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遇难题贼王出马串码头马六中计
1973年的初秋,上海阴霾的天空依旧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潮湿的空气好像是从黄浦江上升腾出来,抓一把都能捏出水珠子来。马六上午还躺在旧校场路一座阁楼的木板床上,似睡非睡地迷糊着。二猫已经把早点买来,放在头上的圆台子上面,他伸手就可以把那个上海人称之为“包脚布”的煎饼果子拿到手里,闭着眼睛吃。这是他早晨眼眵没扒开,最爱做的事情。这种享受,只有挨过饿的人才能品味出填饱肚子时的那种美妙。可这天早晨他没有伸手去拿那块“包脚布”。南墙那边的高音喇叭准时地放起了第五套广播体操曲子,墙里的一所中学的课间操开始了。他知道,这个时间是上午九点半。
马六不是不饿不想吃,可是他没有兴趣吃。他在回味一个梦,一个刚从他脑袋里消散的梦。他梦见一只鹰,把他从家乡那槐树林里叼起来,在空中悠荡。悠荡到他天旋地转,最后他掉进一个深水坑里——好像是他家房后的水塘子里。他一个激灵醒了,天色灰白,街上响起收垃圾者摇荡铜铃的声音。
马六无意起床。他不会破梦,但感觉这个梦不吉利。这几天雷子(警察)的身影时常出现在人群中。两天前,淮海路上那伙安徽帮,就有两个人栽到局子(公安局)里了。马六儿越想越感到可怕,麻利地从床上坐起来,喊二猫。
二猫正在屋外逗戏那个苏北妹子,听到老大的喊声,急忙上楼。
“让老猫把大脖筋他们喊回来,今儿个收工。”
“咋了?”二猫诧异地问。他感到老大今儿个有点儿怪,睁开眼睛没有抓“包脚布”吃,眼神还有点儿神经兮兮的。
马六瞪起眼睛,不耐烦道:“侬个寿头,问什么!”
二猫知道马六的口头禅,这是句上海人骂人痴呆的话。二猫悄声下楼,刚走到门口,大脖筋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怎么啦,我哥他怎么啦?”二猫的哥是老猫,二猫成天最担心的就是怕哥哥进了局子里。哥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十岁哥十三岁那年,爹和妈进山伐木换粮,被民兵追堵,双双失足落崖身亡。哥就领他出来活命。
“你个小鸡屌儿,你哥比猴都精还能怎么着啦!老大呢?”大脖筋扔下让二猫放心的话,梗着不能转动的脖子,迈着结实的步子,把那晃动的木楼梯震得山响。
“你他妈的上楼非得像踩地雷似的出点响好听是吧?”马六心里异常紧张,尽管他已经听到二猫和大脖筋的对话,可那个不吉利的梦,一直萦绕在他的脑子里。
“老大,我们遇到麻子(不好偷的人)了。”大脖筋没在乎马六的发火,几乎喊了起来。
马六吊在嗓子眼的心回落到了胸口窝。遇到麻子和遇到雷子,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对麻子可以跟下去也可以撒手,这完全凭兴趣和心情;而遇到雷子,双手被铐上,那就是失去自由了。“麻子?是槽子(千元)还是片儿子(百元)?”马六眼睛溜圆,目光透着寒气。就是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目光,才使得他立足于南京路上。
“都不是,是个蚂蚱子(不足百元)。”大脖筋歪着脖子,气喘吁吁。
“蚂蚱子?这样的麻子,你慌成这个熊样?”马六抓起“包脚布”,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咀嚼起来。
“不是,老大。他虽然不是槽子,也不是片儿子,他就有八十元钱。我在一百货遇到这个麻子,他在买电唱机,票开好了,从上天窗(衣上兜)掏出八十元,然后又不买了。我亲眼看见他又把钱揣进上天窗,我就下手了,可两个上天窗都扫了也没有。老猫也扫了一遍,也没扫出来。简直出鬼了!”大脖筋脖子不直,说话却十分顺溜,而目光是迷茫和无奈的。
马六把“包脚布”扔到圆台子上:“有这事儿?下平台(衣下兜)、底兜(裤兜)都扫了吗?”
大脖筋咂下舌,说:“都扫了,没有,就是内胆(内衣兜)没机会下手,我保证他没往内衣里面揣。”
二猫虽然没有拜师出门闯荡,但耳濡目染知道他们的行话,忙插话:“还有马后(后屁兜)呢?”
