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光绪十五年五月的一天早上,德茂堂药房的掌柜万粮,急匆匆地赶到了县衙。因为就在今早的寅时,他的参田遭到了严重的破坏。
替万粮看管参田的长工名叫缪三。据他所讲,当时大概有五六位壮汉,手持镰刀进入参田,先是将他控制,然后便开始大肆糟蹋参田,任凭他如何哀求都无济于事,直到将田里的人参摧毁殆尽,才扬长而去。
吴县令听了万粮的陈述,认为这是恶意报复,便问万粮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万粮回答,前阵子刚与登寿堂的掌柜周全打过架。由于德茂堂与登寿堂一直存在生意上的竞争关系,所以两人结怨已久,前些天更是大打出手,让事态进一步恶化。
吴县令一边听,一边不断点着头,又问万粮是否能提供其他线索。萬粮回复县令,说他怀疑缪三与周全里应外合,破坏了参田。
吴县令眉头一皱道:“你这样说可有什么根据吗?”
万粮回答:“我去看过参田了,奇怪的是田里所有的名贵人参全被糟蹋了,而价值不大的却都完好。我想这一定是有人指点,要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还有,就在前天,我亲眼看到缪三的老婆菊娘去登寿堂抓药了。缪三是我的长工,他老婆跟我也很熟,不会不知道我与登寿堂的过节。那么,她为什么不来我德茂堂抓药,而偏偏要去登寿堂呢?”
吴县令对万粮提出的两点怀疑表示肯定,当下便带领衙役将缪三逮捕了。果然,在吴县令亲自审问下,缪三很快交代了他与周全的秘密关系。
据缪三所说,周全是由于那日与万粮打架吃亏,才怀恨在心,决意报复的,并在第二天晚上找到了缪三,承诺让缪三的老婆来登寿堂免费抓药,前提是缪三得帮他破坏万粮的参田。缪三的老婆是远近有名的药罐子,如果周全真能兑现承诺,那么对缪三来说无疑是卸去了肩上的重担。他没犹豫多久便答应了,并最终在那天寅时协助周全实施了破坏参田,尤其是名贵人参的计划。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周全自然是难脱干系了。然而,当周全逮捕归案后,却说什么都不承认有这档子事。
他辩解道:“我与万粮有仇不假,但周某绝非暗箭伤人之徒,况且那日与万粮打斗之后,我便去关外置办药材了,怎么可能有时间去找缪三呢?!至于菊娘上登寿堂抓药,这是她的自由,周某就更管不着了。”
按理说,周全的反驳不可谓不有力,但吴县令却认为那是狡辩。于是,为迫使其招供,吴县令便下令动用大刑。周全虽说是硬汉,但也还是受不住这非人的折磨,便只好承认罪行,签了字,画了押。
屈辱,愤怒,加上刑罚的摧残,周全终于倒下了。他没能走出狱门,就这样死于非命了。
周全的死,无疑重创了登寿堂。由于群龙无首,登寿堂的经营陷入困境,没多久,便在与德茂堂的竞争中倒闭了。原本富裕的周家,也从此没落,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随着登寿堂的败落,德茂堂则迅速崛起。由于垄断经营,万粮一次次提高药价,而百姓只能忍气吞声。为了去别处购买更便宜的药,因而延误病情,甚至由此丧命的例子也时有发生。这期间也曾经有过几位富商,开过新的药房,但最终都被万粮雇佣的打手给搅黄了。
此种情景,转眼便维持了十五年,而万粮也早已是富甲一方的大人物,没有人敢挑战他的地位,即便是吴县令也只是与他称兄道弟而已。
这天清晨,德茂堂照例顾客盈门。突然,不远处响起了一阵鞭炮声,引得众人纷纷回头。原来是斜对面的店铺开了间武馆,美其名曰“北风拳馆”。
馆主自称丘北风,年纪轻轻,也就二十六七的样子。但口气很大,说要大摆擂台十日,十日内无人胜他,他才正式开馆收徒。
丘北风的傲慢激起了各路高手挑战的决心。十日间,衙门的捕快,民间的拳师,纷纷上前应战,但无一不是大败而回。很快,丘北风便声名鹊起。十日后,他的武馆正式开张,而想要成为他徒弟的人,早已踮着脚尖排队多时了。
丘北风以教授南拳为主,根据学徒所付费用的不同,制订了三个月到一年不等的教学计划。如此过了几年,他的徒弟换了一批又一批,而他也成了这个县城鼎鼎大名的丘师傅。到了三十岁,衙门的张捕头又将其亲妹妹嫁于丘北风。如此,丘北风的根基更加稳固了。
丘北风的妻子张氏,虽然没读过书,但为人聪慧而有远见。她一直觉得拳师是碗年轻饭,又充满凶险,便诚心劝丘北风改行。
丘北风反问她:“除了打拳,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呢?”
