰岛的生存环境如此艰苦,这批人究竟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呢?答案就在旁边。
布拉塔里德农场的西侧有一条小溪,小溪的另一边有一片平整的草地,草地正中间有个用草泥围成的房屋遗址,长3.5米、宽2米,即使按照维京人的标准来看也算是一间极小的屋子。但是,考古学家们的研究显示,这很可能就是红发埃里克的妻子索德海德所建造的教堂。这是格陵兰岛上出现的第一座基督教堂,如果按照地理学的分类,把格陵兰岛划归到美洲大陆的话,这间教堂甚至可以说是标志着基督教第一次传到了欧亚大陆之外的地方。
冰岛传说里详细记录了基督教传到格陵兰岛的过程。原来,早年的维京人是不信基督教的,他们有自己的原始宗教。随着维京海盗的扩张,他们和基督教国家的交往越来越密切,矛盾就来了。按照教义,基督教徒不准和异教徒做生意,维京部落的国王们意识到改信基督教有利于自身的扩张,也有助于政治稳定,便开始考虑皈依基督教的可能性。首先是丹麦国王于公元960年宣布皈依基督教,挪威王国紧随其后,于公元995年宣布皈依。受其影响,维京人的海外殖民地也逐渐转向了基督教,冰岛是公元999年皈依的,格陵兰岛也在公元1000年成为基督教国家。
格陵兰岛之所以这么快就皈依基督教,和红发埃里克的大儿子莱夫·埃里克森(Leif Erikson)很有关系。埃里克森出生在冰岛,小时候跟随父母迁来格陵兰岛,公元999年他驾船去拜访挪威国王,在后者的劝说下皈依了基督教,并受国王委托回到格陵兰岛传教。他的母亲索德海德很快就被儿子说服,皈依了基督教,并且立即要求丈夫为她修建一所教堂,但红发埃里克坚决不信,不肯为妻子建教堂,于是索德海德以不和丈夫同房为要挟,终于迫使埃里克答应了这个要求。但埃里克也很固执,坚持要把教堂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于是这个“新大陆首座基督教堂”便建在了距离布拉塔里德农场几百米远的地方。
后人根据冰岛传说的描述,以及考古的证据,按照1∶1的比例在遗址公园内建造了一个索德海德教堂的仿制品。新教堂的屋顶是用木板搭建的,围墙辅以草泥加固,外面再用石块围成一个大圆圈,复制了原教堂的庭院。考古人员曾经在原址的庭院地下挖出了143具遗骸,看来当年的教堂还曾经是维京人的墓地。
这个传教故事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小插曲。根据冰岛传说,莱夫·埃里克森在从挪威返回格陵兰岛的途中因为暴风而迷失了方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全新的大陆。因为登陆地点长满了野葡萄(Vine),埃里克森便称之为文兰(Vinland)。返航途中埃里克森又搭救了两名落难的水手,后人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上帝在向莱夫展示力量。因为这两件奇事,后人给埃里克森起了个外号,叫作“幸运的莱夫”(Leif The Lucky)。
不过,历史学家认为这个说法的演绎成分太大,另一个版本的冰岛传说(又名格陵兰传说)更可靠一些。按照这个版本,莱夫·埃里克森并不是最先发现文兰的人,这个头衔属于一个名叫布亚尔尼·赫尔约夫森(Bjarni Herjolfsson)的挪威人。他的父亲住在冰岛,于是他每年都驾船去冰岛探亲。公元986年他再次扬帆起航,却发现他父亲已经跟随红发埃里克去了格陵兰岛,于是他在没有做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驾船去格陵兰岛,结果迷了路,意外发现了文兰。后来他把这件事告诉了莱夫,于是后者找来35名水手,于公元1001年驾船在文兰登陆,并在当地过冬,次年才回到格陵兰岛。
不管哪个版本是正确的,这件事都非同小可。据考证,维京传说中提到的那个文兰很可能就是加拿大的纽芬兰岛(Newfoundland),或者是美国东海岸的某个地方。换句话说,首次发现新大陆的欧洲人都不是哥伦布,而是一个维京人,发现新大陆的时间也比哥伦布早了将近500年。