“小屁孩儿,你都想到了,我和你哥能想不到嘛!都扫了,没有!”大脖筋瞪了眼二猫。
马六皱起粗黑的眉头:“嘿,他真是个麻子!人在哪儿?”
“在街上逛游,是东北老乡,看样子不是第一次来上海。老猫跟着他,我回来找你,是放他一马,还是缠到底?”大脖筋说。
马六圆眼睛眨巴两下:“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南京东路的行人熙熙攘攘,不知哪儿的广播正在放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的歌曲。嘹亮的歌声压过了吵闹声,马六竟然跟着哼哼起来。大脖筋觉得很奇怪,每临老大出手的时候,他都是绷紧了面孔,俨然面对的是一场搏斗。而这会儿,大脖筋感到老大很轻松。老大轻松,弟兄们就不紧张。如果老大犯难,他们这些仰仗老大吃饭的人,就过得不舒服。这是他跟着马六在上海滩闯荡多年的体会。他心里祷告,老大能顺利地把这个麻子拿下,钱不在多少,而重要的是不能丢了老大的面子。
他们来到上海第一百货商场的正门口。他们的规矩是不管谁进出一百商场,都要走这个门。门旁边一个圆柱子是他们的留言板。谁遇到雷子了,都要在这儿留下只有他们行内人才能看明白的记号。就像电影里山头上狼烟燃起,或是一棵消息树被儿童团扳倒,村民们赶着牛羊往山里跑一样,这是传递危机信息最快捷的方式。他们见到有雷子出没在商场的信号,就不敢踏进雷池半步了。大脖筋抢先一步到那个圆柱子前面,看到粉笔画的小箭头,箭头后面还向上挑了一笔,像个猫尾巴翘起来似的。
“老大,老猫跟着那个麻子出来了,向人民广场那儿去了。”大脖筋伸手把老猫留下的记号抹掉。
马六和大脖筋来到人民广场正门口的一个报栏前,看到老猫画的标记指向西侧,他俩就沿着弯曲的小路往西面的公园走。园子里密不透风的树叶失去了夏日里的翠绿,显得很苍老;姹紫嫣红的菊花却在小路的两边争奇斗艳。公园里游人稀稀落落,拐过一座假山石,马六看到老猫蹲在假山石侧面抽烟,眼睛瞄着前面一个长条木椅子上坐的人。老猫看到马六过来,忙迎上前。
“他就是那个麻子?”马六问。“这伙计的头真难剃,在这里呆了半个多点儿了,也不知道要干什么?”老猫说话的声音,像他个子一样的细,脑袋上戴个大了半圈的鸭舌帽,把发黄的眼睛压在深处,闪出的目光是贼溜溜的。
马六躲到一棵美人蕉后面,仔细观察这个麻子:年龄在四十多岁,肩上斜挎个黄书包。褶褶巴巴的草绿色军裤,吊在粗黑的脚脖子上。这身装束在初秋的上海显得很另类,街上的上海大妈们跟这种人叫“瘪三”。
“老猫,你看准了,就他这个鸡巴样能有八十元钱,还要买电唱机?”马六皱起眉头冷冷地问。
老猫把鸭舌帽往脑后了一下,阳光映照下,他的眼珠子显得更黄:“我看准了,他手里攥着钱去收银台,排队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把票撕掉,一转身我就没有看到钱放哪儿了。上天窗、下平台、底兜、马后我都扫遍了,没有。”
马六向那人投去疑惑的目光。那人左手戴着手套,颜色已经分辨不清。那人摘下手套,中指缠着白色的纱布,好像上面还有血迹。然后打开纱布,重新把受伤的手指包扎上,小心翼翼地把手套戴上。
“书包和头上的棉帽子都扫了吗?”马六问。
“书包里有个毛主席语录本,里面有张下午四点的船票,是去大连的,五等舱。我把船票给送包里了。还没找到机会下手扫他头上的帽子和内胆,他就出溜到这儿了。”老猫说完把鸭舌帽拉了下来,好像老大发话,他立刻就冲上去把那人的帽子抢下来,看个究竟。
马六回到假山后面。大脖筋从兜里掏出黄盒的凤凰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马六。老猫麻利地掏出打火机点燃。一股浓浓的香料味从马六的口中吐出来:“他在哪个码头上船?”
