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尘
个体的感觉规则
特朗普的支持者们是谁？右翼的保守政治主张对他们究竟有哪些吸引力？如何理解他们政治选择背后的文化逻辑？美国著名社会学家阿莉·R.霍奇柴尔德（ArlieR.Hochschild）教授的新作《家園中的陌生人》（StrangersinTheirOwnLand），通过扎实的田野调查以及深度访谈，带我们走进美国南部腹地，以近乎小说家的生动笔法，为我们描绘出被遗忘的“沉默大多数”的生活世界，揭示出他们所经历的苦痛以及所思所想。
作者使用“滚雪球式调查方法”（SnowballSampling）以几十名路易斯安那州的居民为样本，发掘每个受访者的“深度故事”（DeepStories），从而让读者能够理解受访者的困境与期望。他们的困境深深地根植于美国南方的历史和美国资本主义的不平等政治中，而他们手上的选票则是对未来期望最好的兑现。
任何一个优秀的社会科学研究几乎都始于一个悖论式的问题。提到美国南方的路易斯安那州，一般读者往往会想到那里极具特色的美食、密西西比河沿岸的种植园遗迹、自由灵动的爵士音乐以及色彩绚烂的狂欢节。作为游客，很少有人会把路易斯安那与贫困和环境污染联系在一起。然而路易斯安那本地居民面临的困境却远比想象中的严峻。根据社会科学研究委员会所发布的研究报告，以综合了人均寿命、学校教育以及个人收入等指标的“人类发展指数”进行测算，路易斯安那州仅为全美50个州中的倒数第二，而健康指数更是倒数第一。
不仅如此，环境污染在路易斯安那已经成为影响当地居民生活的棘手难题。以受访人迈克·沙夫为例，矿业公司对于地底资源不负责任的钻探最终导致了巨大的地陷。迈克·沙夫失去了他的家园以及他的社区。可是令人不解的是，由采矿巨头所导致的地质灾害，却并没有让迈克·沙夫成为绿党或者民主党的支持者，相反，他却成为“茶党”（共和党中的保守派）的忠诚拥护者。茶党支持给垄断大企业减税、裁撤联邦机构、缩减公共开支，而负责检测当地企业污染排放的“环境保护局”更是茶党候选人首当其冲的攻击目标。作为人为环境灾害的受害者，为何迈克·沙夫却选择支持茶党？这样的政治选择让作者感到费解。作者写道：“小农场主支持孟山都（美国农业巨头）？实体书店老板支持亚马逊？街角的便利店店主支持沃尔玛？”
正是这样的疑问构成了本书的悖论问题。作为研究情感社会学的大家，霍奇柴尔德教授在本书中，依旧使用其最为擅长的研究路径——在社会经济结构之外，作者更为关心的是个体的“感觉规则”（FeelingRules）。在她看来，社会经济结构并不能完全解释个人的政治主张。根植于文化的“感觉规则”告诉人们应该如何感知，或不应该如何感知。为什么一些议题激起了当地居民强烈的情感，而另一些议题却被忽略乃至被人们集体遗忘？为什么在左翼看来极为“政治不正确”的特朗普却能激起南方的白人心中的自豪并唤起他们久违的“美国梦”？究竟是什么让当地人，特别是底层白人感到自己成了“家园中的陌生人”？在作者看来，当地人的“感觉规则”才是决定其政治主张的关键。而“感觉规则”则是经过个体的“深度故事”的转译才能被我们理解。本书为我们呈现的便是数篇各有差异的“深度故事”。
美国梦旅途上的插队者
对于路易斯安那州的底层白人而言，相比由此带来的环境污染，“工作”的议题则显得更为重要。在当地，虽然环境问题对人们生活造成了严峻的影响，而很少有教会公开谈论环境保护。教会更多地着眼于个人的“忍耐（痛苦）的道德力量”而很少宣扬“改变”；相比通过法律或通过游行来争取自己的权益，信众更感兴趣的是个人的救赎：他们相信现世的痛苦是对个人道德的最大考验。
