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村的汉子(3)

 
守村的汉子(3)
2014-05-12 21:13:11 /故事大全

爹妈都老了,本来他们在狼窝山脚下种着一片西瓜地,靠着卖瓜的那点钱也能把日子糊弄了。葵花地那边的瓜棚就是爹搭起的。可村子里的学校却突然办不下去了,小驴小羊常常爬到屋顶上猴害,就差掀烟囱揭瓦片了。爹说再怎么也不能耽搁了孩子的学业,这两个娃没妈,更亏欠不得。你进城找个学校吧,让孩子上最好的学校,我和你妈也不种瓜了,进城侍候孩子去。汉子想想也是,就在城里租了房子,把爹妈和孩子送去了。那瓜棚跟着就荒了,废了,一年比一年老了,不中用了。有时候,他也会从碌碡上站起来,一瘸一瘸地走向那老瓜棚。过去每到夏天,瓜棚的四周还围着长长的瓜蔓,肥大的叶片下露出圆溜溜的西瓜,那西瓜熟透的时候会嘭地一声自己爆裂开来。老瓜棚就像他爹一样站在瓜地中间,站在太阳下或月光里,站在风中或雨中。还有那几个稻草人,穿着他替下的褪了色的破衣服,直竖竖地站在那里。他知道,只要瓜棚站在这里,瓜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生长,长得滚瓜溜圆,脑满肠肥,该掩藏的时候掩藏,该袒露的时候就袒露。爹进了城,瓜棚却不能跟着他一起进城,不管这片地种不种瓜,种的是高梁还是黍子,它还守在这里。那些稻草人也还是守在这里。他知道,只要老瓜棚和这些稻草人还站在这里,就等于给这块地留了一个胆子,与瓜们无关的东西,比如地里的一棵玉米,玉米棵下的一只蚂蚁,从蚂蚁窝边窜过的一只野兔仍会胆气十足。

这会儿,一阵风吹过来,汉子看到稻草人的袖子晃动起来,小皮呢,忽地跳起来,汪汪汪地叫。

汉子就笑,你还给我看门呢,连个草人都怕?

小皮说,衣服在动呢,我以为它们活了。

汉子笑得就越发厉害了,小灰鬼,活了也还是个草人啊,你这家伙也太没胆子了,你比老鼠的胆子都小。

小皮摇摇头,老鼠有我胆子大吗?老鼠见了人就跑,我见了你跑吗?

汉子不由得大睁了眼睛,你个小灰鬼,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你要是穿了衣服,说不准比我还混得油呢。

小皮说,我才不出去混呢,我走了,你咋办,啊?

汉子就不吭声了。

小皮又说,你才越来越没胆子呢,我得伴着你,一步不离开。

汉子想想,他也真的是越来越没胆子了,那些年他胆子多大啊,即便是黑漆漆的夜,也敢咚地跳进马寡妇的院子,拨开门跟她睡觉去。多骚的女人啊,馒头样儿的奶子,白花花的屁股,还有如今那女人也随着孩子搬进城去了,她一走,她的窑洞跟着就塌了。村庄里有好多这样的老窑洞,住人的时候好好的,人一走就轰地塌了。

这时候,汉子听得自己的手机忽然爱呀爱地响了。

汉子吓了一跳,想想这次距上次电话响至少有十几天了,不,是半个月,甚至更久,他都忘了上次是谁打来的,都说了些啥。他摁了一下接听键,问,你谁啊。电话里的人说,甘村长,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汉子吭吭哧哧地说,我这里信号不好,听清一句听不清一句的,你、你到底是谁啊。对方声音放沉了,我他妈的真想踢你一脚,你说我是谁?我是镇上的秘书啊。汉子哦了一声,咋会是你啊,好久没听你说话了,啥事?

当然是好事,你们村要撤并了。秘书在电话里呵呵一笑。

汉子一听就急了,这也叫好事?我们村的学校给撤了,村子也要撤并?你不会开玩笑吧?