不管莱夫·埃里克森是不是最先发现美洲大陆的欧洲人,但他肯定是最早在美洲大陆过冬的欧洲人。为了纪念他的壮举,北美的很多城市都立着他的雕像。后来有人根据西雅图市中心的雕像做了一个复制品,安放在位于布拉塔里德农场西侧的一座小山上。我专门爬上山去瞻仰这尊雕像,只见一个两米多高的巨人手按佩剑,双眼凝视着埃里克峡湾的出口,那是维京人通往外部世界唯一的大门,他们的所有希望都只能从那里来。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基督教对于这群维京移民的意义。没错,确实有历史学家认为格陵兰岛人之所以信教,是为了得到挪威王国的保护;没错,挪威王国也确实在1261年同意将格陵兰岛纳入自己的版图,条件是每年至少派遣两艘帆船前来慰问岛民,顺便运送物资。但我更愿意相信,对于这群见识过文明世界的样子,却又不得不搬到这个远离人类的荒岛,过着近乎野兽般生活的人们来说,宗教既是他们和老家之间唯一的联系,也是他们最好的精神寄托。他们之所以选择皈依基督教,就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我们和家乡的人们有一个共同的救世主,我们不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孤儿。
这,也许就是信仰的力量。
但是,俗话说得好,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基督教虽然为这群维京人提供了无与伦比的心灵慰藉和无可替代的凝聚力,却也让他们思想僵化,不善于学习别人的长处,当环境发生改变时他们选择了听天由命,不思进取,最终在和大自然的搏斗中全军覆没,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南方的维京社会
布拉塔里德农场背后的故事很丰富,但这个遗址其实非常小,两个小时就看完了。剩下的时间干点什么好呢?我决定徒步去7公里之外的居民点塔西奥萨克(Tasiusaq)看一看,那地方现在是个牧羊场,但过去也曾经是维京人的农场。去那里需要翻越好几座山,但坡度很缓,路也很好走,如果当年的维京农民打算去邻居家串个门,估计也得走这条路。
此时雨停了,但乌云仍未散去,山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北极的天气爱走极端,糟糕的时候狂风暴雪,飞沙走石,安静的时候则静如止水,纹丝不动。此地方圆几公里渺无人烟,在今天这个无风的日子里便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我一路上走走停停,走的时候脚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可在我听来居然有些刺耳,因为只要我一停下来,便立刻万籁俱寂,甚至连心跳的声音都能听见。我去过全世界很多荒凉的地方,也曾经在喜马拉雅山脉、安第斯山脉和乞力马扎罗山脉等世界著名的徒步路线走过很多天,但没有一个地方像北极这样安静。
耳朵清净了,眼睛却忙碌起来。往远处看,戴着白帽子的雪山一座挨着一座,连绵不绝;往近处看,山坡上长满了各种颜色的荒草,它们喜欢抱团生长,看上去红一块黄一块,就好像在山坡上铺了一层名贵的波斯地毯。爬到山顶,眼前出现了一个用围栏围起来的牧场,一群山羊正在吃草,它们全身静止不动,嘴虽然在动,但却不发出一点声音,仿佛它们也喜欢安静的生活,不想破坏这难得的寂静。
山羊曾经是维京人最重要的牲畜,但它们毕竟不属于北极。随着第一批维京移民的灭绝,山羊也从格陵兰岛消失了。20世纪初期有人从法罗群岛运来11头山羊,一个名叫奥托·弗雷德里克森(Otto Frederiksen)的格陵兰岛人在布拉塔里德农场安了家,成为现代时期的第一位牧羊人。在他的带动下,中断了500多年的畜牧业又重新恢复了,格陵兰岛南部的这片峡湾终于再一次升起了炊烟。正是这些散落在各处的牧羊人组成了格陵兰岛南部的后勤保障网络,使得像我这样的背包客能够顺利地来这里旅游。