“十六铺码头。”老猫看到他的船票上用油笔写着,227路到十六铺码头。
马六猛吸几口香烟,扔到脚下碾碎:“脖筋,你跟着他,我和老猫先去十六铺码头,到那里找机会一定把他拿下。那儿是哈尔滨苟大肚子的地盘,我去了他会给面子的。你跟着他,一路上就是有机会也不准再动他了。”
大脖筋道:“嗯,我一定把他盯住。”
十六铺码头的嘈杂和纷乱,就像潮起潮落的黄浦江水一样,从来没有消停过。熙熙攘攘,杂乱无章,潮湿的候船室里充满着酸臭味。
马六已经一年多没有从这里上船回老家了。记得上次回去是乍暖还寒的春天。那几天他烦躁不安,突然间对钱不感兴趣了。两天没有收获弟兄们的果实了,弟兄们有放捞的感觉,偷着到滨邦路上的一家小旅店里推牌九。那个小旅店是街道办的,管事儿的是大连人,爱吃爱喝爱耍钱,招得东北老乡特别是辽南一带的人,总爱往小旅店出溜。马六很少去,那几天闹心就领着大脖筋来到小旅店。大连人一见马六,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这可是愿赌服输、胜不骄败不馁的主儿。可是马六进来就闷头抽烟,大连人怎么圈拢马六也不上套。大连人看不明白马六抽的什么风,就恐吓马六说,看你印堂发青,目光呆滞,肯定有凶事在身。马六勃然大怒,把激战正酣的赌桌掀翻在地,转身离开小旅店。大连人不急不恼,在马六身后喊了一句:“给家里打个电话吧,看看有什么事没有!”马六走到淮海路上的电信局,犹豫一下,进去给在公社人保组当干事的姐夫打个电话,等了半天电话才打通。虽然音质模糊,但他听清是姐夫的声音,姐夫也听清了他的声音。姐夫叹口长气告诉他,咱妈快烧三七了,临死还念叨着小六子。马六慌乱的心落地了,老母过世不可怕,他从记事起老母就病病恹恹的,可怕的是心慌无着落,搞得他担心在道上要栽跟头。他当晚坐船就往家赶。在老母的坟头,大姐让他向九泉之下的老母保证,不在外面乱闯了,上秋回家娶妻生子,安心到生产队干活。马六跪下,含泪向九泉之下的老母保证,听大姐的话,年底一定回家,不在江湖混了。可是,马六一回到上海滩,双脚就难拔出来了。那种收获的惬意,那种颐指气使的享受,已经让他忘了跪在老母坟头前的承诺。现在他走进码头的候船室,似乎才想起一年多前回老家的事情,眼前闪出他跪在老母坟前的情景。马六如同头上浇下一盆凉水,猛地打了个激灵。
“老猫,你踅摸踅摸有没有苟大肚子的人。要是没有,你蹚蹚活(找目标),遇到皮子肥(兜里钱多)的我们也得捞一把。”马六比老猫的个头矮了一个脑袋,每每马六说话的时候,老猫都要猫着腰洗耳恭听。
“老大,怕苟大肚子干吗!他的人也不是没到咱们的地盘蘸过大酱。那次他的人在秋林百货‘衔毛’(用镊子偷钱),被大脖筋逮着了,他的汗毛咱们都没有动一根就给放了,连那小子‘衔毛’用的长镊子都让他拿走了。他苟大肚子怎么也得给你面子啊!”老猫低头说话,而眼珠子开始踅摸大厅里出出进进的人。
马六瞪了老猫一眼:“我们做事就要仁义点儿,有苟大肚子的弟兄在,就是个槽子也不能动。如果没他们的人,遇到槽子也不能让他溜了。苟大肚子要是知道了,咱就跟他见面分一半。道上的规矩不能破了!”
“老大,这个我懂!你放他的弟兄一马,他当老大的还在那儿装傻充愣,我看着来气!”
老猫提高尖细的嗓门,像锐器划在玻璃上,马六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你他妈的小点声!这点儿肚囊还要做二哥?你去遛一趟,我在这儿等大脖筋。”
老猫拽下鸭舌帽帽檐,钻进大厅里。马六点起一支烟,悠闲地抽起来,眼睛不时地扫着从他面前闪过的人。一支烟没有抽完,老猫转了回来。
“老大,苟大肚子的两个小兄弟,正围着一个女的,看来是个槽子。”老猫诡谲的目光,像筛子一样过滤着眼前匆匆而过的行人。
马六拍着老猫的后背:“算了,皮子再肥,咱们也不能下手。去把苟大肚子的小弟兄叫过来一个,在这儿对那个麻子下手,要跟苟大肚子打个招呼。”
老猫应声走了。不一会儿老猫搂着一个个头在他胳肢窝下的小胖子过来。那小子一脸惊慌,全身哆嗦,不住地嘟囔:“大哥,我什么也没有干,放了我吧!”
