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同军
天热得要死。
李维在培校食堂吃过午饭后,从食堂走回教学楼时,他已经被晒得头昏眼花了。
头脑发晕的李维觉得自己真的是无处可去了。此刻,他的同事们肯定还在宿舍里打麻将。从到这个培校来报名学习起,他的那些同事们就天天在学员宿舍里打麻将,都分不清东西南北,白天黑夜了。而教室里也有人在打扑克,也是吵吵闹闹的,像一堆苍蝇。
李维很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看看书,或者眯上一觉。
昨天晚上,李维一夜都没有睡好。当然,在那种情况下他也不可能睡好。尤其是坐在他床上的国栋,不管是摸到一张好牌还是臭牌,总是大喊大叫着拍打李维,好像他自己没有大腿似的。更气人的是,国栋在做一把清七对时,因为要单吊小鸡,他居然频频地伸手抓李维的裆部,并且大声地喊着,“小鸡,小鸡,给我来个小鸡”,可能是因为国栋的情绪太激动了——也由不得国栋不激动,清七对那可是大和,要是做成了,那可就是一人三百二啊——现在李维的裆部还在隐隐作痛。
但李维能说什么呢?都是同事,关系都不错。所以,可以说,李维其实是装睡了一晚上。
李维没有进一楼的教室,而是顺着楼梯向上走。越往上走,越安静。等李维走到五楼的时候,整个教学楼已经是静悄悄的了,教室里的嗷嗷声已经听不到了。
这可真是一个曲径通幽,闹中求静的好地方。李维心里想着,满意地在楼梯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坐在楼梯台阶上,李维看了一会儿书。因为下午就要结业考试了。
李维是在一条船上工作,是个司机。船上的司机和我们平时说的司机可不是一回事,在原来使用蒸汽机车的时候,他的这个活儿叫司炉,就是负责往机车里加煤。现在都使用内燃柴油机车了,名字就由司炉改成了司机。
李维的工作就是每天待在机舱里,守着两台怒吼的柴油机,看看柴油机的各种仪表,填填设备运转记录,搞搞机舱里的卫生什么的。除了夏天觉得异常闷热外,李维觉得这个活倒还不错,虽说枯燥寂寞了些,不过李维挺喜欢。
因为李维是个安静的人,他不喜欢打打闹闹。虽说机舱是个噪音最大、最为嘈杂的地方,但每次在机舱,李维的心里反倒觉得安静了下来。因为闹的毕竟是机器,而不是人。所以,李维在机舱里一干就是十多年。
在机舱里,独自一人的李维可以大声地唱歌、叫喊或者谩骂,反正谁也不会听到。反倒是和他的那些同事们在一起,李维倒有些不自在。因为李维不喜欢喝酒打牌。而他的那些同事們,闲下来不是喝酒就是打牌,还开那种荤玩笑。
李维他们这次是到这个培训学校来复审一些到期的岗位证件的。所谓复审,其实就是走个形式。因为单位上都已经把钱给培校交上了,只要不是太过分,可以说只要是来了,就人人都过。所以也没人拿着这样的学习考试当真,考试时相互抄抄,监考的也装着看不见。也就是那么回事。
其实李维也没拿着下午的考试当回事。他与其是坐在那里看书,倒还不如说是坐在楼梯上打盹。毕竟他昨天晚上几乎没有睡觉,吃过午饭,确实有些困了。
要说坐在楼梯上看书,还真是个不错的地方。但要说到睡觉就不行了。很快,李维就觉得有些累了。李维的腰曾经受过伤,到现在还是经常觉得难受。所以李维就站了起来,把腰活动了活动,又继续沿着楼梯往上走,来到了六楼。
六楼是顶楼,更是安静,整个走廊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中午时分,培校的教职员工们都下班回家了。
李维一边沿着走廊溜达,一边侧耳倾听着每个大门紧闭的房间里的动静。李维知道,在这样寂静的中午时分,在学校的办公室里,经常会有一些暧昧的事情发生。李维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李维的妻子,就是一个小学的老师。