秘书一本正经地,这么大的事,我敢跟你开玩笑吗?我告诉你,这可是上边的意思,不足三十户的村庄都要撤,这对你们村的人是好事呀,撤了后就能搬迁到镇上了。

搬迁?房子谁给盖?汉子心急火燎的。

上边给你们拨款补贴盖呀,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搬过来就可以住新房了,你这家伙还真有点福气呢。对了,啥时候再给我弄只鸡来,你们村的鸡看了就让人眼馋。

我不想搬,我们村的人远远超过三十户呢。

瞎说吧你,怕是几户都不到了。老甘你甭不识好歹,这可是好事啊,再好好想想吧。秘书说完咔地把电话挂了。

小皮好像也听到了什么,歪着脑袋看他。

汉子叹了口气,摸了摸它的脑袋,你想离开甘家洼吗?想跟着我搬走吗?小皮摇了摇头。汉子说,这就对了,咱们不走,死也不离开。我还要等我的女人呢,万一她回来看不到我咋办?我还要等我爹我妈呢,等把孩子供出去了,他们就要回来。我还要等那些照相的人,等那些看山的专家教授,我走了,谁给他们领路?我哪也不去,别人搬就搬吧,反正我死也不离开。

这时候,西边老火山顶上的那个圆盘烧得正红,红得像灶口,像熟透的柿子,像他日思夜想的女人的嘴唇。汉子一回头,看到村庄也烧着了,远远近近的窑房都火红火红的。火红中,有几柱高高的炊烟,一个劲地往上顶,顶,相互间像是比试着到底谁高呢。

汉子就站起身来,看了小皮一眼,走吧,该回家了。

小皮摇了摇尾巴。

然后,两个活物,一前一后地朝村子走去。汉子走得一瘸一拐的,小皮呢,好像也学了他的样儿,走得竟也一拐一瘸的。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过了这个季节,低到了墙头下。

老火山上空的雪说来就来了。

这是村子里今冬的第一场雪,又急又猛,雪片子在风中越旋越大,像一张张还散发着河泥味的苇席挤满了天空。有几次,汉子看到小皮轻轻一跃,便坐上了一张雪片子,随风而起,愈升愈高,眨眼间就没了影子了。汉子眼巴巴地望着,望着,心说那小东西说不准已飞到了北京,上海,也可能飞到美国纽约的摩天大楼上去了呢。

村子周围那些死火山统统给裹了个严实,所有的斑斓掩去了,所有的锋芒抹去了,成了一堆堆柔弱无骨的棉花。

小皮坐着那雪片子飞啊飞的,有时不见了影子,有时忽又露出了头,像是被风刮回来了。汉子看到小皮在村庄的上空飘荡,有时,雪片子像是架不住它的重量了,会猛地把它扔下来,就像剥掉身上的一件旧棉衣。落到雪地上的小皮,在硕大如牛的狼窝山边疯跑。在高耸如塔的金山边疯跑。在状如笆斗的马蹄山边疯跑。在层叠如云的黑山边疯跑。一串串蹄印,在它身后梅花似的渐次绽开,所有的绽开又顷刻间被雪掩没,一笔勾销。

似乎是飞累了,也跑够了,汉子看到小皮又坐回了他身边,和他一起望着院子里越积越厚的雪发呆。

汉子一动不动地望着天上飞舞的雪片子,脑子里却生长着一些乱蓬蓬的想法。有时,汉子会把这些想法说给小皮,也不管小皮想不想听,听懂听不懂,就那么一个劲地说。汉子说,小东西你知道吗,我那女人一直想跟我要串白金手链,可是一直到她跑了,我也没给她买上。唉,这成了我一辈子的心头大病。说到这里,汉子拍着大腿唉唉唉地直叹气,小皮啊,当年我要是给她买上一副手链,你说她还会跟人跑吗?小皮说,女人要是动了跑的念头,甭说一串手链了,就是十八根绳子也拴不住她。汉子不高兴了,你咋知道拴不住?你懂个屁!小皮看他较真了,只好说,我啥都不懂,就你懂,这总行了吧。汉子眼一瞪一瞪地说,看这样你好像有点不服气?我说小皮,甭不服气啊,你才喝了几年稀饭?你和我的小驴小羊一样,还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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