“苟大肚子的弟兄就这眼神儿?把雷子都能看走神了!”马六双臂压在小胖子的肩上,夹住他胖乎乎的脑袋。
小胖子定住惶恐的眼神,惊喜地嚷道:“大哥,你是道上的,哪个码头的?大哥上来就拧我的胳膊,我真以为遇到雷子了!”
“你他妈的小点声。你们潮头(十六铺码头)的弟兄不认识我们南流头(南京路)的老大?你真是瞎了眼了!”老猫拧着小胖子的耳朵说。
小胖子一惊:“啊,你是南京路的马六?”
老猫踢了小胖子一脚:“你他妈的还敢喊名道姓的!”
“老大,对不起,我是着急了,老大有什么吩咐,小弟愿意效劳。”小胖子揉着耳朵,满脸赔笑。
马六眯缝起眼睛:“小老弟,去告诉你家老大,我和弟兄们要借苟兄的地儿蘸点酱(占便宜)。你家老大要是介意的话,我们这个麻子就让给你们,这点儿酱我们就不蘸了。”
“老大,您稍等,我马上去见我的老大。”小胖子双手抱拳作揖,转身走出候船室。
马六叼在嘴角的香烟燃到了根部,他用拇指和食指夹着过滤嘴烟蒂,用力一弹,烟蒂划个半弧从一个旅客的脑瓜顶上一掠而过,向后面那人的头上奔去。只见那人扬起手,随之一挥,烟蒂又划出弧线,飞将过来,重重地打在眼神还没有转过来的老猫脸上。
“他妈的,谁打的?”老猫捂着脸,大声骂道。
那人已经走到马六和老猫的面前,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南流头老大光临,有失远迎,见谅见谅啊!”
马六闯荡上海滩十多年来,他们都在各自的地盘上打拼,没有什么交往。他们各自占据了码头后,也只是闻其名而未见其人。现在马六无意中弹出的烟蒂,竟然差点落到苟大肚子的头上,苟大肚子出手干净利落,那小小的烟蒂像射出去的子弹,打在了老猫脸上。这是苟大肚子给马六一个下马威,马六轻蔑的目光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大哥出手不凡,小弟佩服!难怪各码头的老大都敬你三分!”马六由衷赞佩地说着,向老猫使个眼色。老猫捂着烟蒂打疼的脸,苦笑着冲苟大肚子点头。
苟大肚子放纵的笑声未止,隆起的肚子都在上下起伏地颤动:“过奖了,过奖了,只是雕虫小技!听弟兄说,你要在这儿蘸点儿酱,你太客气了。我还欠你个人情呢。我的一个弟兄在南流头犯忌了,你一根毫毛都没动,我很敬佩你啊!在我这儿,说蘸酱是我太小气,权当是在你的南流头,不管是槽子,还是垛子(万元),你随便拿,我不抽血。”
“大哥,谢谢了。其实既不是槽子,更不是垛子,也不是片儿子,就是个小蚂蚱子。”马六说。
苟大肚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是个蚂蚱子?嗨,杀鸡何须牛刀啊!你老大还要亲自出马,真的掉价喽。让弟兄们玩吧,我请你到和平饭店吃醉蟹。初秋正是阳澄湖大闸蟹顶盖肥的时候。”
马六依旧声音低沉:“别小看那个蚂蚱子,可他是个麻子。在南流头弟兄看到他从天窗里拿出票子,晃了一下钱就揣起来了,弟兄们就没有在他身上捞出来。”
