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坊

 
酱坊
2016-07-04 11:31:22 /故事大全

新翔酱坊这年的头抽酱油在周二的哭泣声中出缸了,这些深褐色的液体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春天里照亮了整个酱坊。年逾五旬却依然矍烁精神的周宝泰,黄昏时坐在西屋靠近火炉旁的一把红木太师椅上,接过儿子周荣昌递过来的竹舀,凑近嘴边舔了舔竹舀里才出缸的深褐色液体,闭上眼睛品尝了好一会儿,红润而削瘦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垂手侍立一旁的周荣昌这才吁了口气。

德才这小子哪去了。周宝泰眼睛向门外瞅瞅了瞅说。

周荣昌赶忙身子向前进了进,说我刚把头抽装了几瓶让他给老街上王记丝店和恒源布庄的二位老板送过去尝个头水,估摸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周宝泰满意地点头,便不再说什么,心里却很庆幸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周荣昌年过三旬,已是娶妻生子的人了,在他面前却仍然恭敬谨慎,不敢稍有怠慢,在这附近是出了名的孝子。头年尾上,他把新翔酱坊彻底交到了他手中,刚翻过年,他便领着几个雇工热火朝天地干上了。周宝泰对刚出缸的酱油很满意,儿子已经学会了他所有的手艺,这不禁让他又有了些垂暮的感觉。

外头的天黑下来了,空气湿漉漉的像起了层薄雾。院子里响起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穿红底碎花小夹袄头上插一朵绢花的凤娟推开门出现在父子俩的面前。这个三年前还在海昌书寓卖笑的小女人这会儿已是新翔酱坊名副其实的二奶奶了。凤娟生得一张好脸蛋儿,在男人堆中仆仆风尘那么多年皮肤还得跟小姑娘似的,一双微往上翘的丹凤眼至今脸是老街上那些老板们议论的话题。人们说丹凤眼其实就是桃花眼,周宝泰当年就是抵不过这双眼的诱惑而甘愿花二百块大洋把她从海昌书寓里娶出来做了新翔酱坊的二奶奶。那年春天办喜事的情景新浦街的男女老少至今恐怕还记在心上,一个风尘女子居然享受到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都不敢奢望的隆重礼仪,这着实让周宝泰好长时间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这在新翔酱坊也曾闹过一段不大不小的风波。但没用多久人们便看出周宝泰对这件事并不后悔,他红润的脸庞和硬朗的身板似乎在向人们显示他还有无尽的精力。凤娟过门一个月后,便隔三差五地陪周宝泰出入茶馆红院,当人们带些戏谑地称她作周太太时,她也含笑答应,随即便挎住周宝泰的胳膊作小鸟依人状。

凤娟在这个阴沉沉的黄昏跨进西屋出现在父子俩的面前,是让周宝泰到东屋去看周荣昌家媳妇素莲刚生下来的孩子,并琢磨着给起个名。正说话间,周荣昌家大小子雪生也从门外探进头来,嚷着爷爷快去看弟弟,弟弟又瘦又小跟个猴子似的。凤娟便嗔笑着回身拉他进来,说小孩子的嘴没遮拦,当初你不也是从猴子样长这么大的。

周宝泰的儿子周荣昌,在性格上完好无缺地保留了父辈的遗传基因,父子俩的目光稍一接触,便从心底深处发出会心的微笑。因为女人和孩子的加入,西屋里出现了火炉永远达不到的温暖。凤娟这时将煤油灯点燃,昏黄而柔和的光线一下子倾泄到每个人的脸上。周宝泰起身,披上儿子递过来的藏青色棉袍。随孙子雪生穿越院子到达东屋。

东屋里,脸上已满是皱纹和周宝泰同样清瘦的新翔酱坊大奶奶玉梅坐在床边,和倚坐在床头一脸憔悴的媳妇素莲借头床头的煤油灯,瞧着素莲怀中的孩子正说着话。听见门声,见到进来的周宝泰,素莲低声叫声爸,玉梅则站起来径自离开,连看都不看一眼自己的丈夫,那脸色阴沉得如同这年春天湿润的天。

众人对此情景都已见得惯了,除周荣昌在最后像征性地说句妈你走了,别人都没开口。周宝泰的脸上现出些转瞬即逝的无奈来,目光却停在素莲怀中的孩子身上,心中油然升起一幅人丁兴旺儿孙满堂的画面来。周家历来人丁单薄,到周荣昌这一代已经是五代单传祖上留下来这制酱手橄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也能保持温饱。这些年,家底日渐殷实,周宝泰曾找大庙巷算命的金大口算过新翔酱坊的未来以及周家的命运。金大口在收了他两块大洋后瞎眼一翻来了神机,言道财源如涓涓细水长流不息,新翔酱坊的招牌起码还能保留一百年。但周家命中注定要有八代单传,这是任谁也无法改变的。周宝泰对此将信将疑喜忧各半,但随着周荣昌家小二子的降生,金大口的预言似乎成了无稽之谈。周宝泰看着新生的婴儿,忽然就对新翔酱坊是否还能存在一百年的说法产生了怀疑。

新翔酱坊当年头抽酱油出缸的那天黄昏,周宝泰给刚出生的二孙子取名酱生。酱生这个名字在后来除了周家人外很少有人叫过,老新浦街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新酱坊有个傻子周二。酱生变成傻子周二那是三年后发生的事情,沉浸在幸福中的周家老小谁也没有料到,周家以及在新浦地区赫赫有名的新翔酱坊会在若干年后因为个傻子而不复存在。尽管如此,新翔酱坊的招牌在这条街上仍然风风雨雨挺立了三十多年,直到一九五二年搞公私合营才化为国有,但名字仍叫新翔。金大口的预言很灵验,这个十六岁那年大病一场昏迷了六天六夜之后醒来便称能断天机的老人,在周宝泰因为酱生的出世而找上门时,闷声不响半天,才慢吞吞地宣称他只算一世之命,不算一时之命,若周宝泰执意认定他所言是虚,他可以将两块现洋奉还。周宝泰最后闷闷不乐地离开,深感天机的玄妙,不是自己一个凡夫俗子所能明白的。那天的细雨烟织般飘摇了一天,周宝泰撑着一把黄油纸伞经过青石板铺就的老街回到洋桥巷头临街的新翔酱坊时,细雨将他年上新做的棉袍后脊打湿了好大一片。

三岁的酱生最喜欢同二奶奶凤绢一块儿上街,酱生虽小眼睛里却透着一般孩子没有的灵气。全家只有二奶奶最疼他,疼的含义在那时单纯表现为可以由着他的性子买他喜欢吃的糖球年糕和麦芽糖。家里的人都有事做,爷爷成天游荡在外和几个老头出入茶庄戏院,大奶奶性格怪僻除了去城北芦柴荡中的教堂就是把自己关在屋里嘴里哼哼叽叽地不知念叨什么。而爸爸妈妈的事情更多,他们要领着几个雇工在酱坊和临街的铺子里干活。只有二奶奶无事可做,成天领着他招摇过市,在各种各样的人面前展示他的灵气,把他当作小玩意儿。二奶奶认识的人多,老街上几乎所有的老板都和她熟,她领着他出入每家店铺,每次回来他的兜里总能满各种喜欢吃的零食。

三岁的酱生记得有个中午他独自在酱坊里看家里的雇工德才揉面,德才生得又瘦又小但揉起面来却又快又好。借着午后灿烂而明亮的阳光,三岁的酱生偶一侧目,看见脸色苍白的爷爷站在西屋门前的阴影里向这边眺望。酱生你过来爷爷有好东西给你吃。三岁的酱生听见召唤一路小跑奔向西屋。爷爷领他进去拿了几块小车饼给他。这种火柴盒大小四块相连烤得又硬又脆上面还撒了芝麻的点心,据说是城西头小马庄赶车的车夫最先带在身上的,后来流传开来便有了小车饼的名字。三岁的酱生和爷爷对这种点心有着相同的嗜好,酱生便经常趁着爷爷去茶庄戏院的时候溜进西屋,自小柜头里偷出一两块来解馋。那个午后酱生接过爷爷递过来的小车饼,他幼小的但充满灵性的心中忽然隐隐有些不安,觉得要有事发生。但那个午后爷爷和蔼可半,不停地和他说话。酱生的不安消失了,那时他的话讲得还不太流利,但他却兴致勃勃断断续续且又极详尽地跟爷爷说了二奶奶带他上街的一切留在他脑海里的记忆。

周宝泰在那个午后走出西屋,指点着德才将才揉好的面放入五寸厚的木框压实后再切成巴掌大的面砖。这期间家里的另两个雇工先后到来加入,老爷已一时兴起,脱了鞋袜换了小牛皮的脚套,和德才几个一道进木框踩面。正出了一身薄汗那会儿,出门购面的周荣昌领着四辆装满面粉的独轮六合车回来,进门看见已将棉袍脱去只穿件单衣的周宝泰,慌忙上前将老爷子拉住,说您这会儿多大年纪了筋骨不比从前,这些粗活就留着我来做吧。周宝泰脸上忽然露出不悦的神态,说我真老得连一点力气活都不能干了?周荣昌忽然想起一档子事来,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说我不是那意思,只是刚开春寒气很重您得多注意身子,这酱坊还有很多事要靠您主持。周宝泰哼一声,迳自脱了牛皮脚套换上鞋袜回西屋。周荣昌盯着西屋门好一会儿,重重地叹口气,便忙着招呼德才几个出去卸面。

周宝泰在阴暗的西屋吸了会儿旱烟,感觉心里有些事憋得难受,便到前面临街的铺子里唤凤娟回来。凤娟这些天没事,正和素莲在柜台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嗑,见周宝泰心事重重的样子,心里明白了要发生的事。她坦然地跟周宝泰回到西屋,说这会儿不晌不夜的你又犯什么神经。周宝泰阴沉着脸说我只想问你点事。什么事搞得这么庄重你不会晚上说吗?凤娟娇嗔地飞个媚眼上前坐到周宝泰的腿上。周宝泰皱了皱眉说我最受不了你这媚态,都出来这么多年了,还改不了那会儿的样子。凤娟愣一下露出了白眼,我什么样你当初也不是不知道,那会儿干吗一个劲往人家身上贴这会儿又受不了了。我知道你在外面又听哪个烂舌头的嚼蛆了,这些年我安安份份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你没别人沾过我的身子,信不信由你。周宝泰抬头盯着怀中的女人问一声真的?看凤娟毫不犹豫地点头,终于吁了口气,他说你没事还是到铺子里去吧,也帮着家里做点事,别成天往外蹿让别人看了不好。凤娟不想和他扯下去便起身离开。

