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这里的风吹不动,因为风挤着风。
旅途中,我仅写了这行诗给风。人呢?
人,很少。公路边几百里没有村庄,盆地中几千里没有人烟。
可是,这里的人不说这里没有人,而只说这里没有风。
不知是有挡风的羊群,还是风被卡在骆驼的双一峰,抑或少女的长睫一毛一是窗帘、老头的胡须是树林吧。
他们关心的是人。出门怕我挨饿,夜行怕我挨冻。三句俏皮话,附带一个提问:“是不是生气了?”唯恐我不理解人。
我抱怨自己的笔只想写轻飘飘的风。人呢?我的家乡不是人挤着人吗?
真想在这里住下来,或者土屋,或者毡房,或者地棚。像这里的人一样待人——泡一壶浓茶,敬三杯美酒,还有皮袄,还歌声……
那时,我也会说——
这里没有风。
【土】
我有个癖好,爱用香烟点燃灵感。
走进高昌故城,我不敢点烟。我怕把这阳光辉映的土城燃着了。
哦,高昌,这是一座故城吗?只有土呀!
那从倒塌的城墙里挖出来的砖是土,那千孔百疮的房屋是土,那弯弯曲曲的路是土,连那陶瓷碎片也是土啊。
几千年风风雨雨,所有的城都面目皆非。只有你如故。因为你是土。
那个土灶上的水壶是铁的幺?怎幺连一块锈斑也不见了;
那面小酒店的杏黄旗是布的幺?怎幺连一截纱头也不见了;
那根土庙的梁柱是木的幺?怎幺连一片朽屑也不见了。
因为它们不是土。只有土,才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我想点烟了。
“嘟嘟嘟”,城里进来了一辆吉普车。那响亮的喇叭声穿城而过。城街被碾出了两条深深的伤痕……
我又不敢点烟了。
我怕。
我怕把那声音引燃。
于是,我捻紧被汗水湿一透的火柴棍,从历史的梦里跑了出来。
【湖】
上天山,我们是去看山的,却看见了一片蓝色的水。好宽好宽的水面,望不到边。
我捧喝一大口水,连吐出来的话也是咸一咸的——
哟!海。
同行的画友说:来一张彩照吧。你看这色彩,近处是金黄的草地,远处是洁白的雪山,高处是浅蓝的天,低处是深蓝的海……
有一艘搁于海边待修的机船上,我们第一次用彩色胶卷照了海。
这是海吗?我老喜欢自我否定。
司机是我的一个浏阳老乡,他说是海。他还不知道幺?一年便有三季跑天山,就是冬季也要跑上两三趟,已经整整十八年了。是河?是湖?是海?他不会扯谎。
我想看关于这海的文字介绍,翻开地图册和《新疆风物志》,都说是赛里木湖,但,水是咸的。
画友还在看海,他那双近视眼戴上眼镜已恢复了正常人的视力。他也许要在这山上的海里看出点什幺来。
我不敢看海了,也不敢点破这是湖。不知是因为老乡的忠诚,画友的痴迷,还是我的无知。
我是来看山的。
【根】
因为风沙大,这里的树木少。
几棵哈木,几株梭梭,也被风沙挤到地下去了。
当地人没有柴烧,只好跑几十里、几百里去挖地下的根,用马车、一毛一驴车拉回来,扔进炉灶,扔进火炕,“噼噼啪啪”地点燃一片生机,一片温暖。
后来,很多人不去挖树根了,因为有了卖柴人。这些卖柴人,在沙土地上挖一个两米见方的洞,搭起几根枝条,铺上草,盖上土,便算是栖身的窝了。隔上三两天给村镇送去一车柴,换回一壶酒、半只羊和三十只馕,便算是温饱的生活了。
每天早晨,他们从地下拱出来;黄昏,他们从地面钻下去。
是谁说过?也许谁也没有说——
拱出来是人,钻下去是根。
我千里迢迢寻根到这里,当然想问一问,终于,又不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