走到走廊的另一头,李维忽然发现,在这走廊的尽头有一个房间开着,确切地说,是开着一条缝。因为别的房间都安装着厚厚的防盗门,唯独那个房间的两扇木门被一条链子锁锁着,门缝开得很大。透过门缝,李维往房间里看。原来这是一间教室,准确地说,应该曾经是一间教室,因为里面有讲台有黑板,黑板上还乱七八糟地写了些东西。
而现在,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乒乓球桌。看来这间教室后来被改成了兵乓球室,成了这个培校的教职员工们打乒乓球的地方了。
看到乒乓球桌,李维忽然有些心动,也许是他想着到乒乓球桌上躺一会儿吧。李维用力地推了一下门。当然李维的动作可能是下意识的,李维并不是想破门而入。
但是门开了。
原来那条链子锁是缠在两个门把手上的,李维一推,一个门把手居然脱落了。
李维小心翼翼地进了教室,或者说进了乒乓球室。
等进了教室,李维才发现,那张乒乓球桌根本不能躺人。因为太脏了!乒乓球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当然,整个乒乓球室的地面上也是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
看来这个乒乓球室早已被废弃许久,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进来过了。
因为是破门而入,李维的心里有些紧张,想要悄悄地退出去,一走了之。但是教室里的空荡、安静和阴凉,尤其是阴凉还是吸引了李维。李维觉得,这确实是个午休的好地方,虽说脏了些。
李维把书放在了屁股上,然后把屁股放在了讲台上,然后再小心翼翼地背靠讲桌坐了下来。这让李维感觉舒服多了,腰部的酸痛也缓解了不少。李维坐在那里,向四周环顾。
不难看出,这个乒乓球室确实是很久没有人进来过了,房屋四角都结上了蜘蛛网。地上还扔着些纸片、食品包装袋、打烂的乒乓球什么的。
让李维觉得奇怪的是,乒乓球台上居然还放了两个乒乓球拍,一边一个。当然,上面也落满了厚厚的尘土。
对于乒乓球,李维还是熟悉的。上小学时,李维曾经很狂热地打过一阵乒乓球,打得还不错,当然那是按小孩子的水平来说的。但自从小学毕业直到参加工作,李维就再也没有打过。等到和妻子王芬谈对象的时候,李维又打过几次。谈对象嘛,那都是没事找事,再说那时候,李维也想在王芬面前全方位地展示一下自己。
等和王芬结了婚,李维也就不再打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妻子王芬的乒乓球,还是跟李维学的呢。但现在王芬的球技可比李维强多了。
人都是有些业余爱好的,比如读书、跳舞、打麻将、泡酒吧、下棋、打扑克、钓鱼什么的。总的来说,打乒乓球还算是一项不错的爱好,既锻炼了身体,又不需要花很多的钱。尤其对于李维的妻子王芬来说,作为一个小学的数学老师,像跳舞、泡吧、打麻将这样的业余爱好,也不是太合适。所以,业余时间,王芬喜欢打乒乓球,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李维的妻子王芬虽然说已经三十多岁,但依然体态苗条,身体轻盈,走路蹦蹦跳跳的,显得很年轻。这应该说除了和小孩子们天天在一起打交道的原因外,和她喜欢打乒乓球也不无关系。
王芬主要的球伴是他们学校的体育老师,叫陈庭。
说起陈庭,那可以说是李维唯一的在一起玩的朋友了,也可以说是他们整个家庭的那种好朋友。就连李维的孩子,见了陈庭,也是陈叔叔陈叔叔地叫得格外上口。因为他是妻子王芬的同事嘛!
