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细姑

 
寻找细姑
2014-05-12 21:24:25 /故事大全

美女本名王叶君,几十年来村人只记得她叫细姑。据老辈子人说:“细姑是我们王家坊最漂亮的女崽子。都说那个叫龚丽的电影演员漂亮,她漂亮什么,特长个脸,不好看。”她是在结婚后没几天走掉的,去往何方,生死如何,七十多年来有各种各样的传说。

王家坊那时(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南昌城顺化门外方圆三十里最大的一个村庄,有两百多户人家近两千人口,大多数人并不姓王而姓方,除方王两大姓之外,还有李、叶、游、赖、张、解几个小姓。所以,王家坊可以嫁女不出村,人与人之间,没有血亲关系的话,肯定有姻亲关系,人说七大姑八大姨三竿子打不着,在这里随便一竿子就能打到。

细姑十六岁那年小学毕业,到南昌城里去上了女子职业学校。那时,我们这十里八乡也没有几个女孩子上学读书的,更别说上中学。现在我从老辈子人嘴里转述的故事开始进入正题。却说细姑到城里读了一年书,放暑假来归,引发了我现在要讲述的故事。当她出现在村盘子上的时候,用我们现在流行的陈词滥调来说产生了巨大的轰动:一件白竹布镶紫边的右衽衬衫,一条蓝府绸百折裙,一双黑绒布鞋子,没有像乡下女孩那样留条大辫子而是齐耳短发,本就粉嫩的瓜子脸白里透红,小巧的鼻子衬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那时乡下妇女包括十几岁的花季少女,一般的着装是蓝色或黑色的大襟褂子、宽腰裤子,即使过年节,也不过就是蓝底白花的蜡染粗布的衣装,仍是那肥宽的款式。关键是她穿了一条裙子!我们那时候的乡下女孩哪有穿裙子的?她穿着裙子,微风一吹,呵,真是飘荡而来。王家坊的老人认为细姑比国际影星龚丽漂亮,或许有他们的道理,在亮丽的五官、苗条的身材、粉嫩的肤色、神情气质方面也许确有可比之处,至于脸短好看还是脸长好看,那是审美观的不同。那天,我们的细姑从村南大路上走来,是在暑假期间。

王家坊村前有一口大池塘,总面积大概有二十多亩,这是公共池塘,主要功能用于附近田地的灌溉;有个半岛式园地把这口大池塘分为两大区域,园地周边傍水种有许多柳树槐树,南池塘在天黑后是成年男人洗澡的地方;北池塘村边用大石头砌着埠岸,一天到晚都有妇女在这里洗衣、洗菜。夏天一伙一伙男崽子成天在这里打水仗、捉蜻蜓。

当细姑走到池塘边的时候,在这里洗衣服的女人们隔着池塘从水上水下看她飘然而过,像蜻蜓,像蝴蝶。在池塘玩水的崽哩子濮到那路边的堤岸下,他们居低临上看裙子飘过。

细姑嘴甜,见了长辈一个个都礼貌周到,“五叔,到田上去呀。”“三舅母,来洗衣裳呀。”虽然都是极普通的问候语,但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听的人都感到特别舒服。“七太公,你还做事,该坐茶铺享福啊。”前头说过了,王家坊人与人之间没有无亲戚关系的,细姑在称呼上头,无论对方贫富贵贱,从来不含糊。即使见到辈分小的,也都笑笑地打个招呼。这样的女子真可以说是人见人爱,乡下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女崽子。

细姑不仅人长得漂亮、贤惠,而且非常聪明,心灵手巧,王家坊的女人们做针线的花样子,都是出自她的手,有些衣裳裁不好的,都来拜她学手艺。老年妇女在教导自家女崽子的时候,最常用的说法就是:“你看人家细姑,你连人家脚趾丫里的泥都比不上。”老辈子的人都说:细姑不仅在王家坊要挂头牌,顺化门外方圆三十里,可能也找不到一个能把她比下去的女子。

