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想象没有西尔弗斯的《纽约书评》

 
无法想象没有西尔弗斯的《纽约书评》
2017-05-23 08:57:31 /故事大全

盛韵

直到去世,他也没有指定继任者。《纽约书评》失去了灵魂人物。

2017年3月20日,《纽约书评》主编罗伯特·西尔弗斯去世了。“至死方休”是《纽约书评》的光荣传统,编辑编到死(联合创始人芭芭拉·爱泼斯坦去世后西尔弗斯接过了她的工作内容),插画师画到死(大卫·列文从创刊一直画到视力衰退至无法工作),作者写到死,读者读到死。这样的老派风格,在注意力集中不超过8分钟的互联网时代显得格外壮烈。

《纽约书评》创刊的故事,已经被重复太多遍,成为传奇。说到底都是因为《纽约时报书评周刊》太过平庸,叫人不满。直到今天业内人士说到“时报书评”依然连连摇头,“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约来那么多无聊的文章评那么多俗不可耐的书”。1962到1963年纽约出版业罢工不过是提供了一群知识精英向往已久的机会,《纽约时报》陷入瘫痪,时任兰登书屋副总裁的杰森·爱泼斯坦深谙行业内幕,他知道各大出版社急于刊登广告,于是请来西尔弗斯担任编辑,洛威尔夫妇邀请熟悉的作者,在三周内整出一份华丽刊物。等到《纽约时报》复工时,《纽约书评》已经顺利出版两期,广告的数量已经可以维持长期运营。芭芭拉·爱泼斯坦收到一封哈佛大学古典系教授的来信:“贵刊好似沙漠中的一股清泉!”杰森和芭芭拉·爱泼斯坦夫妇、洛威尔夫妇的婚姻都以失败告终,但是他们共同催生的刊物留了下来。

《纽约书评》初诞之际以英国两份老牌大刊——《泰晤士报文学增刊》和《新政治家》的文化版面(卡尔·米勒主编)为参考蓝本,让作者围绕书来讨论更广泛的政治、思想、社会、文化问题,形式以长书评为主。新刊创立,抢作者在所难免。西尔弗斯给卡尔·米勒最喜欢的英国大牌作者都写了极为讨好的约稿信,并许以当时伦敦文化界闻所未闻的高额稿费。极为看重作者忠实度的卡尔·米勒尽管下了禁令严防死守,可还是被迫看着麾下明星如弗兰克·科莫德等人在大洋彼岸的对手刊物上写起了文章。每每翻看早期《纽约书评》的作者栏时,米勒都恨恨地说:“这是我能编出来的最好的书评。”1979年西尔弗斯帮助米勒创办《伦敦书评》,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还一份旧人情。

2011年我去纽约探望堂妹,《上海书评》的同事说,既然去纽约,要不要采访一下《纽约书评》的主编?于是我试着给《纽约书评》的邮箱发了邮件,没有回音。我想也许应该通过他们的作者来联系,这样显得比较郑重,就托彭伦请科尔姆·托宾给西尔弗斯写信说明我们想采访的事。很快我便收到了同意采访的回复。这完全是意外之喜,因为他几乎从不接受采访,当时的网络上关于他的资料少之又少。

《纽约书评》的编辑部在纽约曼哈顿下城格林威治村附近,西临哈德逊河。整栋办公楼似为欧莱雅集团所有,《纽约书评》与护肤品牌契尔氏在同一层楼办公。走进《纽约书评》的办公室,先拿到一份当期报纸,然后是一整面墙的大卫·列文创作的肖像漫画,每一幅黑白素描都镶在画框里,成为办公室中最醒目的装饰。列文为《纽约书评》创作了3800多幅漫画,那些艺术家、政客、作家在他笔下都成了大头人物,夸张且极具表现力。至今他的作品仍是《纽约书评》礼品部的主打,有挂历、日历、书签、鼠标垫等等。

