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母亲说:被你吓红的。
老师说:你没有做贼,吓什么?
母亲终于愤怒了:因为你凶狠!因为你污蔑贫下中农的子弟!你是修正主义?你是资产阶级!你追查你的发夹就不配你的知青头!
老师先是愣在那里,继而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母亲看着老师把身子一扭冲出了教室的门,心里就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老师走了好一阵,母亲才趴在桌上失声痛哭起来,当时母亲只是觉得她应该这样哭,如果不这样哭,就不像受了委屈。
晚上,母亲把发夹还给了帝玄。当时母亲站在校门口。为了等他,母亲已在校门口站了很久,后来,母亲看到他一个人出来了,母亲叫住他,他显得有些激动,故意把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学着大人的口吻对母亲说:晚上有点凉,明天你该穿厚点。母亲真的像一个被大人关怀着的乖女孩点了点头,然后把那只发夹送给他说:这个你拿上吧。他的笑容忽然变得僵硬起来,母亲伸着手等他去接,他把那只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抓过发夹,一挥手扔得老远,落下时连声音都没有听到。母亲的眼泪就要滚出来了,在没有滚出来之前母亲扭头离他而去。
母亲没有想到她在等待帝玄的那段时间里,帝玄自己找到校长那儿去了。帝玄还没有等校长开口就主动说:校长,老师的发夹是我偷的。校长一脸的迷惑,校长说,不是说怀疑紫月偷的吗?她的头发那么长,只有她用得上。
帝玄说:紫月是冤枉的,是我偷了老师的发夹,真的。
你为什么要偷老师的发夹?校长的脸一黑,神情严肃起来。
因为她曾经把我的嘴撕出了血。帝玄似乎毫不掩饰地说出了理由。
校长伸出手:你拿出来。
扔了。帝玄说,扔进学校厕所了。
第二天早晨,天还是灰蒙蒙的,母亲他们站在学校操场上,校长站在高台上,帝玄就站在校长的前面,交待着他为什么要偷老师的发夹。这都是校长和帝玄约定好的。
下午,帝玄没来上学。到了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时候,母亲还在等他。母亲他们的课桌就摆在教室的门前,就把门悄悄地打开一个缝,探出一只脚顶着,好让她看到外面,有时看到女老师走过来了,母亲就悄悄地缩回脚,若无其事地用肩把门靠住。但是趁老师不注意母亲又把脚伸出来。当第三次老师走过来的时候她拿起了母亲的本子。老天!母亲也被自己吓得满脸通红,本子上全写的是帝玄的名字。接下来的事情更可怕了,老师回身从她办公室的抽屉里拿来了一把剪刀。她恶毒地对母亲说:来,我帮你把这些乱心的东西剪掉。母亲还不知道如何来应付这措手不及的巨变,一阵喀嚓喀嚓声,头上的长发扑了母亲一脸一身。母亲面色如纸。
老师却如释重负,她灿烂地一笑:唉,头发吸收营养呀,我们的国家还在艰苦奋斗阶段,这些小资情调我们要从思想深处根除呀。
母亲抱着头跑出去。一头撞进家门,扑倒在外婆怀里。外婆搂着母亲,抚着母亲被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哈哈大笑起来,她边笑边说:剪了好!剪了好!无牵无挂,无牵无挂了。说着说着,她一把推开母亲,在外面毫无目标地奔跑起来。
三
江旭的医疗所就在大路边,母亲每天出门都要经过那里。经过时母亲总要回头看他,他总是一副严肃清傲的样子,这确实让母亲的虚荣心受到了一些打击,他为什么总是目中无人?一天,母亲想:用什么法子来取悦他呢?由此,母亲想起了她的那位让她憎恶的女教师。
早晨或傍晚,女教师总是在学校范围之外的地方走来走去,不管是她留着长发还是剪着短发的时候,她的脸蛋还是非常的白皙。这一点时常让母亲更加憎恨她。每次她走过来或走过去的时候,聚在医疗所说东道西的小伙子们都会准时发现她,并且有人有意地唱歌,可她每次都是走得目中无人,就像一个人走在静幽幽的路头上,踩出一声声不紧不慢的节奏。母亲绝对不相信她的表现和内心是一致的,除非她是聋子或是青光眼。由此母亲想到人心是古怪的,她给她的老师下了一个定义:虚伪。母亲总想用点什么法子让这个虚伪的女人当众出点丑,但是一想到她是教师母亲又控制住了自己。可现在母亲却又羡慕她了,她会用伪装来取悦男人们,来保护她自己,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这天早晨母亲在医疗所对面的石头上坐下来。她辫梢上的红绸带开始拍打她的脸了,其实母亲很喜欢这种感觉,它能让母亲感觉到风的存在,还有,母亲听到了自己少女的心跳。继而母亲又讨厌这种感觉了,因为它告诉母亲她还是小女子,就是江旭称的小丫头。母亲讨厌这种提示,她把红绸带拽下来有些恼怒地丢在地上。终于,医疗所的门开了,母亲把眼斜过去。
江旭穿着大白褂走出来,他把脸盆放在窗台上开始擦玻璃。母亲斜着眼看着他,他好像笑了笑。是母亲先和他说话的,带着一无所知的表情,母亲说:为什么要擦玻璃?
脏了。他说。大概是大白褂的效果,江旭的样子看起来活跃多了,像是稻田里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