苟大肚子怔了一下,说:“啊,有这事儿?我告诉你南流头老大,进到我潮头的没有麻子!你的弟兄们拿不下,我可以让我的弟兄们上。”
“不用麻烦大哥了。到你的码头来,是因为那个麻子要坐下午四点的船回东北。他走进这个大厅,我就给他拿下,我请你去吃大闸蟹。”马六抖动一下披在身上的蓝色的卡中山装,显得十分轻松。马六也许是过于自信,也许是怕苟大肚子瞧不起自己,无意中却犯了大忌。马六双肩抖动,衣服在身上悠荡的时候,苟大肚子已经看到马六紫红色衬衣里面,贴在肚皮上有一个腰包,里面至少有两个垛子。码头上的老大,肚皮上几乎都贴着一个斜纹布包,这几乎是道上人都晓得的公开秘密。道上的小弟兄们把老大肚皮上的钱包戏称为“卵蛋”,这个“卵蛋”就是码头上老大的保险柜。二十四小时贴在肚皮上,就是跟女人上床的时候,只是从腰上解下来,从肩膀横挎过去,驮在后背上,才开始做活。布包里面的钞票日益增多,鼓囊出怀的时候,便用塑料布包裹起来,偷偷找个最隐秘的地方藏起来,于是布包里面又多了一张藏宝图。苟大肚子以前肚皮上就有这么个腰包,从有了自己的女人,给他生了儿子后,这个肚皮上的保险柜才交给了媳妇。在道上不但苟大肚子这样做,哪个码头的老大有了自己的女人都这样做。苟大肚子已明白,马六混在上海滩这么多年,还没有自己的女人,道上称这样的老大是瓢子(光棍)。马六这个瓢子里装多少水?苟大肚子想,喝下去肯定能撑个半死。
苟大肚子迅速从马六的腰间移开目光,眯缝着本来就小的眼睛,似乎掩饰着什么:“哎,咱哥儿俩谁请客都一样,马老大有心情的话,我给你找个杭州马子(放荡女人)玩玩。”
道上人把衣服披在肩上,是他们行业内的着衣习惯。这就像金蚕脱壳的“壳”,是自救的一个办法。作业时,遇到雷子上前抓现行的时候,雷子抓在手里的是衣服,而人已经一个猛子钻进人海里了。现在雷子们已经验十足,抓现行的时候不是把手搭在肩上,而是直接摁住脖子。尽管这个“壳”已经失去了功能,但道上人的着衣习惯却没有改变。马六从出来就这么披着这件中山装,现在把胳膊套进衣袖里,像临战似的兴奋起来,禁不住抖起双肩。瞬间,马六从苟大肚子眯缝的眼睛里,看到他极力掩饰的那种狡黠的目光。马六断定,苟大肚子已经看到他肚皮上的“卵蛋”了。但马六很从容,竟然拍了两下腰间的布包,显得豪爽大度地说:“老弟我有个‘卵蛋’挂在这儿,今儿个我请定大哥了!”
马六的直率,像从嘴里吐出的一口浓烈辛辣的旱烟,呛到了苟大肚子的鼻腔里。苟大肚子迎着从高大的窗户射进的飘浮着尘埃的阳光,打了两下沉闷的喷嚏,摸了一下嘴巴说:“咱哥们儿谁做东都一样,今儿个的酒是喝定了!我还有点事儿,出去一下就回来。麻子来了,老大你的弟兄随便捞!”
苟大肚子说完,向小胖子一摆手,晃荡着肥硕的身子走了。
老猫看到苟大肚子渐渐消失在街口,从马六的身后走到前面,语调里含着一丝抱怨,说:“老大,你不应该实惠地告诉苟大肚子你身上有卵蛋啊。我看他不是什么好鸟!”