周宝泰在屋里又闷了半天,太阳快要落山那会儿取几块大洋揣在身上出门。经过临街铺子时正赶上玉梅从外头回来。他呐呐地说你回来了。老妇人白他一眼仍然一声不吭往里进。周宝泰苦笑跟招呼他吃饭的素莲说我出去吃,跟王记丝店的王老板说好了晚上看刘家班的《草堂惊梦》。

凤娟到后院上了趟茅厕出来洗了手去西屋叫周宝泰,看屋里没人又到前面铺子里。素莲说老爷子刚出去你别找了,他和王记丝店的王老板维好了出去看戏。凤娟从鼻孔里哼一声,走到街心刚好能看见周宝泰一个背影,心里正琢磨,刚从塾念完书回来的雪生一蹦一跳走过来。凤娟眉头一皱,唤过雪生给他一张纸币买年糕吃,让他跟着老爷已看他往哪里去。这事千万别让爷爷知道,回头到二奶奶房里拿冰糖吃。七岁的雪生应一声将肩上装书的小布兜儿递给凤娟,一路小跑向着周宝泰去的方向下去了。

晚饭因为周宝泰不在便吃得很随便了,素莲先把饭盛了给后院独居的大奶奶玉梅送过去。老妇人清心寡欲惯了,对吃一向不讲究。周荣昌和素莲在堂屋里吃饭,素莲吃完饭到前面铺子里换回凤娟。凤娟刚盛第一碗饭那会儿,雪生回来了。等候已久的凤娟把他带到自己屋去,取了几块冰糖给他。雪生喘着气说爷爷去了海昌书寓。

凤娟轻轻笑了笑,这事早在她预料之中。

夜来后,老街恒德布庄年轻的老板娘过来找素莲,她们年岁相当做姑娘时就常在一块儿。素莲对周荣昌说她出去一趟,恒德布庄刚来了批面料,老板娘答应送她一块儿做裤子。周荣昌那会儿正在煤油灯下打算盘算帐,头也不招说你早点儿回来。素莲应一声离开了。雪生酱生小哥俩不知道为什么事发生争执,吵着要周荣昌评理。周荣昌不耐烦地说没事你们到后院去找大奶奶去,只有她愿意听你们这俩小砍头的吵。哥俩想起大奶奶床头还有年上没吃完的桂花糖,便一齐往后院去了。周荣昌算帐算得很投入,半天没抬头。忽然间煤油灯灯花一爆,他吓了一跳,抬头看见凤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桌前。

二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周荣昌在单独面对凤娟时总感到局促不安,那是他一块消不去的心病。他之所以对周宝泰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冒犯,有很大程度是因为那个隐藏在他心底的秘密。

凤娟原是淮阴一家木器店老板的独生女,几年前木器厂破产她随父亲逃债来到这个小城市。父女俩在这陌生的地方一没手艺二没熟人,带来的不多一点钱很快就花完了。凤娟自小便过惯了优越的生活,加之生得一副好容貌,她接触的男人无不把她捧上了天。而今一旦从高高云头跌下来,连衣食都没了保障,她便很自然地想到了男人。她要用她的美貌和年轻养活自己和父亲。

这个念头一旦付诸于行动,以她的条件,自然就成了众多男人争逐的对象。这个小城市人口不多,但淌河的船埠却连接了南北几个大商埠,运粮船经常在这里停泊补充给养。出门在外的老板们很多都愿意付出一点钱享一夕之欢,所以凤娟很快就在海昌书寓里红了起来。

周荣昌那年第一次见到凤娟是在后街的华中裕大百货店里。他为凤娟的容貌倾倒,痴迷得连凤娟经过他身边送他一个微笑都恍然不觉。后来他知道了凤娟其实是海昌书寓里一个卖笑的女子,而且很红,他的心在那瞬间着实痛了一下。他闭上眼睛想象凤娟和各种各样的男人在床上时的情景,对那么美丽的小女人充满了惋惜之情。那时他已经娶了素莲,那是个模样不错能够持家的安份女人,周荣昌对她已经很满意了。所以凤娟在他脑海里盘据几天后便淡了,要不是那个阴雨的黄昏他再次碰上凤娟,后来他的心中便绝不会对周宝泰产生那份负疚。

那个阴雨的黄昏在周荣昌的记忆里凄凉得有些美丽,他在船埠头领着雇来的脚夫将几缸新出的酱油装船运往淮阴。那个黄昏他忽然感到有些倦意,装完船后他撑着油纸伞在河边逗留了一会儿。如烟的雨丝将河边笼罩得似起了层薄雾,远岸的风景与河面的乌蓬船便极不真实地在风雨里飘摇。周荣昌记得那天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河面盘旋,一两声凄绝的鸣叫让他心里忽然多了种莫名的渴望。凤娟就在这时款款地从河埠的另一头走来。那天她穿了件红底黄边的小夹袄,头上所了条白色的丝巾。她经过的地方,灰暗的色彩立刻变得鲜亮起来,仿佛所有的存在都是为了陪衬她的出现。周荣昌的目光随着她移动,待她远去时蓦然回首,整个人慌张得都在风雨里无措。

那个夜晚周荣昌在漆黑的街头徘徊,让自己飘浮于记忆的浮流中。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平平淡淡地走过了童年,成年后理所当然地要继承祖业做一个安份的商人。在他的情感或理念中,似乎从不存在超越常规的念头,平淡一直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在那个黄昏之前,他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平淡,身边的大多数人都是这种活法,这没什么不好。但雨夜街头的周荣昌眼前浮现出凤娟的影子,忽然觉得这一切没意思透了。

那个雨夜漆黑如墨,周荣昌穿越黑暗停留在海昌书寓绚丽的灯火前,感觉体内有股东西汹涌澎湃。当他第二天离开凤娟的房间再次出现在老街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时,看着熟悉的店铺在晨风里开门,行人依旧萎缩地悄无声息行走,昨夜的一切,便恍若梦中了。走进现实的周荣昌因为梦的存在而惊慌恐惧,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逃避自己的家人和酱坊。他心里开始后悔,他开始怨恨那个诱惑了他的小女人,他发誓要逃离昨晚的一切。梦永远是梦,梦醒之后,梦便不存在了,了无痕迹。

半年以后,周宝泰大张旗鼓地娶凤娟过门,办喜事那几天,周荣昌惊恐得像受伤的兔子,佯病在房里躺了好几天。但他终究要面对那个已成为他二娘的女人。他的目光在最初接触凤娟是有些局促不安,但他很快就发觉那个依然美丽的小女人已经不记得他了。他的心头一片释然,后来隐隐又有些账惘。无论怎么说,曾经发生的一切都结束了,它并没有在现实中留下任何痕迹。周荣昌想到从此要和这个二娘共同生活在新翔酱坊里了,对漫长的不可知的未来充满恐惧。日子一天天过去,周荣昌的恐惧逐渐消失,这时他已确定凤娟不记得他了。那段日子她要面对的男人着实有很多,怎比得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来得铭心刻骨。

周荣昌对凤娟的遗忘表示庆幸,虽然后来在许多时候他要费力抑制自己的怅惘并拒绝自己往更深处想。他不晓得周宝泰知道这一切后会怎么办,他尽量避免和凤娟单独接触,这让他在凤娟的坦然面前总摆脱不了一份紧张和谨慎。

这个素莲不在的夜晚凤娟悄然出现,他预感到要有事发生,他紧张得连握笔的手都在轻微颤动。他对自己忽然就没有了信心,他不知道当预想中的事发生时他该怎么做。许多年后的今天,他仍然没有走出那个雨夜。他听到凤娟平静的声音:有件事我必须让你知道。

什么事?周荣昌心跳加快费力地咽了口唾沫。

我想用不发多久你就会添一个三娘,如果你不阻止的话。凤娟笑了笑,对周荣昌的窘态表示了些讥诮。我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过来问一下你的意见。

什么三娘我不明白。周荣昌还沉浸在自己的不安中。

如要你现在去海昌书寓的话就能见到那个将要成为你三娘的人。凤娟再笑笑,反正你对那地方出不陌生。

周荣昌听出了凤娟话里的讥诮,也明白了凤娟今夜找他的真正目的。他忽然就为自己适才的局促和羞涩感到些愤慨。我有什么好不安的,在这件事中我并没有做错什么,谁也不能预料到后来发生的事。周荣昌想,其实应该感到羞涩的是凤娟,她本没有资格讥诮我并且这么张狂,她的那段历史难道是她反过来驾驭别人的工具?

