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春天,风的威势有多大?
1974年3月底,我高中毕业,被分配到农场的十八连接受“再教育”。十八连紧挨着沙漠。第二天,沙漠就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
正值春耕备耕之际。早晨,童连长说:不出工了。
我们待在宿舍里,闭门关窗。可是,沙粒还是从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仿佛有一群汉子要进门,又是敲又是推。门窗不断响,用毡子蒙住窗户,玻璃像要破碎一般,风携带着沙子、石子敲击。屋顶落着石子,还滚动。
沙暴刮了三天,突然停息。室内所有的平面都覆盖着一层沙子。嘴里也含着沙子。抖一抖被子、床单,一片沙尘。
打开门,我发现,门前的沙枣林带,细细的枝条生出豆粒般的芽苞。过几天,枝与枝之间的界线模糊了,沙子蒙着的芽苞钻出嫩绿的叶片。田野,像尿了床,东一片西一摊地湿润。大地解冻,渗出来的冰水。
童连长说:冬天冻得太狠,春天才采取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
我的家乡在浙江,江南水乡的春天很温柔。浙江人在上海有亲戚。十八连有百十个上海支边青年,其中一个叫朱安康,跟我有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算起辈分,他是我的远房舅舅。
朱安康说:这算啥?现在有防沙林带了,我们1966年刚到这里,无遮无拦,刮起大风,连个抓的东西都没有,风可以吹跑人。
1966年,童连长这个南泥湾大生产的垦荒英雄,接到团部的命令,要在沙漠的边缘建个连队,团里分配了110名上海支边青年。那年3月8日,朱安康同一批上海青年,从上海辗转来到军垦农场,在场部招待所休整了三天,童连长赶着牛拉的大轱辘车去接,老牛慢车,傍晚来到了十八连驻地。
当时,起了沙暴。沙暴席卷过来,昏天黑地。牛车停在连部前的一片空地,其实,仅仅平了沙包,连部不过是临时挖的地窝子,看去也是大沙包,只不过竖了一根高高的杆子,是没挂旗的旗杆,那是连队唯一明显的标志。朱安康已抱住旗杆,风几乎要把他刮得脚离地面。
童连长命令:全体卧倒。
朱安康受不了,松开了手。
沙暴来得快,去得快。一个多小时后,沙暴莫名其妙停止了。大家纷纷从沙堆里面拱出来。沙漠似乎要掩盖所有的活物。
天色已黑。童连长立刻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三个人。
于是,本来用作欢迎的锣鼓,不是集中,而是分散,遍野敲锣打鼓,还伴着一声声呼唤。连队前边凭空增加了几个沙包,沙漠似乎又重新收复了它们的地盘。
安顿了其他的上海青年。童连长组织了连队的老职工,继续敲锣打鼓。夜深了,还是没找到失踪的三个人,其中就有我1974年认的舅舅。
童连长急了,那么远来到边疆,根还没扎下,一场沙暴里失踪了,怎么向他们远在上海的父母交代?他拿出一盏马灯,灌足了油,叫了个能爬树的职工,说:把马灯挂上去。
旗杆的顶端挂上了一盏马灯。
童连长一夜没睡,亲自在旗杆下边站岗。他用砍土曼,轻轻地刨连部前边的沙包──那是沙暴的成果。沙包里仅仅埋了行李、包裹。
天亮了。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了太阳。太阳给一群沙包镀上了金黄,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离连队驻地不远,一个沙包顶端还留着红柳的细枝,沙包增大增高了许多。朱安康从沙包里拱出来。好像一个帐篷在动,随后,沙包里又钻出来另外两个人。三个人出来,沙子像秃头泼了水一样,一身流下沙子,然后,显出人形。
昨晚朱安康松开旗杆,手脚乱动,总想抓住什么,却像游泳一样漂移,身不由己。他说:幸亏被沙包截住了,不然,不知要被吹多远。
三个人仿佛被沙子塑造过了,灰头土脸,吐出的唾沫,是一团沙子,像浓痰。
童连长握了握他们的手,说:昨晚,你们没看见亮光吗?
旗杆上的马灯仍亮着,但是,阳光强过了灯光──那一点儿光亮躲在灯罩里。
朱安康说:风刮得我糊里糊涂晕头转向了。
童连长说:你们三人昨晚看电影了吧?
马灯已从旗杆上取了下来。
朱安康说:啥电影?
童连长拎着马灯,说:《红灯记》呀。
那一天,马灯就交给了朱安康。童连长说:大风的纪念。沙漠边缘出现了绿洲──我想象不出多年前还是一片荒漠,好像从塔克拉玛干沙漠里抠出了小小的一块,不过,每一年春天起沙暴,刮得遮天蔽日,沙漠总是趁机要把十八连这一片绿洲夺回去。
播了稻种,朱安康拎着马灯春灌。春夜的田野,一点儿一点儿的亮在游动。
选自《短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