马六轻蔑地哼一声:“他是不是好鸟,我不管,他敢对我有想法,那他就别在道上混了!老猫,假设他苟大肚子到咱们的地盘上,我知道他身上有卵蛋,怎么我就得见财起意嘛?你别把人想歪了。”
老猫眼睛望着门口,嘟囔道:“苟大肚子出手挺快,那个烟头怎么飞过来的,我一点儿都没有看到。我看他是个溜子(高手),别让他算计了。”
马六显得不耐烦了,瞪一眼老猫:“别他妈的像老娘们儿的心眼,别说他苟大肚子是个溜子,就是祖师爷时迁的化身,也不能不讲究啊!那他还想在道上混嘛?出去看看,大脖筋怎么还没跟过来。”
老猫鼻眼抽搐着走了出去。不大一会儿,老猫大步走进来,贴在马六耳根子说,大脖筋跟着那个麻子过来了。
马六立刻提起精神,吩咐老猫再进到大厅遛遛,看看有没有便衣雷子。老猫扬着脸,望着大厅里面,说:“我一直在踅摸,根本没有雷子。雷子的眼神像锥子似的扎人,我打眼就能看出来。满屋没一个有这样眼神的人。”
“那好,你在门口盯着雷子,我和大脖筋捞他。”马六脸色红润起来,显得有点儿兴奋。
大脖筋和那人是脚跟脚进来的。马六向大脖筋递个眼神,大脖筋立马跨前一步,和那人并肩前行。马六闪身迎面走过去,在错身的瞬间,大脖筋猛然闪个趔趄,撞得那人身子晃动起来。马六趁机扶住那人,迅速把那人的内兜摸了一遍,可那人的兜比姑娘的脸都干净。马六第一回合无果,这在他行窃的生涯中,是并不多见的。出手必得,行不走空,这是道上老大必须做到的准则,否则,老大的声望和威慑力就要在兄弟眼里打折扣了。马六眼睛瞪得溜圆,浓密的眉毛快要拧成团了。
“老大,内胆里也没有?”老猫惊疑地看着马六张开的手掌。如果捞到货了,他应该是紧握着拳头,迅速离开此地。而这会儿,他看到马六的两臂垂下,十指不住地跳动,像在练习弹琴的指法。
马六冲着老猫微微地摇了一下头。在瞬间能把麻子的内衣摸一遍,这个活是马六的拿手技法。在他的记忆里,下手摸内胆的时候,从来就没有走空过。可这次在他出手时,却走空了。他感到茫然了,脑子里忽悠一下空白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大脖筋歪着脑袋过来,看到马六怒目圆睁,知道老大要较劲了:“老大,把他骟了(刀片割兜)吧,我兜里的新刀片还没开刃呢。”
“真是个麻子!”马六咬牙盯着那人。那人找个座位坐下,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扣着放到大腿上,从黄书包里掏出一块干馒头,嚼了起来。啃下半个馒头后,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瓷缸,去大厅墙角的饮水处打水。
“你俩快过去,把他的帽子摸一遍。”马六低声地说。
老猫和大脖筋分别从两侧凑到那人的身边。那人接了半缸子凉水,“咕嘟咕嘟”一气儿喝下,然后,把帽子摘下来,放到水池子边,从书包里掏出一条褶褶巴巴看不清颜色的毛巾,用一只手冲洗毛巾,显得很费劲儿。而他用另一只戴手套的手,把着水龙头,控制着水量。
老猫立刻上前,拧开另一个水龙头佯装洗手。老猫把鸭舌帽檐拽到脑后,“扑噜扑噜”地洗起脸来。
“大哥,把你毛巾借我用一下行吗?”老猫跟那人说话的时候,已经抓过来他的毛巾了。那人憨笑着,露出一口黄色的牙齿:“用吧,上个礼拜矿山新发的毛巾,我包里还有胰子你用不?”
老猫嗅一下,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刺进鼻腔。老猫双手揉搓起毛巾,说:“你的意思这是新毛巾呗,可怎么一股汗腥味?”
那人叹口气:“咳,我这个手的二拇指差点儿被砂轮舔掉,大夫说,要沾上水感染了就得败血病了。我成天得戴着手套,怕沾上水淖犯了。这毛巾一个手也洗不了。”
老猫和那人说话的时候,大脖筋在那人的身后,已经把他的帽子翻了一遍,又把他悠荡在胯间的黄书包像摸自己兜似的里外摸个遍。大脖筋冲着老猫摇摇头走了。
老猫把毛巾扔到水池子里,边走边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水。
马六站在远处,人影幢幢,他也看清了老猫和大脖筋的举动。他俩来到马六面前,神情沮丧地看着老大。
“你俩在南京路上看准了吗?”马六开始怀疑老猫和大脖筋眼睛走神了。
“老大,肯定看准了,这没有错。是吧,脖筋?”老猫把鸭舌帽檐正当过来看大脖筋,唯恐大脖筋这个时候也怀疑他的眼神。
“我好像也看到了,他往内胆里揣货。”大脖筋歪着脖子看马六。
“脖筋,有个细节你看到没有?”老猫说。
“什么细节?”大脖筋问。
“那个麻子从一百出来,在门口的台阶上蹲下身系鞋带。”老猫肯定地说。
大脖筋龇牙一笑:“老猫你是糊涂了,你们没出一百,我不就回来给老大报信嘛。这么说,这个麻子把钱放到鞋里了?”