二娘天已经晚了有什么事可以明天再说,海昌书寓我只知道那是妓院只要有钱谁都可以去。爸去那儿没什么奇怪,老街上几乎所有老板都去那儿,这你比我更清楚。周荣昌顿一下,接着道,就算我对那儿曾经有过记忆现在也全忘了,其实我对那儿挺陌生的。

凤娟的目光紧盯着周荣昌好一会儿,忽然幽幽叹了口气。她说好吧我先回去了,我跟你说的事儿你好好琢磨琢磨。她走到门边时再叹息一声,回头理了理头发,说我早上起来照镜子看见眼角的皱纹又多了许多,明天要到华中裕大百货买些粉了。

周荣昌侧耳听着凤娟的脚孙声远去,再也无心理会桌上的帐本。他知道自己轻易地便将这些年心里的不安驱除,从此在他生命里再不会有那个雨夜了。他开始可怜凤娟,也开始可怜自己。他忽然想到了今夜可能发生的另外一种结局,刹那间,手心脚心里满是汗水。

这天夜里,躺在床上的周荣昌辗转反侧,院里任何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要让他侧耳倾听。在黑暗里,他凝视身边发出微许酣声的素莲和另一边小术上的雪生酱生,想象周偿在另一所房子里的欢娱,对凤娟的话深信不疑。他知道自己该阻止将发生的事,不仅是因为对凤娟的怜惜,还有莫名的一些怨愤,他想是不是自己要到了周宝泰的年龄才有权力摆脱平淡。

这一夜周荣昌情欲亢奋,他在黎明将至时爬到了素莲的身上,在素莲的酣睡中进入她。素莲发出第一声轻微的呻吟时,周荣昌听见外面街道上运粮的六合车“吱呀吱呀”滚过青石板路面的声音,接着院子里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周荣昌从脚步声的疲倦和沉重中仿佛看到了周宝泰这个清晨的猥琐和卑劣,他忽然想到,新翔酱坊的招牌已经很陈旧了,该换一块新的了。

周宝泰三天后向家人宣布了要娶海昌书寓一个名叫秋灵的女子为三房的决定,当即遭到了家人强烈的反对,其中尤以周荣昌为甚。在周荣昌坚决的态度面前,击宝泰感到了某种权力的被侵害,父子俩第一次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这期间,大奶奶玉梅对发生的事表现了极端的蔑视,这个自打周宝泰娶了二房后便与之分居且六七年间从不曾与他讲过一句话的老妇人只有以沉默来表现自己的愤怒和不满。而凤娟则充份显示了一个风尘女子的泼辣和手段,她在房间里指着周宝泰的鼻子数落他这些年在海昌书寓的一切丑闻,每一桩每一条都如数家珍。她威胁周宝泰如果独断专行她将把这开发当着全家人的面抖落出来,看他这张老脸往哪搁。恼羞成怒的周宝泰眼见数十年的威严一夜间一扫而光,以超乎寻常的顽固坚守自己的最后阵地。在这场家庭变故中,只有素莲表现出了无所适从,她不明白周荣昌和大娘二娘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为了更有效地抑制周宝泰的顽固,周荣昌在某个清晨送素莲娘仨回她凤凰城的娘家暂住,待家里平静下来后再回来。素莲离开的直接后果就是一日三餐的困难和铺子没人照应。周荣昌干脆关了铺面放了德才三个雇工几天假,刻意制造一种冷清萧条来刺激周宝泰。周宝泰果真对此不能忍受了。

如果你想毁了祖上传下来的家业,你出门把铺子上的招牌砸了好了。怒气冲冲的周宝泰手指着昔日恭敬的儿子气得发抖,在他眼中,周荣昌是中了邪,转了性子,他无论如何不能把他和昔日的印象联系起来。

爷,要毁这个家的是你不是我。周荣昌平静地说。

我怎么要毁这个家了你说给我听听,我多找个女人对你们有什么妨碍。我知道你长大了,翅膀硬了,瞅我这一家之主不舒服了,砍头的我告诉你,我一天不死这家里就轮不到你作主。

你真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按说你要做什么我们做小的也不能说什么,可这会儿您多大岁数了,您要偶尔出去玩一两次我们谁也不会干预你,可你偏要再弄一个到家里来,你替我们这些做小的想过没有,往后你还想我们上街能抬起头吗?

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

这不一样,您现在不顾了一切可我们还要在这街上过一辈子。

你是咒我没几天日子好过了是不是!周宝泰横眉立目几近咆哮地叫。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你就待我,当初早知道一生下来就把你按尿盆里淹死。

这会儿不是已经晚了吗,要没我你把整个海昌书寓包下来都成。周荣昌依旧冷漠而轻蔑地道,他感觉对手已经变得非常脆弱,他心里有种下意识的快感。他接着说,我不相信咱这新浦街就没别的女人了,你真要女人找一个清白些的我们或许还能商量。

我要干什么关你屁事。周宝泰已经气急败坏了,你是我老子还是我是你老子,我做事干吗要和你商量,不想在这家呆了你滚就当我没生你这畜牲。

这是我的家,我不走,我干了这么些年这家业也有我一份。

砍头的你想造反!周宝泰忍无可忍抓起桌上一只紧砂茶壶摔在周荣昌脚下。这事你们谁也管不了,三房我是娶定了,你不走就分家,你有本事自己单过。

周荣昌眉峰皱起,周宝泰的固执出乎他的意料。他注视着面前一扫昔日镇定威严的老人,心中对他充满怜悯。在这场对峙中他注定要败于他的儿子手中,他已经老了,他应该像其它年老的人一样,安份些,才能安享天年。

爸,你不要逼我。

我逼你又怎样,你还能把我砍了!

周荣昌悲哀地摇头,话已至此,他不想再和周宝泰争执下去。他忽然有些感激周宝泰的固执了,这样才能让这个故事继续下去。他想到了许多年前那个雨夜海昌书寓绚烂的灯水,跃跃欲试的感觉立刻充实他体内的每一处。他离开西屋时感到无比轻松,他迳自穿过院子去敲凤娟的门。在凤娟开门又关门的瞬间,他从后面抱住了小女人的腰。

发生的事显然已在凤娟预料之中,她闭着眼睛任周荣昌的手伸进她衣服里一阵揉搓,在周荣昌急于进一步探索时,蓦然推开了他。

我现在是你的二娘,我想安安份份地过日子。她说。

周宝泰在又一个黄昏走进海昌书寓的时候,并没有发觉老鸨肥妈和看场子的王二麻子脸上露出的异样神情。那会儿他正心事重重满脑已都是该如何结束家庭的这场纠纷并能顺利娶秋灵过门。在把新翔酱坊交到周荣昌手中的这些年里,无所事事的感觉一直跟随着他。他能感到自己日渐临近的衰老,甚至他在某一夜的梦中清晰地看到了笼罩他全部的阴影,他知道阴影的名字叫死亡。他不惧怕这为人必然的归宿,却对属于他那不多的一些日子感到遗憾。他想自己不会就这样眼巴巴地等待终结的那一天,如果这样生命就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周宝泰想到死亡的时候对世俗的一切就看得淡了,他需要的是在将来不多的一些日子里增加些新的内容。秋灵就在这时候出现在他面前。肥妈向他介绍这个新来不到一月的女子时说,这个女子来自北方的某座大城市,父兄因为参与一次暴动横尸街头,这女子便一个人辗转飘泊来到了这个临海小城。周宝泰第一次面对秋灵时立刻就对她生出许多怜惜来,年轻的小女人柔弱得像一只鸽子,上天造出这样的女人是要人去怜她爱她的,她不该沦为卖笑的风尘女子。充满灵性的秋灵立刻就感觉到了推开她房门的这个老人复杂的心态,这时她已经没有了选择,她只需要一所房子和简单的生存条件,以前所有对未来的希望憧憬在她跨进海昌书寓第一步时,便如一个个肥皂泡在她心里迅速破灭。

周宝泰在见到秋灵的第一晚便决定娶她做三房,他想秋灵的年轻也许可以消散许多他在梦里见到的阴影。他在这个黄昏来找秋灵是想告诉她他的决心,他无论如何要在三天后娶她过门。她和肥妈家早已达成了协议,他要用三百块大注替她赎身。

周宝泰像往常一样和肥妈打个招呼后便迳自上楼。海昌书寓的二楼被隔成了十数间狭小的房间,轻车熟路的周宝泰很快便来到秋灵房间的门前。这时,他听到房内传出熟悉的一些动静,他立刻就分辩出那是房内几近腐朽的木床发出的不堪负重的呻吟。他血往上撞,费力咽了口唾沫。他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毫无选择地承受,这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他倚在木质墙壁上闭上眼睛想象如鸽子般柔弱的女人此刻在别人身下的无助,心痛如焚。他忽然想到自己是真心喜欢上了这个女子了,这是他在当初娶玉梅和凤娟时从没有过的感觉。想到此,他再也不能忍受,他飞快地下楼大声呼叫肥妈。肥妈从一个房间里掀开门帘出来时脸上是种很奇怪的表情。

从现在起再不要让秋灵接客,我马上去把她赎身的钱取来。周宝泰喘着气说。

我无所谓只要给钱就成。肥妈的眼里露出些怜惜来。

好你等着我这就回去取钱。周宝泰在转身的瞬间忽然看到肥妈身后的帘子掀开打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他不及思想人已经到了门边。蓦然他心里一震迅速回过头来,便看到了笑吟吟站在肥妈边上的凤娟。

你来这儿做什么?周宝泰最初的愤怒多于疑惑。

你能来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来?凤娟平静而讥诮地说,我不过是和你的儿子来看看让你疯狂到不要这个家的女人到底怎样的如花似玉。

你说周荣昌那砍头的也来了?看到凤娟点头,周宝泰心思一动,立刻便绝望地呻吟了一声。他已经猜到了凤娟和周荣昌串通好的这个阴谋。他转身以超越他这个年龄的轻盈飞快上楼,重重地敲秋灵的房门。衣衫不整的秋灵打开门的时候,他看见周荣昌一边系裤带,一边用坦然的目光瞪着他。周荣昌已经完全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了。

周宝泰就在那瞬间苍老下去,他和周荣昌对视好一会儿终于悻然转身。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娶秋灵过门了。他伛偻着腰迈着沉重的步子下楼梯时,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向将他吞蚀的阴影。他经过凤娟和肥妈时没有停留,他已经感觉不到她们的存在了。

这是个星月交辉的夜晚,上弦一弯新月将整个街道笼罩在清澈朦胧的月华中,空气里飘荡着新枝萌芽的清新气息。周宝泰走过无人的街道时,想到自己该回家了。他抬头看了看天上有星月,奇怪天还不算太晚为什么街道上已没有了人迹。或许真是我错了,我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何必要再闹出这么多纠纷来。周宝泰这时想象凤娟和周荣昌一起离他而去后的情景,油然而生出许多悲哀来。也许我真的该安份些,也许真的是我在毁这个家。安享天年陡然间对他产生了极大的诱惑。就在这个夜晚,名叫秋灵的女子幻影般飘然而去,周宝泰感觉她甚至不如月光来得更真实。

