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爱

 
如何爱
2022-02-19 08:38:05 /故事大全

四季瑞草

张桥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瘦削、冷静、淡漠,脸上是隐忍的决绝。她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穿干净的衣服,齐刷刷的娃娃头,抿着嘴,嘴角却极力向上张扬。她和她妈妈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有力地,带着一种命运的力度,张桥就觉得仿佛有某种力量,正透过她们的脸,她们那双手,一点一点泛滥出来,仿佛要淹没了他的气焰似的。

但他还是沉下脸来,把一只手支在门框上,居高临下地面对女人,他问:你是余芝忠什么人?

女人说,他是我老公。

张桥就笑了,说我从来不欺负女人,把你老公叫出来,我跟他说。

女人的手,明显地紧了一下。扬起头,露出光洁的额:他已经跑了,有什么事你跟我说。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说一只随意离家出走的公猫。这样的女人,张桥见得多了,无外乎老招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目的只有一个,想赖账而已。

张桥就欺上来,握紧拳头,在她眼前晃了晃,跑了是吧?好啊。他说,那这笔债谁来还?

女人说,我还。

她牵着孩子的手,迅速找来纸笔,写下分期还款协议,落款签上她的名字,何惜君。然后,不等张桥反应,她把那份还款协议和一小叠钞票塞进他怀里,咣当一声关上大门。

张桥在门外愣了好一会。慢慢地,他才把钱插进口袋里,大摇大摆地走下楼去。

没想到,当天晚上,张桥又见到了何惜君。酒吧后场,她负责洗杯碟,长长的刘海,宽大的工作服,露出一大截白皙漂亮的脖子,白天鹅一般。有着白天鹅一般脖子的女人,竟会有那样一个下三滥的老公。要不说女怕嫁错郎。

张桥在心里觉得有一些可惜,但自古以来都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女人在爱情里表现得再怎么破罐子破摔也好,心里也还是在乎的。

这样的女人,张桥见得多了,因为见得多了,所以感觉麻木。这世界就是这样,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岁月安好地抵达死亡。更何况,他以为他是谁?他不过是帮着银行催收信用卡账的,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自身难保的所谓的财务公司负责人。

但当张桥埋了单要走时,却听见里面起了争执,一个酒鬼,不知道怎么就摸到了后场,他张起那双肥腻腻的大手去抱何惜君,说想尝尝这厨娘的味道。他嘟着肥厚油腻的唇,试图在她身上胡乱地亲咬。

没有人阻止,所说,这酒吧的老板早就劝何惜君下海。他对她谢,你刷盘予能赚几个钱?女人跟哪个男人睡不是睡?

尖锐的口哨声,颓废的、嚣张的音乐,甚至还有人,变态地围着那个胖子,在那儿给他站脚助威。胖子扯开她的衣服,何惜君尖叫着,将双手死命地交叉抱在胸前,眼睛扫过人群,很快,她发现了张桥,那个跟她有着一丝丝瓜葛的男人,她拿眼睛望着他。

那一夜,张桥做梦,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双眼睛,绝望的,又是渴望的,这一种矛盾又哀怨的眼神,似剑一般在他迷茫的梦里撕裂出一道口子,他腾地从床上坐起来。

后背上有汗,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想起那一夜在酒吧的经历。

是的,他并没有救她。

她以为她是谁?她纵然称得上是美人,可他不是什么英雄。生活再现实不过,为了一个欠自己债的女人,他不想冒任何风险。

张桥扭头走了,身后,酒吧里一切的喧嚣都归于平静。他又回头,看见胖子酒醒了,周围一大堆形形色色的男人,何惜君,她不知道从哪儿摸到了一个酒瓶子,把它砸在地上,另一截,则攥在手里。

酒吧暧昧的灯光下,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笑,笑声凄厉得像是一只夜里游过的枭。

她拿着那一截断瓶子指向人群,过来呀!她说。过来呀!

空气仿佛凝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她拍吧台,对着那家酒吧的老板喊,把工钱算给我。

那老板犹豫了一下,,还是欺上前去,他试图伸手拿她手里的酒瓶子,说,你吓唬谁呢?

何惜君就笑了,甩了一下头发,说,我不吓唬谁,捅了你们任何一个我都付不起医药费,但是,我敢捅死我自己呀,你说,我在这儿死了,算因公殉职还是算自卫?