“老猫,不怪脖筋说你糊涂了,这么重要的细节你竟然才想起来!”马六训斥老猫。
“老大,知道他麻在哪儿了,肯定是塞在袜子里了。他的船票在上天窗里,我去拿下,不让他上船得了。”大脖筋急切地说。
“就那几张片儿子,咱们也别较劲儿了。要是个槽子,咱们把他留下或是跟到底也值啊!”老猫担心马六倔强劲儿上来,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马六皱下眉头,顷刻间舒展开来,眼睛瞪得溜圆:“不行,让他上船。那几张片儿子藏在哪儿,我非弄清楚不可,就是他咽在肚子里也要把它掏出来。老猫,你跟我上船,大脖筋回南流头守地盘。那个麻子是几等舱?”
“五等舱。”老猫不情愿跟马六上船,有气无力地说。
“老猫,别他妈的一提回东北,你鼻眼就抽抽。你俩去弄两张五等舱的票。”马六呵斥声很大,甚至都没有避讳弄两张船票的事儿。
老猫把鸭舌帽檐往下一拉,和大脖筋挤进嘈闹的大厅里。马六点起一支烟,眼神漂游四处,随着一口烟雾在眼前散去,他看到苟大肚子站在门外的凉亭下,望着大厅的门口。苟大肚子也发现马六看到他了,他慢悠悠地走过来。
苟大肚子满脸堆笑,敞开怀,露出棕色的肚皮:“马老大,事儿办完了吧?走,我还找个东北女老乡陪咱哥儿俩喝酒。”
马六轻轻哼了一声,说:“我要上船了。”
“嗨,一个小蚂蚱子,跟他较啥劲儿!放他一马,回头也许能有大鱼撞进你的网里。”苟大肚子笑呵呵地拍着马六的肩,亲热得像自家兄弟。
马六脸色阴沉,嘴角却滑出一丝笑意:“大哥,谢谢你,等我回来再聚吧。”
“好,回来我给你接风。那我就不送你了,回头见!”苟大肚子爽朗地笑了两声,晃荡着身子走了。
老猫和大脖筋转悠回来,每人手里捏着一张船票。马六接过大脖筋手里的船票,吩咐大脖筋这几天蹚活,要小心雷子。每天在南京路出溜几趟,让别的码头的人看到咱们码头没有空当就行。大脖筋的脖子像钢筋一样硬直地点着头,恋恋不舍地走了。
二 乘客轮女贼出场显身手老猫遭打
墙角的大喇叭嗡嗡地响起,开往大连港的“长征”客轮开始检票。大厅里躁动起来,像一锅沸腾的地瓜粥,到处都是咕嘟的冒泡声。突然,一声女人的尖叫压过嘈噪的杂音,在大厅里响起来:“俺的船票咋没有啦!”女人的喊叫声刚落,又一个男人大叫起来:“我的钱包也丢了!”
丢票的女人嚎啕大哭,丢票的男人放声大骂。马六和老猫对下眼,默默地站到排队里。女人的哭叫声惊动了大厅一侧治安室里的警察。
“你是哪个舱的?自己怎么不加小心呢!”大厅里渐渐安静下来,警察的声音就显得格外的洪亮。
“五等舱的。票俺就夹在这语录本里,揣在裤兜里,语录本还在,票就没有了。”那女人哭丧着脸,手里拿着毛主席语录本。
“我的票就放在钱夹里,钱夹里有五十斤全国粮票,三十元钱,都被掏走了。”那个男的脸色煞白,大声嚷叫。
警察的眼神像聚光灯一样,在检票口排起的长队里来回地扫视着。马六前面是个领着小女孩的中年妇女,马六抱起那个小女孩,小声哄着她,叔叔抱你,别人挤不到了。那妇女激动地要谢谢,马六赶忙让她跟上检票的队伍。老猫看到马六抱起一个小孩子,他麻溜地去拿身边一个搀扶老人的中年男子手里的包。那男人没有松手,警觉地瞥一眼老猫。老猫上前挽起老人的手臂,赔着笑脸说:“学雷锋嘛、学雷锋。”
警察阴沉的面孔还没有放晴,突然一个男人的叫喊压过喧嚣声,在大厅里响起:“我的船票也丢了!”