大妹子那天也正好在池塘边洗菜,见细姑来,便飞也似地跑过去迎接。大妹子是我姆妈(母亲),那时她还是个小妹子、童养媳。

“细姑细姑,你不是说教我打毛线么,这回你不要赖掉呀。”

“好喔好喔,打得指头子疼不要哭啊。”细姑笑着提过大妹子手里的菜篮子。

细姑是从她城里姨妈那里学会打毛线的,把毛线或纱线用三四根竹针一点点挑结起来,织成围领、手套、袜子、套头衫,这在当时乡下人看来就像是变戏法,非常神奇。细姑和大妹子一路笑着走回家来。她笑起来更加好看。

没读过书的大妹子几十年后对我讲出了一条颇深刻的道理:一个懦弱的家庭出了个特漂亮的女儿,不是福,是祸。

祸就是从细姑这回返乡开始的。那天她在村盘子上碰到了三佬子罗汉。王家坊人把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亡命之徒、蒙坑拐骗、称王称霸之类的角色称为“罗汉”;破产的人流落江湖,也叫“打罗汉”。具有这些含义的这个词,在当今的南昌话里还十分流行。为什么将神圣的佛名延伸成这样,缘由不详,我没能考证出来。王家坊许多成年男人有花名,而且常常将花名挂在正名之后称之。罗汉就是方三佬子的花名。

三佬子罗汉见了她吓了一跳,张了半天嘴,脱口叫一声:“呵,仙女下凡了!”人说女大十八变,变得最快的时候也就是成人的那一两年。一年不见,又换了一身洋气装束,如何不眼前发亮。大概女别三日,更要刮目相看。

细姑一到家,黑子婆快活得手忙脚乱:“大妹子,快些来帮我度只鸡。”我们乡下老太太宰杀家禽家畜时不说“杀”,而说“度”,大概是受佛教影响,作超度的意思,并且在行事时,口中念念有词:“圆毛畜生、扁毛畜生,这世做畜生,来世投人生,我现在就度你过去。”

黑子婆是细姑的母亲。黑子婆辈分高,当时年纪并不大,只比我祖父大几岁,是我祖父的婶,我的曾祖母。我叫她细太子,在我成为天涯游子之前她还活着。

第二日,一个传说就像家家户户同时做饭烟囱一齐冒烟那样在全村飘忽:说是我们家细姑和他们方家二佬子的崽正根哩拜过娃娃亲。(正根哩,人名;“哩”:尾音,没意义,男孩子的名字多用此后缀,女孩子多用“子”作后缀。)天哪,这从哪里和哪里说起,乡下的确有拜娃娃亲的习俗,但是我们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时候和他们家拜过娃娃亲。呐,说是娃娃亲,和成人对亲一样要换牒,要下彩礼,两个娃娃要到祠堂里举行拜祖宗的仪式。可是,我们两家什么时候办过这些事呢?

过了两日,银姑子婆就到我们屋里来提亲,男家是哪个呢?当然就是那个二佬子的崽正根哩了。这个二佬子当然就是那个三佬子的亲兄弟。银姑子是王家坊的首席媒婆,这个老太太很长寿,直到我出生会走路会说话会写字会打架的时候,她老人家还健在,还做媒人。银姑子婆花言巧语,陈列了三大不能不答应的理由:你有牒在人家手上,说不过去;你该了人家屋里肉杠子上的债,现在又还不起,也说不过去;三佬子是什么人,是罗汉,你怎能跟他打斗。又陈列了三点答应下来的好处:二佬子屋里是穷些,他正根哩这个崽倒是长长大大像个人样,也是读过书认得字的;他屋里答应让他上门来做倒插门女婿,正根哩做了你的女婿,哪个敢欺你;他屋里赖你的礼金,你该他三佬子四佬子的债也一笔勾销。这不很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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