警车呼啸而来。

是张桥报的警。终究,他动了恻隐之心,对何惜君。所以,他偷偷报了警。据说,一个男人若是平白无故地对某个女人心软,就预示着要有故事发生,可是,他们之间又能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

张桥坐在床沿上,黑暗里,他长长地吞吐烟圈。

晨曦微光中,他小睡了一会。朦朦胧胧中,仿佛,又见到何惜君。她拿了工钱,踉踉跄跄地从酒吧后门出去,那条逼仄而又狭窄的后街小巷,她扔下酒瓶子,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哭。但,仅仅一瞬,她又止住了泪,站起来,整理衣服、头发,然后走出去,穿过两条马路,去肯德基。她买了一个汉堡外带,回家。

余芝忠站在张桥身边,抽着烟,说,靠,装纯。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种,现在一副贞节烈妇的熊样。

他扔下烟头,用脚狠狠地蹂灭。

那一瞬间,张桥觉得,在他脚下的,不是烟头,而是何惜君。

何惜君的老公余芝忠,一个月前找到他、让他办了N张透支卡,还不上钱,他就找张桥作了这么个计。他知道,她是一定会帮他还上这笔钱的。一因为,在她最需要名分的时候,是余芝忠给了她这些,包括孩子的身份。尽管,他为此而花光了何惜君的积蓄。可这世界上有哪一个男人愿意背这样的黑锅呢?纵然有钱。

可既然背都背了,总得有点儿补偿吧;他就一直堂而皇之地花她的钱,抽烟、打牌,甚至嫖女人。何惜君从来不问,不拒绝,也不反抗。后来,某一天,她不再给他钱花,说我留给妞妞呢,幼儿园的老师都说妞妞聪明,我要供她上学。

他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之后,她真的不再给他钱花。

余芝忠打了她,妞妞用小手护着何惜君,她跟她,眼睛里流出的是一样的倔强,没有泪。那倔强让余芝忠的目光一寸一寸矮了下去,他终于收了手,很颓然地走出门去。

何惜君按月还给张桥钱。

张桥给她打收条。有一天,张桥在收条上写了一句:跟我吧,钱,你不用再还了。

何惜君没抬头。用两根纤长的手指捏着那张纸,半晌,一滴泪,滴答一声掉下来。张桥的胳膊围上去,但何惜君推开了他。

她说,你告诉余芝忠,这笔钱我替他还完,我就不再欠他了。

张桥很惊讶,他瞪大了眼睛看她。终于,他知道,一个女人不再沉浸于爱情的时候,一切都可以看得那么通透。

那一天,他是有些仓皇地逃走的。

他不知道,要怎样去面对何惜君。

可何惜君当天夜里找到了他。那个时候,他正一个人在床上,躺着,抽烟。中南海,老辣的味道。认识何惜君以后,他的烟抽得狠,仿佛没了烟,便没了念想一样。

听到门铃声,以为是送水的,他光着膀子,趿拉拖鞋,借着窗外的路灯去开门。没有想到是何惜君。他有些惊讶,伸手要开灯。可是何惜君小兔子一样闪了进来,她按住他的手,说别开灯。

她打开了大衣,里面是有些温凉的身体,她踮起脚,拿嘴去找他的唇,张桥忽然间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洞开了一样,喧嚣着。

第二天,张桥找到余芝忠。他扔给他一笔钱,说你走吧,这笔钱是你的,惜君他们母女,你以后还是少碰为妙。

余芝忠抽着烟,透过烟雾看他,嘿嘿地笑,说,惜君他们母女?这女人还真是有办法。

他抽光了那支烟,将烟头扔在地上,拿脚,狠狠蹂灭。

何惜君仓皇地来找张桥。她拽他的衣服,半趴在地上,她头发散落了满脸,脸上又散落得满是眼泪。

她说,求求你,帮我找到余芝忠。

张桥愣怔着,他反应不过来。

她接着说,他拐走了妞妞,他拐走了妞妞。

他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儿,他其实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安慰,怎么样处理。他只好腾出了自己的怀抱,如果,他的怀抱还算是温暖的话。

何惜君在他怀里啜泣着,啜泣着,终于,没了声音。他以为她是睡着了,后来才发现,她嘴唇泛青,脸苍白得像棉絮。把她抱到医院,醒来时,何惜君怀里抱着一团棉被,抬起大大的眼睛,问他,你是谁?