当时已82岁高龄的西尔弗斯看上去精神矍铄,盛夏时节依然穿着藏青鸡心领毛衣,打着领带。他告诉我80年代曾去过北京,在社科院演讲过,“听众很热情”。我带了几份《上海书评》样刊,他问了几位封面人物是谁,其中有查建英,他说:“我们马上会评她的新书。”那时《弄潮儿》英文版刚出不久。

西尔弗斯非常热衷政治,《纽约书评》的立场通常被定为美国东海岸自由左派大本营。他并不会主动给自己贴上立场标签,而更愿意用一种超越立场的凝练表达:“Weareskeptical.”(我们是怀疑派。)他不接受天然的权威,无论对政府还是领导,都抱怀疑态度。每当美国政府被迫或主动卷入战争,便为《纽约书评》提供了大展拳脚的舞台。该刊历史上的几次影响力达到峰值,都是在战争时期逆流发表反战文章和深度报道。

《纽约书评》主编罗伯特·西尔弗斯

采访结束后,他嘱咐我务必将整理稿发给他审阅。我自然遵嘱,同时很好奇他会删改哪些内容。很显然,他的许多哈佛助理中有人能读中文,甚至有可能回译成英文让他审订,他提出删去对《伦敦书评》“过于激进”的批评。他写信的时间都是美国的凌晨,足证他彻夜工作的传闻不虚。

当时离《纽约书评》创刊50年还有两年,我问他对庆祝50周年有何打算,他说还没想好。后来看到大导演马丁·斯科塞斯的纪录片《争鸣五十年》,正是为该刊庆生的大手笔。斯科塞斯是《纽约书评》死忠粉,借着拍纪录片的机会见了他的作家偶像们。影片中有回顾精彩历史的资料片段(诺曼·梅勒和戈尔·维达尔在电视上互撕),有撰稿人访谈,有西尔弗斯如何指示助理回复信件,还有眼尖的观众注意到某编辑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块“社交媒体是狗屎”的牌子。《纽约书评》的确不太在意新媒体呈现,至今没有APP,网络版付费订阅时常有登录异常(我曾经因为无法登陆打国际长途到纽约办公室,换了用户名和密码才解决问题),推特和脸书的推送也不算活跃,播客在放了奥巴马总统采访他崇拜的作家玛丽莲·罗宾逊之后就没有更新过——那可是2015年的事了。

采访完成之后,我和鲍勃(罗伯特的简称)偶尔会有联系。有一次他告诉我,他的同事马克·丹纳要来中国开会,顺便给我捎个包裹。后来我拿到了包裹,是2011年11月10日那一期的《纽约书评》。

熟悉鲍勃的人都说他dashing(中文大概可以译成风度翩翩、有派头吧),绝不是穷酸文人的模样。他年轻时英俊堪比电影明星,交的女朋友都是文艺圈里数一数二的大美女加才女。他有崇英情结和崇法情结,人到中年时情感稳定下来,与英国的伯爵夫人格蕾丝相伴。伯爵夫人家有私人直升机,如鲍勃的作者在外调查访问遇到紧急情况就可以动用。他俩都是狂热的歌剧爱好者,是大都会歌剧院的常客。去年12月,格蕾丝与世长辞,才不到三个月,鲍勃也离开人世,老年丧侣实在是不可承受之重。

樹大自然招风,外界对《纽约书评》的批评也不少,除了来自政见不同方的批评之外,主要集中在说它小圈子气过浓,都是熟人互相写书评,地方化倾向严重。我认识的几位年轻英国编辑都说西尔弗斯是“暴君”,从不允许他人染指编辑工作。他一直拒绝回答继任人选的问题,说自己关心的只有下一期刊物。直到他去世,也没有指定继任者。《纽约书评》失去了灵魂人物将如何维持,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曾一度“接班”的伊恩·布鲁玛最近否认了传闻,说这是80年代的老传说了。但他确定地表示,很难想象一份没有西尔弗斯的《纽约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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