这些底层白人男性的“深度故事”是怎样的呢？你和许多人一起，排着队跋涉在追求“美国梦”的旅途上。可是，你感到队伍不仅没有往前移动，反而倒退了。你曾经梦想超越你的父辈一代，可是事与愿违，你的收入不升反降。你想让你的家庭为你感到骄傲，你希望他们感激你做出的贡献，可是你却处处碰壁。唯独让你感到自豪的是，你不曾放弃你的基督教道德观。你向往家庭的责任，可是却被左翼的自由分子批评为“落伍”。你觉得你理应比现在的境遇更好。你看，在排队前行的旅途中，有人“插队”！这些插队者是少数族裔、女性、移民、难民以及公共领域的工作者们，他们获得了上大学的资助、获得了社会福利、获得了优先的就业机会。甚至连鹈鹕都比你要受到重视。环境保护者们呼吁国家拿出资源保护它们的栖息地，而你觉得自己有时候连只鸟都不如。不是别人，而是像你一样的美国人让这个国家伟大。可是插队者却把你甩在了后面。你于是感到愤怒。谁能帮你？联邦政府，美国总统，还是华盛顿的政客们？不，他们不在你一边，他们维护的是插队者们的权益。你辛辛苦苦工作，守法交税，可你的税却被用来救济那些不劳而获的人。这不公平！你觉得自己变成了“少数族裔”，你觉得你自己变成了自己家园里的“陌生人”。你不再信任政府，不再信任巧舌如簧的政客，你不愿意再被“政治正确”的道德包袱所束缚。在2016年，有人重新点燃你的美国梦。有一个叫唐纳德·特朗普的人告诉你，你不必为难民、少数族裔、同性恋者所经历的痛苦而自我谴责。作者写道：“‘让我们不要政治正确。特朗普说。他试图推翻的并不仅仅是‘政治正确，而是一整套‘感觉规则——面对黑人、妇女、移民、同性恋者的正确感觉方式。”特朗普嘲笑残疾人、不尊重妇女、仇视移民，恰恰是这些所作所为，说出了底层白人在政治正确的道德话语下所无法表达的愤怒情绪。
最后，让我们回到本书开头所提出的悖论式问题：究竟为什么深受环境污染之害的路易斯安那州居民却支持废除环境保护局的政治主张？作者认为，只有从情感的维度，而非从理性的维度方能理解这些居民的政治主张。在他们眼中，因为政府早已成为“插队者”的代言人，于是所有的政府官员、政府机构都不可信任。当地方性的环境灾难出现时（如居民的健康受到被污染的土壤和水质威胁，居民的住宅和社区因灾难而损毁），当地居民的批评矛头几乎全部直指联邦政府和州政府。政府成为灾难面前的“替罪羊”（虽然政府的确需要承担责任，但绝不是全部）。在受访人迈克·沙夫看来，州政府践踏个人自由，把“好人”应得的报酬分给“坏人”（不工作领取社会福利的人）。而联邦政府只不过是州政府的一个翻版。山高皇帝远，奥巴马总统又如何知道自己的疾苦呢？在路易斯安那的底层白人中，普遍充斥着对“国家”的不信任情绪。他们把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看成是一切症结的解药：市场能够解决一切问题，而政府最好越精简越好。看不见的手将帮助所有诚实勤劳的人，而那些“插队者”们则将付出他们拖欠已久的代价。
在美国，左翼与右翼的政治分裂已愈演愈烈。在霍奇柴尔德教授看来，阻挡左与右相互理解的是各自心中的“同情之墙”（EmpathyWall）。最为可怕的并不是政治主张的不同，而是左右两个阵营的支持者们丧失了互相理解的政治情感基础。
阿莉·R.霍奇柴尔德教授与她的新作《家园中的陌生人》
打赏微信扫一扫，打赏作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