我要回家了,我要告诉凤娟和荣昌,我不怪他们。我已经是个老人,我需要他们的照顾。想到这里时,周宝泰的步子轻盈了许多,他回忆儿子昔日的恭敬和凤娟的妩媚,眼前重又现出拥有这一切后的希望。想到希望的周宝泰正要加快步子,忽然在街心里跌了一跤。

站起来后拍打身上泥土的周宝泰检视让他跌倒的路面心里充满疑惑,月光下路面光滑平整,青石板路面洁净地回映着月光。周宝泰对自己身上的泥土忽地产生了些恐惧,他不再停留,继续前行,可平整的路面让他跌跌撞撞,脚下清晰而深刻地感觉到了各种阻碍的羁绊,甚至脸上还能感觉到被枝条划过的微痛。我这是撞邪了,周宝泰恐慌地想,他哆哆嗦嗦掏出腰间的旱烟袋塞上烟丝,洋火划了一地仍然没能将这袋烟点上。周宝泰望着月光下寂静空旷的街道,蓦然想到自己不会是鬼迷路了吧。他又继续跌跌撞撞前行了许久,摔了几跤已经记不清了,最后一跤跌倒时,他闻到了一股腥臭和液体的寒冷。他伸手抚一下脸上的水渍,起来时身上已经湿透了。他再回身察看让他跌倒的地方,仍然是光滑平整的青石板路面。充满惊惧的周宝泰忽然平静下来,他想是不是到日子了。该来的终究要来,这样去了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活着已经是种痛苦。周宝泰干脆盘腿坐在了青石板路面上,等待生命的终结。他仰首看弦月西移,感觉体内的精气正在一点点消散。这一刻,周宝泰安静祥和,他想死亡原来就是这种感觉,没什么可怕的。现在他只想这死亡过程能持续得长久些,这样他才能带着轻松来审视自己的一生,对与错俱如过眼烟云已失去了任何意义。周宝泰想,死亡的滋味真好。

以为死亡临近的周宝泰第二天清晨自晨风中醒来,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他头上方随风飘摇的许多芦花。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不记得了。他僵硬的身子费力地挪动了一下,然后才缓缓站起来。他立刻发觉身上沾满了黄黑色的斑痕和散发的腥臭。他转身,看见身后是一个农家蓄肥的粪池。他再展目,右边是一片密集的芦柴荡,左边是块翻过街坊种的田地。昨夜的记忆这时一点点飘过来,周宝泰满心疑惑。我是死了还是活着。周宝泰活动腿脚,感到头裂开似的痛。他试着向前走,经过一片坟头时终于确信自己中了邪,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鬼迷路。

回到新翔酱坊的周宝泰大病不起,周荣昌和凤娟在他病中又恢复了以前的恭顺与妩媚。垂暮的老人终于在这时道出了心中的软弱,他说是自己错了,现在他只想平静地走完剩下的不多的一段人生之路。周荣昌和凤娟对过去的事闭口不提,在为周宝泰请大夫时遭到了周宝泰的反对。周宝泰说自己没病只是撞了邪,你们还是到凤凰城的城隍庙替我讨道符来吧。周荣昌这时已将在凤凰城的妻儿接回来,新翔酱坊又开始了正常的运转。周荣昌选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去了凤凰城,讨了符回来的当天小儿子酱生又病倒了,高烧不退。周宝泰坚持将符烧了兑水给酱生服下,他极详尽地讲述了自己那一夜鬼迷路的经历,认为自己的命硬,牛头马面拘不走自己便选择了家里最年轻的酱生。周宝泰在那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精神果然好了许多,周荣昌与素莲将信将疑,遵照老人的意见做了。第二天,酱生已经陷入了昏迷,惨白干燥的嘴唇一张一合说着听不懂的呓语。周宝泰便让周荣昌立刻带着他到凤凰城去烧香并找大名鼎鼎的仙奶奶大脚宝姑为酱生驱邪。周荣昌夫妇最后一次听信周宝泰去了凤凰城,下午回来后即刻去了三和兴药铺。坐台先生在替酱生把了脉后摇头叹息。他说这孩子送来晚了,现在只能抓几贴药回去试试看。悲痛中的周荣昌不得不将这一切归结到周宝泰身上,周宝泰也自知是他害了酱生,从此便把自己关在西屋里闭门不出,一日三餐只由凤娟送过去。周宝泰苍老得很快,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知道他大限将近。忽然有一夜,众人听见后院响起周宝泰的哭声,起身过去察看,周宝泰与大奶奶玉梅在分居七年之后终于和好了,无欲无求的老妇人终于原谅了周宝泰。大奶奶玉梅不知道,那一晚,她只是满足了周宝泰最后的心愿,周宝泰在次日凌晨便驾鹤西去。

在办完周宝泰丧事半个月后,凤娟简单地收拾了自己的家当离开了新翔酱坊,那一夜周宝泰与玉梅的抱头痛哭让她自知没了周宝泰,她在新翔酱坊里将会处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在她与周荣昌夫妇告别完正要离开时,大奶奶玉梅忽然出现在门边。

大奶奶玉梅在凤娟临行前将自己年轻存的一百块大洋私房钱都给了凤娟,在凤娟感动得热泪盈眶时,老妇人又默默离开了。

又半年后临近年关的一个冬夜,大奶奶玉梅倾听着外面落雪的声音,悄然闭上了眼睛,再没有醒来。周荣昌在年三十的晚上,领着德才将新翔酱坊那块斑斑驳驳写满沦桑和历史的招牌换了块新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新翔酱坊又恢复了它以往的平静。

周荣昌那年年三十换上的新招牌,经过十数年的风风雨雨又已经显得斑驳陈旧了。这一年春天的某个黄昏,周荣昌坐在西屋周宝泰坐过的红木太师椅上,尝了雪生送来的头抽酱油,垂暮的感觉越过周宝泰又出现在他心中。周荣昌在那个黄昏忽然想到要替十七岁的儿子酱生娶一房媳妇了,他认为上一代人的衰老其实是为了下一代的延续,儿孙满堂是任何一个垂暮老人最大的心愿。

那个黄昏在酱坊里忙碌的酱生没有想到不久后,他的生活里将出现一个陌生的女人。事实上他现在除了制酱再不会想任何事了。十三年前的那场大病没有让他和爷爷结伴而去,却让他永远失去了孩提时超越常人的灵性。在所有人眼中,聪慧的酱生其实已在那一年死去,现在存在的是新翔酱坊的傻子周二。傻子周二回复到了人之初极浑浊的状态,连吃喝拉撒对于他都成了极陌生的一些举止,所以也毫无自控能力。素莲在那段日子里费尽了心思调教他,终于在他十岁那年让他掌握了这些生存的基本规律。这时的素莲已身心憔悴,她的模样和她的实际年龄相差了何止二十岁。又经过两年,成天在老街与城北芦柴荡转悠的傻子周二忽然对制酱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闷声不响地跟在雪生与德才后面两个月,于某夜梦中醒来独自到酱坊里揉面了。那晚的响声惊动了周定的每个人,睡眼惺松的周荣昌素莲和雪生夫妇在院子里目睹了傻子周二揉面并将之制成面砖的熟练程度,俱对此惊疑不定,第二天便为他提供了制酱的所有工具。

制酱大致可分为这样几步:先将面在桶里搅拌成很硬的死面团,再将死面团放入一木框中踩成板状倒出,切成块放入蒸笼,蒸熟后晾干冷透,然后在一空地上铺上稻草,稻草上置一凉席,将冷透的面砖在凉席上码好,用湿麻袋在周围围成圈,顶上再用麻袋罩住。天冷的时候还必须在面砖上撒一些老菌粉以促进发酵。此后,码好的面砖每天上午和黄昏时都要翻上一遍,为的是发酵均匀。大约半个月后,发酵完毕的面砖呈酱黄色,入手只有二三两重,以掰开没有一点水气为上品。最后将酱黄色的面砖放进酿缸周围,中间插入筒状两头粗中间细的竹编酱抽,然后在面砖上加入淡盐水,置于阳光下,酱缸上端取一尖锥形草盖盖住。此后每天将涌进酱抽的水取出浇在周围的面砖上,历经月余,头抽酱油便可出缸。此后继续加入盐水,便可得二抽酱油。一缸面砖一般可出三到四抽,以头抽为上品。尔后将面砖捣碎,便为面酱。傻子周二在不知不觉中悄然以早已失去的孩提时的灵性掌握了这一繁琐的工序。一个半月这后,周二自梦中开始制作的头抽酱油出缸了,其色其味足以让在新翔酱坊里劳作一生的德才等三个雇工汗颜。

这一奇迹出现在傻子周二身上,足以让新翔酱坊的每个人欣喜不已,他们盼望着这种奇迹能在今后的日子里再度降临到酱生身上。但傻子周二再也不能变成酱生了,除了制酱,在其它方面他仍然懵懂如初生的婴儿。傻子周二在制酱中似乎能获得无限乐趣,他成年累月地在酱坊里劳作不知疲倦。周荣昌每每见到此景,心中总会对小儿子充满怜惜之情。

周荣昌要替十七岁的酱生娶媳妇了,这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并不是件难事。雇工德才于某个清晨领了他在外闯荡多年的表兄来敲周荣昌的门,三人在屋里嘀嘀咕咕半天终于达成了协议。周荣昌当即便付了德才表兄一百块大洋,那位满脸络腮胡子的江湖客三天后领了一名二十四岁眉清目秀的女子上门。这个后来成了傻子周二老婆的女子名唤秀桃,安徽凤阳人,自称半年前逃荒途中与家人失散,一个人飘流到苏州已是衣不遮体食不裹腹。某日遭数名地痞欺侮,幸遇德才表兄相救,这才随他来了这临海小城。周荣昌对她也不隐瞒,讲了酱生的情况和付给德才表兄一百块大洋的事。秀桃低头沉吟良久不语,半晌才抬头说这就是命吧,我认了。当即跪下给公公婆婆磕头,与兄嫂见礼。周荣昌见秀桃模样俊俏且又通情达理,心中暗喜。傻子周二成婚那天新浦街很多人都去看热闹,周荣昌有心在众人面前显露秀桃的容貌,便把仪式进行得有规有矩。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对于傻子周二的艳福仍然称羡不已,并都说不知道傻子周二是否有福消受。