7公里的山路两个小时不到就走完了。塔西奥萨克是一个和卡西亚苏克差不多的牧羊人聚居地,几幢彩色的房子零散地分布于峡谷之中,背景是蓝色的峡湾和白色的冰山,风景固然很美,但也有种绝世之感。现代的牧民们都有四轮驱动的越野吉普车,真要遇到急事倒也不难对付。当年的维京移民可就没那么方便了,好在各个居民点相互之间隔得不太远,偶尔串个门倒也不是件难事。
据统计,考古学家们已经在东聚落找到了250余处农场遗址,绝大部分可以住人的地方都已经被维京移民们开发利用了。西聚落只找到了100余处农场遗址,但西聚落的面积要小一些,所以各个农场之间的交往也应该是很频繁的。考古研究显示,当时的维京人经常交换物资,住在内陆的人会把打到的驯鹿运往沿海地区,交换后者打到的海豹。这样的物质交换进行得多了很难保证不产生矛盾,这就需要建立一个仲裁机构,教会适时地扮演了这样的角色。1126年,挪威王国真的派了一个主教来到格陵兰岛,成为这个殖民地实际上的国王和仲裁者。据说,为了让这位主教满意,各个农场都必须进贡牛肉给他吃。即使如此,格陵兰岛的生活条件也吓跑了很多传教士。格陵兰岛的最后一任主教死于1378年,此后挪威就再也没有派过主教登岛了。
除了担任仲裁者,主教们的存在还保证了挪威王国定期派船过来运送物资。据统计,鼎盛时期格陵兰岛人平均每年可以分到3.5公斤的货物,不过由于格陵兰社会等级森严,大多数货物都被教会和头领们拿走了,普通老百姓分到手的货物远小于这个平均值。更糟的是,格陵兰岛的主教们经常占用有限的货仓资源运送宗教器具,比如教堂用的烛台和彩色玻璃之类的玩意儿,真正急需的物品,比如铁制农具和武器等等就没地方放了。
根据冰岛传说的记载,格陵兰人至少在岛上修建了12座教堂,9座已经被考古学家精确定位。其中保存得最完好的要算是赫瓦勒塞(Hvalsey)教堂,至今仍然可以看到高达6米的围墙。同位素测定显示,这座教堂大约建于14世纪,正是小冰期到达顶峰的时候。在缺少建筑材料的格陵兰岛建造这样一座教堂肯定耗费了当地人不少时间和精力,而这些时间和精力本来是应该用来对付天灾的。
假如只有天灾也许还好对付,但如果再加上人祸的话那就麻烦大了。种种迹象表明,格陵兰岛维京部落的灭亡和一群北方来的“野蛮人”很有关系,要想了解这段历史,就必须去伊卢利萨特(Ilulissat)走一趟。
伊卢利萨特原名雅各布港,位于迪斯科湾(Disco Bay)的北岸。迪斯科湾位于格陵兰岛西海岸的中间点,是著名的雅各布港冰川的入海口。这地方原本只是一个小渔村,但随着旅游业的蓬勃发展,伊卢利萨特迅速发展成为格陵兰岛的第三大城市,目前有大约5000名常住居民,绝大部分都是格陵兰岛原住民的后代。
从纳萨尔苏瓦克到伊卢利萨特的直线距离约为1200公里,总的飞行时间只有3个小时左右,只是中间需要转一次机而已,但是因为航班延误的原因,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飞到目的地,机票钱折合成人民币大约9000元,相当昂贵。和我同机的几个当地人上飞机前和前来送行的亲友们抱头痛哭,让我有些纳闷,但我后来发现这是格陵兰岛的普遍现象,当地人无论是送机还是接机都表现得格外热情,经常可以在机场看到那种依依不舍甚至痛哭流涕的场面。我猜这一方面是因为当地人感情比较丰富,而且敢于表达;另一方面也说明格陵兰岛交通很不发达,出趟远门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很可能今后很长时间都很难再碰面了。
出发时的纳萨尔苏瓦克还是深秋的模样,树叶还没有掉光,目的地伊卢利萨特却已是寒冬,雪花漫天飞舞,气温也降到了零度以下。这地方位于北极圈以北250公里的地方,因为紧挨着大海,天气变化多端,很多飞机延误都发生在这里。
伊卢利萨特机场距离市区只有3公里,出租车10分钟就开到了。司机库努(Kuno)是格陵兰岛原住民的后代,英语说得非常流利。
“我原来是个木匠,但现在不需要木匠这个工种了,于是我就开起了出租车。”库努对我说,“我小时候在学校学过一点书面英语,但口语主要还是通过看好莱坞电影学会的,美国大片在这儿特别流行。”
“你还会去打猎吗?”我问。
“会啊,不过政府在这方面限制得越来越严了。打猎是我们因纽特人的传统,不能丢。”他说。
