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的暑假,我12岁。
那些日子,我的脑子里总是盘桓着美丽的苹果。她们绯红的脸蛋,清香的气息,光滑的皮肤,像魅力十足的妖怪。确切地说,它们已经在我的脑子里盘踞了很久,一直在努力地诱惑着我。
苹果长在邻居三婶家屋后的树上,又大又红,低低地垂桂在我家田地边沿。那是一棵稚嫩的苹果树,果子很少,屈指可数。那时,果树稀少,苹果稀缺,珍贵如宝贝。
那个早晨,母亲分派我去割草。我来到稻田边,和苹果对望。它们近在咫尺,让我心跳加速,魂不守舍。我警惕地张望,四野阒然,天赐良机。
我颤颤探手,正准备采摘。忽然,有歌声传来,原来是黑牛叔,那个老光棍,正哼着歌儿走向自家稻田。
“狗娃,割草呢?”黑牛叔笑着问。“就是。”我懒懒答应着,心里却满是火气:谁让你坏我的好事?
黑牛叔一边哼歌,一边埋头弯腰给稻田除草。我偷眼一瞥,茂盛如林的秧苗严严遮住了他的身影。
不多时,黑牛叔的歌声愈加缥缈。我翘首一看,原来他走进了稻田深处。我的心咚咚直跳,胸腔像要爆裂。于是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探出手去,轻轻一摘,一个,又一个,两个苹果乖乖躺进了我的衣兜。
我摸摸衣兜,紧张万分,像摸着两牧炸弹。甜蜜的渴望满足后,取代的是浓浓的恐惧。我清楚,一旦败露,我就是小偷,将会身败名裂。
趁着黑牛叔浑然不觉,我迅速逃离,一溜烟跑回家,躲进猪圈里。在小黑猪贪婪的注视和叫唤声里,狼吞虎咽地啃完两个苹果。由于紧张,吃得太快,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般,我甚至还没品出苹果诱人的香甜。
傍晚,我听到了三婶声嘶力竭的骂声。三婶是村里的媒婆,她的口才是十里八乡赫赫有名的。说媒技术是村里一流,她的骂人水平更是空前绝后的。我多么希望能够躲避那些如刀枪,似剑戟的恶毒骂言。我的幼小心灵,承受不住那些凶恶如毒蛇猛兽般的咒骂。
三婶却坚持不懈,骂言不绝。她两手叉腰,站在自家院子里。她家门前就是一条大路,人来人往,穿梭不停。那些骂言句句刻进了行人的脑子,更是烙进了我的心里。
那夜,我第一次失眠了。不仅害怕那些骂言,我更担心黑牛叔最终要告发我。因为听父亲说,三婶正在给他做媒,准备把自己的远房表妹,一个寡妇介绍给他。他怎么会不去讨好,不去奉承?我惊恐万分,夜里,几次从噩梦中惊醒。
第二天早上,和黑牛叔一道上山放牛时,他笑着对我说:“那个三婶,太过分了,也就丢了两个苹果嘛,她就那么诅咒人家八辈祖宗!那些话,谁听了受得了?太可恶了!”
我的泪噙满眼眶,委屈和恐惧铺天盖地,滚滚而来。我想乞求黑牛叔不要告发我,又害怕说出来,会遭到耻笑,甚至拒绝。我赶紧扭转头,假装看远方。
黑牛叔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虫子进了眼睛!”我狠命地揉揉眼睛,将泪生生吞咽回去。
那天傍晚,三婶又开始了咒骂,骂言却变了。她骂道:“连老婆都找不到,还做损人利己的事!我看就是缺德的事情做多了,做绝了,活该找不到老婆,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明显骂的是黑牛叔,村里就他一个光棍!
母亲愤愤地说:“听说黑牛主动向她承认偷吃了两个苹果。都赔礼道歉了,她还不依不饶,真是个泼妇!”
听了母亲的话,我僵在那里,惊呆了!
十年后,我重回故乡,专程看望黑牛叔。
他老了,还是孤身一人。
我说:“黑牛叔,谢谢你!”
“谢什么?我一个老光棍哪有值得你来感谢的?”黑牛叔说。
“别那样说,黑牛叔,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那件事,苹果的事。”
说到苹果,黑牛叔大概是记起来了。他笑着拉着我的手,说:“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准有大出息,出面帮你顶了那事,值得。小孩子嘛,哪有不犯点错误的?现在看来,她的诅咒不灵验,你不是挺好的吗?对我的诅咒倒挺灵验,我还真是打了一辈子光棍呢!”
看黑牛叔笑呵呵的样子,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