在傻子周二眼中,这个成为他媳妇的女人和别人没有任何区别,他一台既往地在酱坊里劳作,倒落得秀桃一身清闲。她主动承担起了家里一日三餐的工作,没事时便到前面铺子里和雪生媳妇说话。日子虽然平淡,却仍然一天天过去了。

来年春天,秀桃意外地发现了傻子周二身体的变化,他开始在夜中盯着秀桃久久不睡,对秀桃的身子已开始有了兴趣。秀桃将这一切都埋在心底,晚上睡觉时故意挨得他很近,夏天来时,她又当着他的面擦洗身子。她发现周二眼中出现了只有男人们才有的欲望,她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当夜,她像一个饥渴的旅人,缓缓引导周二进入欢娱。

这一切,当然瞒不过精明的周荣昌,他躺在西屋的太师椅上惬意而感到满足。新翔酱坊现在的一切已超过了周宝泰在世时的状况,他的眼前像当年周宝泰一样,又现出了人丁兴旺的场景来。日子总会一天天变好的,他想。

夏日午后,白晃晃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来,不知有几百几千只蝉在这条街周围的树上鸣叫,吵得人头晕。午睡后秀桃醒来感觉到了身体的某种异样,便扭头看睡在床另一头的周二。周二睡着后的模样端正可爱倒与常人无异。秀桃爬过去推了他几下,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又翻过身去睡了,秀桃扫兴地下床换了内裤并端来一盆凉水擦洗身子。

那个午后遭到欲火侵扰的秀桃没有想到那一天发生的事将会改变整个新翔酱坊的安宁。她在擦洗身子时仔细得犹如擦洗价值连城的瑰宝,试图借此来驱除心中日积月累的一些怨愤。周荣昌某个夜晚在窗外偷窥到儿子与儿媳的融合,却并不能领会其中秀桃的痛苦。傻子周二短暂的欢娱带给秀桃的却是无尽的遐想,遐想常常在越来越长的夜里折磨得她夜不能寐。她开始回忆在她生命中留下烙印的另一些男人,自怜自伤。

那个午后秀桃离开酣睡的周二到前面铺子里和雪生媳妇闲聊,不一会儿雪生媳妇便推说困得睁不开眼回屋了。秀桃长时间趴在柜台上愣愣出神,想着心事。那天恰好海昌书寓对面味芳楼的伙计福生奉老板之命来打酱油,见柜台上趴着一位秀色可餐的女子,裸露在外搭在柜台上的一双手臂如新藕般粉嫩。福生年纪不大,却已在味芳楼呆了两年,味芳楼对面海昌书寓每夜都在上演着撩人心弦的香艳剧目。福生耳熏目染早已是跃跃欲试,没事时便极尽想象意淫一番聊以自慰。这日出来打酱油见铺子里只有秀桃一人,便伸手在秀桃胸上摸了一把。秀桃正迷迷糊糊昏昏欲睡时陡然惊醒,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又羞又恼,便要发作。福生见势不妙,慌得连连作躬赔罪,说我实在身不由已只怪你模样太俊我再也不敢了,求你放我一马。秀桃隐忍住没有发作,看福生也就十五六岁年纪,却生得白白净净像是戏台上的小生,心中的气已自消了。她低声嗔骂,你这毛孩子这么小就不学好长大了看谁肯嫁给你。福生看出秀桃气已消了放下心来,又不知觉中耍开了在味芳楼练就的贫嘴。他说我娶媳妇就娶姐姐你这模样的差一点我都不要。秀桃呸了他一口板下脸来,福生也识趣,买了酱油后赶快离开。秀桃看看福生的背影在白晃晃的阳光中远去,呆呆出神,蓦然间又满脸通红低下头去。

这天傍晚雪生媳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来换秀桃回去做饭。秀桃说你的衣服真好看要值不少钱吧,雪生媳妇白她一眼说这是雪生上次去苏州带回来的,要值八十块的大花生呢。大花生是当时市面上流通的中国银行发行的贷币,十块钱大花生可以买一斗米。秀桃听了低下头想自己的男人,脸上不由得露出自怨自哀的神色。秀桃在做饭时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雇工德才出现在她身后她都恍然不觉。秀桃你给我倒碗水喝喝。德才说话的声音吓了秀桃一跳,秀桃在德才喝水时眼皮忽然跳了两下,她想起一年前的旧事来,神情有些紧张,偷眼看边喝水边咒骂这鬼天气的德才。德才一碗水下肚,眼睛四处瞅了瞅,低声说豹子回来了,让我跟你说一声。秀桃一紧张碗掉地上去摔成了几瓣,她慌忙蹲下身捡碎片不小心又划了手。德才盯着她笑说看把你吓的,豹子没别的意思,就想见见你。秀桃不说话也不敢看德才,德才怕被别人撞见,就把豹子的事一古脑都说了。豹子让你明天傍晚去城北芦柴荡的基督教堂等他,去不去是你的事我可把话传到了。德才抹一把汗转身出去了。

在接下来的这个夜中秀桃睁大眼睛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连傻子周二爬到她身上时她都无心应付。她把傻子周二推开时周二哇哇哭开了,这更增加了她心里的烦躁。豹子就是一年多前领她进这个门的那络腮胡子江湖客。秀桃知道他来这里找她为的只能是一件事,她现在在考虑抛开周家的这一切是否值得。她想起豹子魁梧高大的身子和无数次夜来后的缠绵,胸口起伏心里波涛汹涌。但是,她对那种飘泊的生活已经厌倦了,她是一个女人,她终要寻得一个女人最终的归宿安稳地过日子。这一切,豹子都不能给她。豹子是个江湖客,杀过人,也有人要杀他,而且他还有要案在身,时刻得提妨穿黑皮的人。跟他在一块儿,时刻都得提心吊胆,秀桃再不想过那种日子了。她想明天见到豹子就跟他说她不想再四处跑了,豹子也许不会勉强她的。

秀桃想得迷迷糊糊那会儿忽然想到要小解,便起身往后院茅房去。回来时见西屋的灯还亮着,现出周荣昌和素莲的影子,心下好奇便轻手轻脚地摸到窗根底下,只听到里面素莲的声音说咱们可不能亏待了酱生媳妇,她守着咱们的酱生可真不易呵。秀桃心口发热两眼就要落下泪来。她无心再往下听回屋后更决定不能跟豹子走。拿定主意心中便轻松了许多,又想了一会儿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

西屋里,周荣昌与素莲已经聊了大半夜,周荣昌与素莲在这个夏天不约而同患上了脸眠症,每天夜里总要这么絮絮叨叨打发上半夜无聊的时光。周荣昌说我们真的老了连觉都睡不好了。素莲说少睡会儿好我们这岁数还有多少日子好过呢。周荣昌沉默了一下说我这心里还憋着一档子事。素莲便问什么事。周荣昌说老爷子在世的时候曾找大庙巷算命的金大口算过咱们周家八代单传,到我这一代多了个酱生,可酱生现在这样子跟没有也差不多。素莲说别这么说酱生孬好也是个人哩。周荣昌叹息道这都是天意没办法的事,酱生能娶到秀桃这样的媳妇我们也算对得起他了。素莲说是呵那你心里有什么事?我不想抱孙子吗。周荣昌长长地叹息,按理说雪生成亲也快三年了可雪生媳妇至今一点动静都没有,要不你抽空带雪生媳妇往海州找胡婆婆给看看。素莲也叹息一声说再等等看吧,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再等年把雪生媳妇要还没动静,咱给雪生再娶一房吧。不行,周荣昌重重地道,你忘了老爷子当年的事,再说雪生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咱们周家再不能出那种事了。素莲又重重地叹息不说话了。好一会儿,她推推周荣昌说睡吧天不早了,周荣昌答应一声又自语道,雪生媳妇不行难道酱生媳妇也不行,酱生不是已经能做那种事了吗,素莲你明天抽空找老二家的聊聊。

次日上午,新翔酱坊来了位客人,是苏州香豫园的刘老板。他在周宝泰在世时便常年经销新翔酱坊的酱油,和周家可谓世交。他这次出来采购一批货物顺道过来看看周荣昌。周荣昌对他自然是执礼甚恭。天近晌午,周荣昌要留刘老板吃饭,刘老板执意要走,说货在前河已装了船即刻就要回去。周荣昌再劝一会儿,见刘老板去意已定,便不再挽留,亲自送他到前河埠头。刘老板临上船时犹豫了一下,后来还是抓着周荣昌的手说有档事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周荣昌笑道咱们是几辈的交情了有什么不当说的。刘老板这才道刚才在府上我见着位穿绿衫的女子不知是府上何人。周荣昌说那是酱生的媳妇秀桃。刘老板沉吟一下又道兴许是我眼花了也说不准,我怎么看她怎么像一个人。像谁?周荣昌问。刘老板说你别见怪她跟我们苏州留香阁一风尘女子酷似。周荣昌笑道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那风尘女子现在何处?刘老板说前年冬天她卷了位老板的钱物一去不返至今再没见过她。

送走了刘老板周荣昌心头疑去重重,回到新翔酱坊后他不动声色开始留意秀桃举止。秀桃这个午后想着黄昏时的约会,心中紧张有些坐卧不安。周荣昌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太阳将落山那会儿秀桃在酱坊里给干活的周二擦一把汗,到雪生房里跟雪生媳妇说晚饭你替我做一天我出去有点事。雪生媳妇说都这会儿了还有什么事,这么久不做饭我手都生了。秀桃心底发虚满脸歉意地笑笑退出去,到前面铺子里又跟素莲打声招呼,素莲说你快去快回别耽误了吃饭。素莲看着秀桃向街西走去,一回头,看见阴沉着脸的周荣昌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后面也盯着秀桃的背影看。