有一段时间,他们三人经常在一起打球,吃饭,或者一起约着出去玩。
陈庭是那种性格开朗活泼的男人,个子高大,体格魁梧,肌肉发达,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那种阳光型的男人。这和李维正好相反,正好是一种反差和互补。
俗话说,熟不拘礼,李维和陈庭在一起时,陈庭经常对李维搂搂抱抱、拍拍打打,有时候还叫他姐夫——因为他一直管王芬叫王姐。虽然李维对这些觉得不是太习惯,但朋友嘛,就不能那么小气,那么计较。
陈庭的乒乓球打得特别好。时间长了,王芬跟着陈庭练得球技也不错,起码比李维的水平高多了。
开始,李维对打乒乓球的热情很高,因为毕竟曾经打过,而且还迷恋过。所以李维还经常和王芬约着陈庭去打球,李维曾经还为此办了一个乒乓球馆的会员卡。
但时间长了,李维的热情就不是那么高了。随着王芬水平的提高,李维成了他们三人中水平最差的一个。就连王芬也经常对他的水平表示不满起来,“陈庭,你来,和李维打没意思,不来劲儿。”或者说,“陈庭,你来,你和李维打吧,我休息会儿,太热了,我脱件衣服,喝点水,一会儿和你好好打一局。”
而即便是陈庭和李维打,陈庭的态度也不是太认真,有时候陈庭会显得漫不经心,像是在应付李维;而有时候陈庭又开始发坏,专门打一些刁钻古怪的球,让李维手忙脚乱地出洋相——毕竟李维的水平和陈庭差得太远了。那时,王芬和陈庭就会一起乐起来。这让李维有些恼,但又不好说什么。毕竟是妻子和好朋友,大家在一起,就应该开开心心,乐乐呵呵的才是。
后来,李维就打得少了,几乎就是在看陈庭和王芬在打。
而王芬和陈庭两个人打起来,却是相当严肃认真的。对阵双方都是严阵以待,目不转睛,心无旁骛,很有些专业的范儿。
当然,他俩也确实打得精彩,打得好看。似推还就,欲拒还迎,你来我往,此起彼伏,高潮迭起,扣人心弦。那小小的银球就像是用线拴着,看上去飘忽不定,但却又完全在两个人的掌控之中。有时候,一个球,他们俩来来回回地打好长时间,都不落台。那真是一种忘我的境界。
当然,李维也知道,陈庭是在让着王芬。和王芬打,陈庭从来不打那种刁钻古怪行踪不定的球。
和陈庭打球,成了王芬最酣畅淋漓,最心醉神迷的事情。
和陈庭打球,几乎占用了王芬全部的业余时间。特别是在李维上班,出海的时候,王芬的业余时间就更多了,也就更把主要的时间和精力放在和陈庭打球上。
有时候,船靠码头,手机有了信号,李维会给王芬打个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表示一下对妻子的关心。“在哪里呢?干嘛呢?孩子呢?”