张桥站在她床边,看她,流光溢彩的时间哗啦啦地往前淌着,忽然之间,他就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半晌,他抱住她,说我是余芝忠呀,我是妞妞的爸爸。

何惜君就喜笑颜开了。她拽住张桥的手,摩挲着,然后,把他的头往身边拉,拉到她怀里抱着的小被子上方,说你看呀,咱们的女儿,看她笑得多甜。张桥局促了,探了半个脑袋出去。半天,他不知道要如何往下接下去。

何惜君又拿了他的衣角。说傻愣着干什么呀?她真的是你的女儿。我本来就预计生下来再告诉你的呀,是你的孩子。

说着,她拿一根手指头,轻轻地摩挲着被子,隔一会儿,又用手,轻轻地拍着被子,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摇篮曲。

医生找到张桥,说你爱人病情严重了,得送精神病院。或者,你在家里多关心关心她,保守治疗,也许,她的病会有所好转。

张桥把她接了出来。他不忍心把她一个人丢在精神病院。

他当起了余芝忠,买小衣服、小鞋、奶粉。每一天,他跟她,都忙得不亦乐乎。

余芝忠被捕了,那一天,有警察上门来核实情况。问谁是何惜君。何惜君在里间的屋子,扬声问,谁呀?老公。

张桥把警察挡在外面,关了门。警察说,她丈夫恶意透支,数额巨大,被抓了。他说找何惜君,她可以给他还钱,还能把他保出来!

张桥出示了医生的诊断,说让他自生自灭吧,她现在自身难保。晚上,何惜君侍候完“妞妞”睡觉,跑到他面前,脸色桃花一样绯红,她踮起脚,眼睛望着自各儿的鼻子尖,说,妞妞,睡着了。

他望着她,说,什么?

她说,妞妞,睡着了。

他又问,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再答。张桥使足了劲,把她整个人腾空地抱起来,然后,扔到床上。

那一晚,缠绵至极。一度让张桥觉得,时光,其实一直都如此,只是被他遗忘了,有病的不是何惜君,是他,一直遗忘了前尘。何惜君缠他到很晚,小猫一样地蜷缩在他怀里,不讲过去,只讲将来。张桥喜欢她这样,她的过去,他不知晓,他只想跟她有将来。

第二天醒来时,何惜君竟不见了。他很急,以为她又犯病了,找了一圈,找不到。他去报了警,警察说什么时候失的踪啊,你就来报警。

他就又回去了,回去时仔细清点,发现自己的钱包里,身份证、银行卡全都没有了,他想,她也不知道自己的银行卡密码呀。后来想起,昨天晚上一并告诉了她。

如果,张桥想,他没有向警察举报余芝忠呢?如果,他把何惜君还来的钱都如数地替他还了卡账呢?

生活没有如果。

再见到何惜君,她上了社会版的头条。三陪女,把自个儿的上线给杀死了。一幅活生生的照片,张桥认得,是余芝忠。

警察联络了他,是何惜君要求的,说,如果,这个号码还打得通的话。

当然能打通,张桥来了。

来见何惜君。

何惜君瘦了,看一眼她凹陷下去的脸,忽然之间,张桥绝望地发现,自己,不曾恨过她。

他只是握了她的手,眼泪就哗地涌了出来。

他以为何惜君能跟他说些什么,只是一句抱歉也好,尽管,他并不需要。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任他握住她的手,然后,眼泪从她绝望的眸子里,一点一点溢出来。

15分钟的会客时间,他跟她,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时间到了,他要走。她死死握住了他的手,隔着桌子,他一把抱住她,紧紧地。

在他耳边,瞬间。我爱过他的。她说。

那孩子是他的。我生的时候他出门了,为了省钱我提前回家,看见他跟别的女人。莫名地就没告诉他真相。他拐了自己的亲骨肉,我偷了你的钱救他,只是想知道孩子的下落。后来,他逼我下海,说赚够了10万就让我和妞妞团圆,我如他的愿后,他说,那个赔钱货,卖她的钱早就花光了,鬼还记得她在哪里。

这后半部分的话,何惜君没来得及亲口告诉他。是警察后来告诉他的,整个故事,带着颓废的气息。他不愿听,可还是记得那样牢,

心里面一直耿耿于怀,想问她,爱过我吗?

可是,警察拉开了他们。

一张桌,咫尺,天涯。她带着”哗啦啦”的金属拖地的声音,慢慢走出他的视线,那一句话,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可是,走出监狱后,他发现自己手中多了一张字条,皱皱软软,肝肠寸断的样子。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辨认清,是一张他写给她的收条。后面有一行字,是他犹豫很久后加上去的:跟我吧,钱,你不用再还了。

张桥抬起头,眼泪,迎着阳光,大片肆虐。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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