酱生媳妇跟你说出去什么事吗?周荣昌阴沉着脸问。素莲摇头说我没问这孩子成天呆家里兴许闷得慌出去散散心吧。周荣昌便不再说什么在素莲狐疑的目光下跟着秀桃的背影走下去。周荣昌在行走间眼前尽是许多年前的一些画面。自老爷子周宝泰过世后新翔酱坊恢复了持久的平静,也就是那一年,周荣昌真实而深刻地感觉到了一家之主的压力。他尽力克制自己让海昌书寓彻底走出自己的生活他不想像周宝泰那样毁在一个女人手里。这么些年,他把全部身心都扑到了酱坊上,他相信金大口的预言并不准确,新翔酱坊的招牌在这小城里并不仅仅要挺立一百年。这在周荣昌的生命里才是最重要的,他绝不允许任何有损于酱坊有损于周家的事情发生。平淡自有平淡的乐趣,周荣昌越过周宝泰深刻地坚信这一点。

秀桃的步伐匆忙而有些凌乱,跟在后面的周荣昌越来越相信预想中将会发生的事。他看见秀桃在街道的尽头向城北荒僻的芦柴荡走去,在穿越一人多高的芦柴时,周荣昌呼吸急促,忽然感觉到了压抑许久的冲动。他想起那个夜晚偷窥到的秀桃引导酱生的场面,秀桃的身子在煤油灯柔和的光线下如绸般细腻。所以,当后来秀桃到达芦柴荡深处带十字架的教堂边上和一个男人会面时,隐身在芦柴后面的周荣昌便怅然若失。秀桃和那男人只在最初相见时拥抱了一下,后来俩人开始交谈,接着便开始争吵,那男人还打了秀桃一个耳光。周荣昌冷眼窥视着这一切,像个冷静的猎人。他认出那男人正是德才的表兄,他虽然剃去了满脸的络腮胡子。偷情的男女呆的时间愈久,周荣昌的脸色阴沉得愈厉害,他的思绪漫延开来,似乎从秀桃与这男人的约会看到了其背后更严重的一些事情。

秀桃与那男人结束争吵之后,又重新扑在了那男人的怀中。这时暮色将至锭天的最后一抹晚韦在片刻间便被灰暗驱散。起风了,遍野的芦柴整齐地涌起波浪。静止的周荣昌感觉自己正一点一点随着暮色融入到黑暗中,虽然他并不知道黑暗背后还有些什么。风中的周荣昌想我还是回去吧,他转身的时候蓦然发现西天现出异样黑的云来,周荣昌在他五十余年的生命中还从没见过这么黑的云。也许就要来风暴了,周荣昌在风中拢紧了衣服,他想这时候他本可以坐在西屋的灯下美美品酩的,都是因为这个该死的女人。周荣昌一步步走回新翔酱坊的途中已想好了怎样处置这家门的不幸,他忽然就变得轻松起来。路过大庙巷金大口的住处时,他看见漆黑的大门两侧上方有两串白色的纸钱在风里飘。他这才想起昨天就听说的金大口听死讯。他不禁在心里叹息一声,笼罩周宝泰的阴影又在这时飘过来,让他回家的步子变得铅一样重。

素莲还是拗不过周荣昌,那个午后带雪生媳妇去海州找胡婆婆了,回来时雪生媳妇哭哭啼啼两眼都肿得似起了水泡。周荣昌不用问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一个人在西屋里呆发半天,听着雪生媳妇若隐若现的哭泣,终于拿定了主意。那时新翔酱坊和往常一样宁静,并没有因雪生媳妇的哭泣而有所改变。德才和另两个雇工开始回家,雪生临时在前面铺子里照看,素莲陪着雪生媳妇宽慰她,秀桃正将一锅热气腾腾的馒头出锅,香味弥漫在整个酱坊里。周荣昌走出西屋时,最先看到的是酱生面无表情地在院子里仰头看天,周荣昌经过他时看见他浑浊的眼里尽是些死样的灰暗。周荣昌叹息一声,唤素莲出来,让她去找秀桃。

那个黄昏周荣昌和秀桃在西屋里谈了好久,素莲和雪生在外面唤他们吃饭都被周荣昌粗暴地打断。掌灯的时候,素莲和雪生看着窗子上映出的两个人影,不明白这公媳俩有什么事要谈这么长时间。西屋的门终于开了,守候在外面的素莲和雪生看见铁青着脸的秀桃飞步冲出来,撞了雪生也不言语一声。屋内,周荣昌坐在太师椅上,神态悠闲而自得。

悠闲自得的周荣昌唤素莲和雪生进来,跟他们讲了他和秀桃达成的协议。雪生夫妇和酱生夫妇都已成亲多日,至今俩媳妇都不见动静,现已证实雪生媳妇不育,而酱生是个弱智,就算秀桃往后有喜不定会生出个什么怪物来。新翔酱坊已在新浦街风风雨雨挺立了数十年,绝不能因为周家无后而没落。秀桃答应周荣昌,为了周家有后,她愿意与雪生同房一月。

周荣昌讲完雪生立刻便不言语了,且胀红了脸局促不安。素莲隐隐似觉有些不妥可又想不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秀桃真的愿意跟雪生同房?素莲说,咱们可不能勉强这孩子。周荣昌摆手说我都安排好了不用你操心,不过这事得瞒着雪生媳妇。

第二天素莲一早就出去了,中午的时候才回来。午饭后到雪生房里递给雪生媳妇几贴药,说是上午刚从凤凰城仙奶奶大脚宝姑那里求来的,听说非常灵验。雪生媳妇当即眼圈就红了,嘴里只说命苦上辈子不知做了什么缺德事这辈子遭了报应。素莲宽慰她说这都没法子的事吃了药试试吧。临走的时候素莲又拖过雪生媳妇耳语道大脚宝姑特别吩咐了服药期间一月内不能同房。雪生媳妇点头说知道了。

当晚,雪生情欲膨胀,以新婚的热情爱抚女人,搅得女人同样欲火难耐,在最后终于欢娱了一回。雪生离开女人倒头睡了,女人却开始后悔,下决心熬也要熬足一个月。但第二天第三天夜来后雪生似有无穷的精力需要发泄,雪生媳妇开始时极力推阻,到后来终究没法抗拒雪生的热情又一番云雨。第四天的清晨,雪生媳妇起床后开始收拾东西,她跟雪生说要回娘家小住一月。雪生自然清楚她的用意,这一切本都是周荣昌计划好的,便故意说些难舍的话。但女人主意已定,雪生也不勉强,早饭后便送女人回海州的娘家。中午在岳父家里吃饭时,雪生显得心神不宁。他在为夜来后将会发生的事激动不安。他想起了夏日午后秀桃只穿短裤和无袖衫子露在外面的身体,白晃晃的感觉刺激得他需要十分费力才能抑制时间对他的煎熬。

当晚,秀桃如约而至。雪生在她脱衣服时局促不安,后来看见秀桃如霜的脸,蓦然想起来酱坊里终日劳作的弟弟酱生,胸中的欲火开始消退。我不会勉强你的,他说。这时的秀桃已经一丝不挂站在他的面前,他用力咽了口唾沫,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不见动静,雪生睁开眼的时候,秀桃正以一种极安静的姿势躺在床上,一缕惨白的月光穿越她的身体,如绸的肌肤似起了层薄霜,比月光更白。

我不是个花花肠子的男人,除了自己媳妇我到现在还没碰过别的女人。雪生嗫嚅地道,在此之前我绝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我一直是个正派人新浦街的人都知道。虽然有时我也想过这样活一辈子真没意思可我没办法,这酱坊还要由我来继承,命中注定我是个安份守已的小商人。爸这样安排也是为了咱们周家,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这样。

雪生坐到床前语音有些颤抖,他没有想到这一夜他正在重复许多年前一个雨夜周荣昌的心态。雪生的目光越过秀桃的身体时呼吸已开始急促,他在赤裸的女人面前最后一次表现了自己的懦弱或者忠厚。我不会勉强你的否则我心里会不安的,他最后说。

秀桃忽然浅浅地笑了笑,笑容在雪生眼中充满了妩媚,这些妩媚在瞬间便侵入他的骨髓深处,他忍不住就低低发出了一声呻吟并俯下身去。今夜月儿正是过半,月华与夏夜暖意交织让人难耐寂寞。海昌书寓的生意今晚一定很好,雪生想。雪生渐渐驱除尽局促与不安而变得张狂粗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下女人的变化,从最初的被动到全面的接受。

女人生来就是被男人玩的。秀桃离开时留下了这晚她唯一的一句话。

秀桃躺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发生的事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她的生命里又多了个男人。以前在苏州留香阁的时候自己岂非早已习惯这种生活?窗外的月儿偏西,秀桃感到脸上凉凉的,她奇怪自己居然落泪了。落泪的秀桃从留香阁的记忆里飘回来听着脚头酱生的酣声,蓦然想起我已经嫁人了,她的悲哀立刻就那么浓地涌上来,她开始在心里咒骂周荣昌。他是只该死的狐狸,他居然能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还有豹子。秀桃后悔那天没有答应豹子跟他一块儿离开。当初豹子为了躲避仇家替她选择了这种安顿方式本身就是个错。现在豹子走了,豹子是真心爱她才不愿勉强她,她伤了豹子的心。秀桃的泪落下来时想我这是自作自受。

在这年跨越夏秋的三十天里,周荣昌目睹了发生在新翔酱坊里的潜在变化而显得心满意足。事情的发展一如预料中的顺利。当第一缕秋风穿过酱坊宽敞的两重院落,雪生媳妇满面红光地从海州娘家回来了。也就在这时候,秀桃偷偷告诉素莲,她每月例行的红潮这个月没有来。周荣昌听素莲说起后神情惬意,心内仅有的一点郁结一扫而空。他在黄昏时让素莲去街上买了半斤猪头肉在西屋里独斟独饮。他把发生的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深感自己谋略过人。半斤猪头肉还剩下几块时,他忽然隐隐感到些不安,他想起了几天前半夜里酱生划破夜空的尖叫,他也许发现了身边的变化,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周荣昌想,反正他是个傻子,无论看到什么或者听到什么,他不会愤怒也不会悲伤,他是个傻子呵。喝下最后一杯酒的周荣昌感到意兴阑珊,他走出西屋时,看院子里一棵粗壮的泡桐树的深绿,眼前,却有许多落叶在飘。