“孩子在姥姥家呢。在和陈庭打球呢。”“刚打完,正一起往回走呢。”“正要和陈庭去打球呢。”“早打完了,和陈庭在一块吃饭呢。”……回答往往都是这样。有时候,陈庭就在一边大声地嚷嚷,起哄:“姐夫,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可想死我了。”
有一次,李维给王芬打电话,都快半夜了,王芬还在和陈庭打球。“今天不是周末嘛,我们多打了会儿,再说我们学校快要举行比赛了,我不得多練练呀?”李维感到那个电话让王芬有些不快了。以后,李维也就很少在很晚的时候给王芬打电话了。
想着想着,李维迷迷糊糊地就要睡着了。也确实,一晚上没睡好,李维确实是有些困了。
就在李维迷迷糊糊地,就要睡着的时候,忽然从外面进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那两人一人手里拿着一个乒乓球拍。两人进屋后,一声不吭地把门关好,就走到乒乓球桌前,连看也不看李维一眼,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
这不是王芬和陈庭吗?李维努力地睁开眼睛,仔细地看了看。
不是,不是王芬和陈庭。虽然那个男的也是又高又壮,女的也是苗条瘦小,但却不是王芬和陈庭。
那一男一女,看来也都是高手,球打得也是来来往往,人影幢幢,令人眼花缭乱。
那个男的看起来打得更为出色,几乎都是在用反手,几乎是站在原地,脚一动不动,只是上身一挺一挺的。“好球、好球、好球……”每挺一下身子,嘴里就忍不住喝彩一声。而那个女的,则发挥了她灵活多变的特长,闪转腾挪,左扣右杀,跃跃欲试,嘴里也不时发出啊啊啊的叫声。
这时,一个球打到了李维的脚下,李维歪歪身子,想把球捡起来,给他们扔过去。谁知那两人却同时地向他走了过来,同时来捡拾这个球。不知怎的,那个男人忽然抓住了那个女人的手,把那个女的拉到了自己的怀里。而那个女人,则猛地一跳,用双手搂住了那个男人的脖子。两个人就这么搂抱着,向乒乓球台走去。紧接着,那个女人就被放倒在了乒乓球台上。
面对这样的场景,李维呆住了。李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闭上眼睛继续睡。耳边传来那一男一女嗯嗯呀呀的声音。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门忽然开了,李维睁眼一看,只见一个男人手持菜刀闯了进来。而那一男一女还纠缠在一起,似乎浑然不觉。
李维想大声呼喊,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见那个手持菜刀的男人,走到那一男一女身后,把菜刀高高举起来,猛地剁了下去……
“啊”的一声惨叫,李维一个激灵,这才真的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李维站起身,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醒之后,李维觉得浑身发冷,似乎有一种寒气直砭肌骨。
李维神思恍惚地站在那里,向四处观望。这时,李维才猛地发现,在厚厚的尘土掩盖下的乒乓球桌上,有一滩黑乎乎的东西。李维再看看地上,也有一滩一滩黑乎乎的东西。
李维害怕了,他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然后,像逃一般地跑回了吵吵闹闹的教室里。
下午,李维很快地答完了试卷,走出了教室。
从阴暗的教室里出来,李维走在光线明亮的院子里,觉得眼睛一阵阵发花。
李维走到院子里的花坛边,看到一个老头正弯着身子,在给花浇水。花坛里的花儿开得异常艳丽,在灿烂的阳光下,朵朵红得像血。
李维犹犹豫豫地走到那个老头背后,“大爷,你好,我想问点事,咱这个学校原来是不是出过什么事啊?这个学校原来是不是有人被杀过?”
听到有人发问,那个老头猛地回过头,直起了身子。
那个老头一回头,把李维吓了一跳。因为那个老头的脸上,居然有一条长长的伤疤,又红又紫,把一个眼睛都盖住了。那条紫红色的伤疤让那个老头看上去异常可怕。
“什么?杀过人?你是干什么的,你问这个干什么?”那个老头的脾气非常暴躁,手里抖动着那根水管,恶狠狠地看着李维。
“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李维心慌意乱地向后退去。
走出学校大门,站在门口,站在暴烈的阳光下,李维还是觉得有几分神魂不定。这时,有一辆出租车“嘎”的一声,停在了他的面前,“上哪儿?”车里伸出了一张被阳光晒得黑里发红的脸。那张脸冲着李维,大声嚷嚷着。
“我不上哪,我哪也不去。”李维有些惊诧莫名了,“我不坐车,不坐。”
“不坐车你招手干什么,有病啊你,傻X。”那个出租车司机忽然恼怒起来,简直都有想下车要揍李维的架势。
“谁打车了,我没想打车啊。”这让李维更加的莫名其妙、语无伦次,“我没有招手啊,真没有。”李维一边小声地嘟囔着,一边心慌意乱地向远处走去。
其实李维不知道,他刚才在学校门口,确实是举了举手。
那是他做出了一个杀人的姿势。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