此时天已全黑,昏黄的路灯照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让人倍感凄凉。突然前方出现了两个黑影,开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对夫妇手拉着手走在马路中间。妻子手里还拎着一个超市塑料袋,看来是刚刚买完东西正准备回家做饭。库努放慢了车速,远远地跟着他们,似乎没有超车的打算。
“我们这里的人还没有养成给车让道的习惯,特喜欢并排走在路中央。”库努对我说,“还有很多小孩子在马路上玩小冰车,所以我开车特别小心,否则很容易出事。”
我摇下车窗,本想透透气,没想到空气中传来一股很重的鱼腥味。原来这座小镇紧挨着迪斯科湾,冰川所带来的丰富养分使得港湾内的鱼类资源极为丰富,捕鱼业便成为本地人最重要的谋生手段,镇上光是鱼类加工厂就至少有两个,所以我在伊卢利萨特的这几天经常能闻到鱼腥气。
鱼一多,海狮、海象和鲸之类的捕食者便蜂拥而至,所以迪斯科湾自古以来就是个极佳的猎场。移民至此的维京人很早就发现了这个好地方,每年冬天都会来此打猎。他们最想要的是海象的象牙,因为当时奥斯曼帝国切断了欧洲大陆和其他地区的贸易联系,欧洲的王公贵族们买不到真正的象牙了。作为象牙的替代品,海象牙成了格陵兰岛居民们唯一可以用来和欧洲大陆交换商品的硬通货。
根据冰岛传说中的记载,当年的维京人用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海象牙换回了一大堆欧洲式样的服装,以及欧洲上流社会使用的奢侈品。这一方面说明当时的跨海贸易完全掌握在主教和酋长们的手里,另一方面也说明这些殖民者虽然身处异乡,却仍然试图按照欧洲的方式生活,拒绝入乡随俗,拒绝向原住民学习。当时格陵兰岛上有原住民吗?答案是肯定的,但他们并不是如今住在岛上的原住民,而是另外一个北极民族。
考古证据显示,格陵兰岛早在4500年前就有人居住了。在维京人到来之前,至少有4拨人到过格陵兰岛,建立了4个不同的文明,分别叫作萨克阿克文明(Saqqaq Culture)、独立一期文明(Independence I Culture)、独立二期文明(Independence II Culture)和多赛文明(Dorset Culture)。这些名字都来源于最先发现的遗址的所在地,比如这个“独立”指的是遗址所在的独立峡湾(Independence Fjord)。其中多赛人大约在公元前800年来到格陵兰岛,生活了1000多年之后于公元300年放弃了这个岛,迁到了别的地方。公元700年他们又卷土重来,占据了格陵兰岛的西北部,和维京人的聚居地基本上没有重叠。多赛人没有狗,也不会用弓箭,主要靠捕杀海豹为生,他们才是维京猎手在迪斯科湾遇到的第一拨原住民。根据冰岛传说记载,多赛人身材高大,但似乎胆子很小,不敢跟维京人正面冲突,很容易被吓跑。
值得一提的是,所有这些北极原住民均来自亚洲,因为大西洋太宽了,难以穿越,只有白令海峡有可能通过。这些原住民的祖先从中亚地区出发一路向北迁徙,先是占领了整个西伯利亚地区,然后跨过白令海峡到达阿拉斯加,再沿着北美大陆的北端一路向东迁徙,逐渐占领了整个加拿大北部。最终在浮冰的帮助下跨过巴芬湾,登上了格陵兰岛。这段历史绝对是一部惊心动魄的人类征服史,可惜这些原住民没有文字,留下的遗物也太少,很多部落都早已灭绝于北极的冰天雪地之中,他们的故事也被永远地埋在了北极冻土之下,恐怕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所有这些格陵兰岛原住民都来自于极北的苦寒之地,所以他们都更习惯于在寒冷的地方生活,格陵兰岛南部太热,反而不习惯了;维京人则正相反,这就是为什么双方在殖民初期并没有发生冲突,而是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直到对海象的渴望把他们聚在了一起,聚会的地点就是我现在所在的迪斯科湾。
维京人和原住民之间的第一场较量以维京人大获全胜而告终,但维京人高兴得太早了,又有一支原住民部落悄悄地出现在格陵兰岛的北方。这批新来的人骁勇善战,拥有远比多赛人更加可怕的武器,他们就是大名鼎鼎的因纽特人(Inu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