在新浦街的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次逃亡。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习惯把自己的家乡新浦后面添上一个街字。新浦街形象而生动地展现了三四十年代新浦地区的状况。一条东西走向的青石板大街两侧聚集了小城里几乎所有的店铺。在那个年代里最出名的三和兴药铺与生庆公茶庄风风雨雨直到这个世纪末仍然挺立在现代的高楼大厦群中,犹如垂暮的老人。此外在那个年代风光一时的华中裕大百货、工大商店、义信商店等等俱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新浦街的居民分散在老街两侧店铺后面的平房内,洋桥巷大庙巷等地名一直沿用至今。新翔酱坊有幸能走过历史,但在那次逃亡之后曾一度消失在新浦街人的记忆里。

逃亡发生在那年的秋天,满街的人都在传说鬼子来了,事实上人们已经闻到了硝烟的味道。从不远的地方逃过来的人经过这里时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东洋倭寇的凶残,恐慌毫无避免地出现在每个人的心上。最先加入逃亡队伍的是城西一些逃荒到此的外地人,紧接着是洋桥巷大庙巷等分散在老街边上的一些居民。他们虽然也放不开虽简陋却已生活多年的家,但总比老街上的老板们要看开得多。最后,老街上的店铺家家关门,老板们经过苦苦挣扎后也加入逃亡的队伍。一时间,新浦街人去楼空,终日沉寂。

没有参加逃亡的只是一些老人和海昌书寓里的风尘女子,前者除抛不开对家的眷恋外,更重要的是尘土在他们脑中根深蒂固的投影,客死他乡足以使他们死不瞑目。而海昌书寓的卖笑者本无去处,何况,在她们心中,没有未来。

周荣昌没有加入逃亡,在那些人去楼空的日子里,他终日在西屋里挣扎。这时,他宁愿相信已故去的金大口的预言,并感觉自己的垂暮和无力。像周宝泰最后那些日子一样,那几日里他完全笼罩在生命行将终结的阴影里。对于酱坊的留恋,时时灼痛他的心。他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给了酱坊,还有年轻时曾有过的梦想。他想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雨夜,海昌书寓绚烂的灯火重新在他心头闪烁。他想到了酱坊的过去和现在,还有将来,他就在那时决定独自留下来守着酱坊。

你们都走吧,他对家里人说。所有人都要求他跟他们一道离开。你不走我也不走,素莲的语气无比坚定,我们这辈子都没分开过,要死就死在一块儿吧。周荣昌看着老妻坚定的脸,终于什么都不再说。

第二天雪生酱生夫妇四人便加入了逃亡的队伍,雪生不放心父亲和酱坊,坚决不同意远行,最后四人只到了三十里外的乡下躲避,和他们一起的还有一百多名新浦街居民。在他们离开的第三天,鬼子果然来了,穿着军装,戴着钢盔,扛着枪。他们开进新浦街的时候,据一名躲在门背后的老人事后讲,那时的天都变了颜色,飞砂走石。这些队列整齐精神抖擞的异国军人在风中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们在城东占据了一所最大的宅院,并翻修加盖,这里后来就成了宪兵队总部,解放后成了向后人宣传那段历史的资料馆。鬼子们在新浦街一呆就是六年,最初的人去楼空让他们意识到了生存的危机,他们驻扎下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搜寻新浦街人让他们回家。他们需要的是可以提供生活资料的小城,而不是废墟。因而在最初他们也表现出了与传说中极不相符的豁达。

那年秋天,唯一的一场灾难落在秀桃身上。

三十里外的乡下也没法避开鬼子,因而逃亡在这里也失去了意义。雪生酱生夫妇四人随百余名新浦街居民先是在荒芜的村庄里四处游走了几天,后来有人发现在一间狭小破旧的茅草房,所有人都一拥而进,最大限度地蜷缩身子。那么一小间房能容纳百余号人,事后想想都不敢相信。但事实上那百余号人在那房子里足足呆了两天两夜,每个人都随身带了足够的食物,除了口渴和内急,他们决不离开那房子半步。在那时,他们似乎没有想到这腐朽的茅草房如何能庇护他们,他们需要的,只是某种形式上的躲避。据消息灵通的人说,战火那时已燃遍了中国,那么,逃亡也没有了去处。

鬼子是在那天傍晚出现的,那些穿黄军装的异国军人背井离乡来到这里踢开一扇竹笆做成的门,首先闻到一股陈旧的腐朽气味,接着便看见了撞破墙壁四处逃窜的人群。这一小队扛枪的日军还没考虑好将采取什么行动,屋里的人已经有大半消失在四周渐浓的暮色里。

秀桃那次本来能顺利逃掉的,在鬼子踹开房门的瞬间,她的手蓦然被人抓紧,她知道那是自己的丈夫傻子周二。周二也知道恐慌在那时并不能让秀桃诧异,但她在同时听到身边有个沙哑吃力的声音低低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起初并没有在意,她的所有神经都用在了门被踹开这件事上。生活虽然过得没滋没味,但她还不想死,所以她和别人一样恐慌。当人群四下里散开时,她也冲了出去,蓦然间神思一震,她想起刚才叫她名字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她回头,在鼠蹿奔走的人群中寻找。在将浓的暮色里,她看见了丈夫卧在地上痛苦的脸,在那对灰暗浑浊的眼睛里,她第一次看见里面出现了表情。她的心上骤然一痛。

已逃出茅草房的秀桃在那瞬间的决择改变了她自己以及整个周家的命运。她因为傻子周二在极度恐慌的状态下对她发出的一声呼叫而迟疑、而转身试图奔回到跌倒在地小腿受伤的周二面前扶起他。但她的努力在被惊惧奴役的人群中很快便遭到粉碎。她在离傻子周二还有五六步时被人群撞倒,接着便有数只脚踏着她的身子掠过。她大声地痛苦呻吟企图想提醒仍在向她奔来的人们,但这丝毫没有用处。当又一只脚踏中她的后腰时,她的腰似乎断了一般全身都痛得抽搐。她最后一次抬头,看见暮色里和她承受同样痛苦的丈夫也在看她,原本呆板的面孔这时已被扭曲变形,那眸子里,是她从不曾见过的无助。

秀桃在呻吟里想我和酱生都要死在这里了吧。想到死时她的心倒变得坦然了。她想安慰酱生两句说死就死吧没有些人来说未尝不是种解脱,但酱生已经趴下身子不动了。秀桃想到酱生已经死了时心上便更坦然了,她的头部在承受又一次重压后变得模糊。眼前的黑暗变成了浓浓的一片血色,在血色中她听见响亮的婴儿的哭泣。那是我的孩子么,他在召唤我呢。秀桃在血色将散时终于进入浑浊无知的状态。

秀桃醒来时夜色已经很浓了,她以为自己一定昏迷了很长时间,可事实上她的视线投向边上时,仍依稀可见远去的黄军装和闪亮的刺刀。活着的喜还没能出现在她脑海里,刺痛与寒冷便促使她边边发出呻吟。她在两个寒颤之后才发现自己在秋风里赤裸着身子,接着下身的刺痛掩过了其它所有的痛掠上来,让她有被撕裂的感觉。她想起来看看伤口,她感觉到身下正有一股热流在缓缓地涌出,她小产了,她的双臂这时已支撑不住身体。这夜里真冷,秀桃清醒地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后想就这样睡在这夜里吧。远处的田野里一片影影绰绰,秀桃记得那是片不大的柳树林排列在田垄上。身下的土地干燥而坚硬,秀桃想自己的身子一定被磨破了。蓦然间,她的脑子里出现一双无助的眼睛,她再艰难地移动视线,那双眼睛便真的出现在眼前,只是里面所有表情又恢复了浑浊懵懂,并且,他的视线如被冻僵了一般停留在她身上。傻子周二在那个傍晚目睹了秀桃被几个日本兵强暴的整个过程,极度的恐慌使得浑沌初开的灵光又离他而去,在鬼子离开后他甚至不知道上前替秀桃披上一件衣服。灾难的发生与结束都似乎在一瞬间,夜来后的旷野萧瑟而沉寂,远离硝烟弥漫的战场。秋天将天上的星辰吹散,吹落秀桃眼中晶滢的泪。

秀桃在后来支撑着爬近周二时,忽然发现他的眼中正有一洋浑圆的泪悄无声息地溢出,秀桃将止的泪水又如泉涌出。

天擦黑那会儿,周荣昌从前河的船埠头回家。又是个烟雨如织的春日黄昏,在细雨中流连的垂暮老人遥想许多年前名叫凤娟的女人。河埠头有粮船缓缓离开,戴斗笠穿蓑衣的船家持一杆长篙撑开薄雨。周荣昌耳边似有哀虫鸣叫,他驻足回身,便看见烟雨中撑开的一伞艳丽。前方,不知谁家的女子款款走来,装扮浓郁的灰色。

周荣昌在长长的叹息声中怅然转身,手中的黄油纸伞被风吹向一边,凉凉的雨丝落在他脸上让他悚然一惊。他的目光掠过伫立在河埠头持枪的异国军人,感觉他们伫立的姿势带有很浓的死亡气息。他们终将死在异乡,周荣昌在心底发出诅咒,同时,在灰暗污秽的天边看见了熟悉的阴影。周荣昌在回家途中脑子里尽是些往昔的记忆。他看见那年的黄昏,三十岁的周荣昌将一舀才出缸的头抽酱油递给坐在太师椅上的周宝泰,周宝泰在瞬间变成了周荣昌,而他却在聆听遥远的某种哭泣。回家的周荣昌神思恍惚,过东门时忘了向持枪的异国军人弯腰行礼遭到厉声喝斥,他慌忙将腰弯下九十度,在脸上堆上些僵硬的笑容方才作罢。周荣昌离开鬼子后心里还在想着冥冥中的某种哭泣,想着那年秀桃被鬼子强暴后小产下的婴儿。迈上老街的时候,垂暮的周荣昌眼中有泪。越过熟悉的店铺,他看见前面已斑驳陈旧的新翔酱坊的招牌,试图想象它当初红底金字的鲜亮,但这时他脑子里尽是模糊的一片,。他再重重地叹息,挺挺伛偻的身子,敲打黑色的双扇板门。