那丢票的男人慌忙挤过排队的人,来到警察的面前,急不可耐地讲着:自己的船票就在手里攥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有了。那人说得急,嘴角喷出唾沫,溅到警察的脸上。
“好了,别啰嗦了,你也是五等舱吗?”警察显得不耐烦地问。
“四等舱,是上铺,哪个房间忘了。”
“你自己都记不住是哪个房间的,这跟五等舱大通铺一样,没个铺位号,没法查,去补张票吧。大家把东西看好了,你们的旅途中有小偷相随,晚上睡觉精神点啊!”警察的喊声,像刮起的一股疾风,把大家的手臂刮起来了,不由自主地抬手摸口袋。
马六和老猫低眉鼠眼地通过检票口。马六放下小女孩,站到廊桥边等老猫。
“这个雷子是他妈的神经病,有能耐你逮啊,瞎鸡巴喊有什么用!”老猫扔下搀扶的老人,来到马六面前骂咧咧地说。
马六瞪一眼老猫,没吭声,一甩头向轮船的舷梯走去。
靠在岸边的“长征”号轮船,在潮水的涌动下,晃动着巨大的躯体。站在船舷边,向远处望去,鳞次栉比的楼房映照在秋日的夕阳里,显得灰蒙蒙的。
“老猫,有个匠人(同行)在里面,雷子的眼睛都冒火了,这个人还敢下手,胆子也忒大了点儿吧!”马六诡秘的眼神凝视着舷梯上登船的人,仿佛在寻找那个神秘的匠人。
“肯定是个单飞(独自),没什么经验。要是那个丢票的老耙子(傻子)记住了房间号,他不就束手就擒了嘛!这点儿简单的常识都没有想到,他是个什么匠人?大哥,别在他身上费心思,有皮子肥的,咱们先下手,别让这小子给搅了。那个雷子瞎喊一气,把人们弄得惊惶惶的。”老猫趴在船舷边,摘下鸭舌帽,低头望着船下。
马六拍了下老猫的肩头:“惊不惊惶惶的,也不能轻易下手。这船可不比火车,每个车厢都有门,到站了从哪个门都可以脱身。船就一个出口,雷子堵在那儿,就只好跳海了。就你那搂狗刨的水平,还不得喂鳖了!”
老猫直起腰,说:“宁可蹲笆篱子(监狱)也不能跳海找死啊!老大,别在这儿扯了,那个麻子进船舱了。”
五等舱在客轮的底层,顺着陡峭的舷梯下去,一股咸腥味强烈地刺激着鼻腔。潮湿昏暗而又宽敞的大厅,像提篮桥地下早市一样喧嚣零乱。马六和老猫回家坐客轮大多也是坐五等舱,可是从来没有坐过这样的大通铺舱。舱里没有床,只是在地板上铺上一排排芦苇席,中间留着过道。进到舱里的人,疯狂地抢占铺位。
那人下了舷梯,很麻利地占到席位,把黄书包摘下来,缠上书包带子当起枕头,显得很疲惫地侧面躺下了。戴着手套的右手绕过脖颈,耷拉在左侧的脸上,任凭身边的吵闹,他似乎置身在清风野岭之中。
老猫手疾眼快,迅速占据两个铺位。虽然和那人中间隔着两个人,但马六点头表示满意。他俩两手空空,在大包小裹的众多旅客面前,显得很另类。老猫要到上面的船舱里弄两个包回来,马六压低声音狠狠骂他一句:“你是个傻×!船上什么都不能动,就是摸到那个麻子的片儿子也不能拿!”
老猫扫眼周围,没人注意他俩,惊异地问:“老大,那咱们费劲巴力又慌忙地跟他上船干嘛?”
“学经验!你和大脖筋要是他妈的眼神够用,我何必出来折腾!老猫,那个拿了四等舱的匠人,是找光阴(掏兜)的,还是滚大个(拎包)的,咱们不知道。他要是敢在这儿下手,必须把他打走!”马六靠在墙边,眼神在周围游荡。
嘈闹的船舱里趋于平静,人们争得铺位后,开始营造自己的安逸窝。虽然航程只有三十六个小时,但人们的感觉是漫长的旅行,铺毯子的盖棉衣的枕包裹的,尽其所能把自己安顿得舒服些。马六和老猫一无所有,像两只山狸猫显得很孤单地踡曲在铺位上。巨大的船体在潮水的涌动下微微地晃动,犹如婴儿的摇篮在轻轻地摇摆。
“老大,你别转头,右边靠柱子有个女的挺怪,轻手利脚,眼睛贼溜,我看是个匠人。”老猫僵直了身子和眼神,不动声色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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