迈进家门的周荣昌听见东屋传来秀桃断断续续却连绵不绝的哭泣声。秀桃的哭泣在那个烟雨如织的黄昏表明了发生在傻子周二身上的某种质的变化。周荣昌随着开门的雪生推开东屋的房门,秀桃披头散发满脸青肿的模样便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是酱生干的,他刚才躲在屋里打人,雪生说。雪生想起秀桃在灯下如绸的肌肤,心里充满怜悯。酱生把门关得死死的我们都推不开,雪生虚弱的语气在表现他的歉疚。

周荣昌眼前立刻就没有了哀伤的秀桃,他灰蒙的双眼在瞬间充满了精气。你说酱生关起门来打女人?他不相信地问雪生,不待回答,又飞快地通出东屋往后院的酱坊里去寻酱生。酱生一如往昔般灰头垢面地劳作,他在灯下揉面的姿态完美而从容。

没有从傻子周二身上发现任何新质的周荣昌这天夜里仍然欣喜而激动,他已从周二最初的异样上看见了将会发生在他身上的某种变化。像已逝去的周宝泰当年一样,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副人丁兴旺家道中兴的画面。那一夜,周荣昌满足地睡去,他已经完全走出了黄昏烟雨如织的河埠头,所以,他也没有留意到东屋里秀桃的哭泣几乎持续了一夜。

秀桃在哭泣声中回忆了所有可能诱发傻子周二殴打自己的往事,她的思绪最先在荒芜的芦柴荡中凝止。那时,她靠在豹子宽厚结实的胸膛上流着泪告诉他她将留在酱坊里和一个傻子过一辈子。我真傻,我辜负了豹子,我对不起他。要不是他,我现在还在苏州的留香阁里,他带我出来,他说他要躲避他的仇人,他想出了把我卖给一个傻子做媳妇的法子安置我,他要我等他,他一定会来接我。是我错了,我的昏让我这一辈子都没法安宁,这是上天对我的报应。秀桃在这个夜中思念远走天涯的豹子,因而她的哭泣包含了无限的自责和追悔。

在黑暗中凝视酣睡的傻子周二,秀桃仿佛又自冥冥中听见了响彻黑夜的一声凄厉的惨叫。那一次,她在雪生房里刚进行完一段劳累的跋涉,雪生正趴在她身上喘息,惨叫就在这时自外面响起。那时秀桃看见雪生的脸色变得惨白,身子在瞬间哆嗦了一下并变得冰凉。是酱生,他无限惊恐地说,犹台偷情者被人窥视。秀桃记得那时自己很镇定,她用讥笑来讽刺雪生的懦弱。在这整个事件中,她虽然也获得了生理上的某种愉悦,但自始至终她都是被动者,她不用承担任何道德上的责任。

眼前的黑暗愈来愈浓了,秀桃想自己愈来愈喜欢黑夜了。这夜黑得可以淹没一切。秀桃想到这里时全身又在隐隐地痛,她知道创口在心上永远也不可能愈合了。穿黄军装的鬼子已占据了新浦街他们的刺刀无论是晴天阴天都闪烁着光茫。那个黄昏在三十里外的旷野里发生的一切,除了傻子周二没有人知道,但秀桃每次在街上见到黄皮鬼子心里总恨得不住颤抖。我被这些畜牲糟踏了。秀桃想仇恨如果是有形的,她一定可以杀死所有的鬼子。秀桃在黑暗中轻轻触摸身上新添的伤痕,悔一回恨一回又伤心一回。

睡在秀桃边上的傻子周二在梦中呢喃了一句什么,他的睡态憨厚可爱像个孩子。秀桃听着他均匀的呼吸眼中又落下泪来。傻子周二如懵懂孩童般的痴傻并没有带给秀桃任何麻烦,秀桃对他也无所谓讨厌和喜欢。女人都有很快适应新环境的能力,所以秀桃也无可怨尤。秀桃曾在许多个不经意的时候对丈夫的痴傻产生过怀疑,首先是他在酱坊里的劳作如有神助,继而是他偶尔的灵光闪现表明他内心未泯的知觉。这个午后周荣昌出去后一个黄皮鬼子领着两名中国人来酱坊里抬走了一缸酱油,临走时留在秀桃身上的目光最大限度地展现他内心的欲火。秀桃慌张得跑回东屋,却看到周二正贴在窗棂上痴痴地向外凝视。然后,他便开始殴打秀桃,长期的劳作锻练了他的体魄,他的无知导致他下手绝不容情。秀桃在自己凄厉的惨叫中终于相信了潜伏在周二体内的某种灵气。他知道发生在他身边的一切,秀桃想。这一念头让秀桃对傻子周二充满恐惧。

秀桃这一晚的哭泣在黎明将止时结束,但她不知道她的痛苦并不因为黎明的到来而结束。所以,对于新翔酱坊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里所发生的故事,更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日子到了这一年的秋天,傻子周二殴打秀桃的次数越来越多。这时日本人已经在新浦街呆了一年多,很多当地居民早已习惯了这些异国军人的存在。但到这时,日本人初来时的宽容被越来越多的灾难性事件取代,人们在那些闪亮的刺刀前畏缩如待宰的羔羊。日本人放肆地出入小城里的所有店铺与人家,掠夺他们感兴趣的所有财物。对待反抗与稍有不恭者肆意凌辱并无情地杀戮。老新浦街人还记得那年的秋天空气里都充满血腥味,连续数月的阴雨让新浦街所有古朴简陋的建筑都湿漉漉得如垂暮将死的老人。那年秋天死人的消息隔上三五天就能听到,人们已习惯躲在屋里惊恐地听军靴在青石板路面上踏过的声音。但日子总还是要过的,所有的店铺仍然要遵照鬼子的意思开门营业,鬼子们也要靠此生存并打发许多无聊的时光。

老新浦街人全部记得那年八月十五的午后,阴雨仍然像不散的冤魂笼罩着小城。在城北芦柴荡,鬼子当着百余名当地居民将云台山三元宫一名和尚埋在地下只露出一个光光的脑袋,然后在上面浇上汽油将之活活烧死。和尚的惨叫声当夜响在无数人的梦里,无数人汗岑岑地自梦中悸醒,那时,他们听到了外面响起密集的枪声。枪声在寂静的夜里总让人想起灾难。天亮后新浦街人用简短的语言交流昨晚发生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另一支军队的名字叫八路。昨夜就是他们袭击了鬼子的宪兵队。第二天一早,全副武装的鬼子如临大敌包转了洋桥巷头的新翔酱坊。鬼子们冲进人支楼空的新翔酱坊只见到了一个垂暮的老人和两具尸体。

后来那两具尸体被剥光了衣服吊在了老街上的一棵榆树上,人们很快就认出那是新翔酱坊的傻子周二和他的媳妇秀桃。两具尸体在腐烂前一直呈现两种不同的死亡方式。周二痛苦而秀桃安详。但从两人赤裸的身体上却又能让人得出相反的结论。周二的皮肤光滑没有任何伤痕,而秀桃却遍体鳞伤显然生前受到极惨重的虐待。人们纷纷猜测这是日军的又一恶行,却没有料到周二和秀桃却是在日军进入新翔酱坊时就已死了。

新翔酱坊那个垂暮的老人周荣昌也死在那年秋天,他死在鬼子的刺刀之下。后来又有人发现鬼子在那夜枪响之后的早晨,在城北芦柴荡里共埋葬了十九名日军,据挖坑埋死尸的人说十九名鬼子只有九名是被子弹打死的,还有十具尸体全身并无伤处,只是口鼻眼外有不曾擦尽的血迹。

这件事很快就消失在新浦街人的记忆里,因为每天都有更新的灾难冲击着人们的大脑。人们在为生存而惊恐惶惑,脆弱的神经已麻木得没有了知觉。

熟知新翔酱坊所有故事的德才某一夜醒来,发现床前的黑暗里立着一条黑影。别怕我是豹子,那人抢先表白让德才吁了口气。豹子那时早已结束江湖流浪而成为那支叫八路的军队中的一员。他在这个夜晚重回新浦街是为了探访秀桃的下落。豹子在那个夜晚注定要面对失望,德才的叙述虽然不详尽却道明了新翔酱坊周家人的故事:先是秀桃杀死了傻子周二,随后周荣晶又逼死了秀桃,雪生夫妇与素莲在那个枪响之夜悄然无遁。至于十名浑身没有伤痕死去的日军,德才肯定地说那是秀桃干的。豹子追问秀桃如何能杀死十名强悍的鬼子,德才顿一下说,她在鬼子抬走的酱油缸里下了毒,她往酱缸里下了五斤砒霜。

新翔酱记重新开张挂牌是在七年之后。重回故土的雪生夫妇和他们的孩子辗转飘泊终于重新走进新翔酱坊。硝烟弥漫的年代虽然还没有结束,但告别长久的灾难却让人们轻易便会得到喜悦。背井离乡的雪生夫妇饱尝战火之苦,素莲也死于逃亡途中,但他们的孩子却在战火中来到这个世界。周荣昌泉下有知,一定会为周家有后而感欣慰,新翔酱坊也因此能在新浦街代代相传。

新翔酱坊的老板雪生闭口呸提那一夜发生在周家的变故,他只是在许多年后向当了告示新浦街区长的豹子简单提起过。雪生的叙述虽然只有三言两语却无疑比德才知道的要深刻的多。雪生在向豹子叙述时目光深邃得似正穿越历史的迷雾和战争的硝烟。

秀桃在酱生死后跟我们说鬼子糟踏了她,而酱生却把对鬼子的恨全都发泄到了她身上。鬼子每在新浦街制造一场灾难,酱生都要把秀桃关在屋里毒打一顿。到那年秋天,秀桃终于熬不住了,她在鬼子要的酱油里下了砒霜,又趁酱生干活时将他打晕按到酱缸里淹死。

雪生在送走豹子后长久地站在新翔酱坊的招牌下出神。又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春天,新翔酱坊这年的头抽酱油在豹子来访的那个午后出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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