张氏回答:“随便做些生意就行,这个可以再商量。”
“其实我早就想好了,”丘北风笑着说,“三十岁前我要以拳术立业,三十岁后我要以医术扬名。”
张氏惊讶道:“你还懂医术?”
丘北风又笑了:“医术才是我最擅长的,拳术倒还在其次。”
不久之后,北风拳馆更名为北风医馆,因为丘北风开始挂牌行医了。冲着丘北风的大名,前来北风医馆的病患从第一天起就络绎不绝。人们都想争先领略丘北风的医术,而丘北风也没令他们失望。他妙手回春的造诣,很快便让人们忘掉了他拳师的身份,从此以丘大夫相称了。
随着丘北风的名气越来越大,前来医馆看诊的病患也越来越多。但麻烦的是,丘北风只负责开方,并不提供药,要抓药还得去万粮的德茂堂,这让患者大感不便。他们实在不想再踏进德茂堂了,便纷纷建议丘北风开设药房。
起初,丘北风只是笑而不答,而百姓的心意则越发迫切。到最后,几乎满城百姓都在呼唤丘北风开设药房了,丘北风这才顺势而动,以多年来的收入,开办了与德茂堂规模相当的大药房。从此,百姓可以看病抓药两不误了,而德茂堂前的顾客几乎一扫而空。
这下,万粮可急了。他召集了一批打手,想故伎重演,去北风医馆闹事。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些打手没有一个敢动的。因为他们要么本身就是丘北风的徒弟,要么就是丘北风的手下败将,更何况丘北风的大舅哥还是捕头,试问谁还敢趟这浑水呢?
但万粮仍不死心,他的积蓄远比丘北风雄厚,他觉得只要德茂堂下定决心打价格战,丘北风是可以被拖垮的。于是,他把药材价格一降再降,甚至突破了成本价,以鱼死网破的姿态做最后一搏。
这一招果然灵验,百姓们禁不住低价的诱惑,又开始去德茂堂抓药了。而只将药价降到成本价的北风医馆,自然流失了一部分的客源。然而,毕竟仍有很多的百姓,已经成为丘北风的忠实顾客,因此,丘北风的内心还是非常坦然。他知道,只要自己将药材控制在成本价,他就不会亏,因为,他有源源不断的诊金收入,而这恰恰是万粮所不具备的。
一边的漏斗只出不进,另一边则是边出边进,胜败可想而知。无技可施的万粮终于放下架子,来到了北风医馆。他向丘北风开出的条件是:只要丘北风关闭药房,从此什么都不用干,每年拿德茂堂三成利润。丘北风当然不同意,万粮又把数字提高到四成,丘北风还是无动于衷,并直接下了逐客令。万粮便只好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妻子张氏倒有些动心了。晚饭时,她劝丘北风不妨考虑一下万粮的提议,也算是给万粮一条退路。但丘北风不为所动,一口拒绝了。
“你知道二十年前登寿堂的事吗?”丘北风问他的妻子。
张氏回答:“听我哥说起过。”
丘北风说:“我就是登寿堂掌柜周全的儿子。”
张氏吃惊道:“当年,人人都说周全的儿子已变成乞丐,不知去向,怎么二十年后,竟成了我的丈夫?”
丘北风笑了笑:“这都是谣传。我只是随母亲回了娘家。当年,我刚十岁出头,但已经懂事了,我知道父亲是冤死的,便下定决心要为他报仇。”
张氏说:“姓万的一定是和吴县令勾结了,才敢明目张胆地陷害父亲。”
“那是肯定的,”丘北风冷峻地说,“在当年那个案发时间段,父亲带我在关外办药,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要不是吴县令拍案,像这样毫无确凿证据,且在父亲出示了不在场证明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再继续支持万粮的诉求的。其实,我跟你哥也聊过这事,你哥说缪三是带着两只凶猛的猎狗一起看管参田的,而参田附近有一座豆腐坊。缪三说是五六位壯汉在寅时破坏了参田,可豆腐坊的主人却说,寅时他就在豆腐坊做事,并未听到任何人声,甚至一声狗叫。而平时,只要有人一靠近参田,那两只猎狗便会狂吠半天。当年你哥将此显而易见的疑点报告给吴县令,可吴县令却置之不理。而就在父亲死后不久,缪三便出狱了,之后就带着菊娘离开了这里。”
张氏愤恨地说:“破坏参田果然是万粮的一出苦肉计,他与吴县令官商勾结,害死了父亲。二十年来,吴县令每年都从德茂堂白拿银子,这是世人都知道的事。只可惜夫君报得了万粮的仇,却拿吴县令没办法啊。”
“吴县令的仇我早就报了。”丘北风笑着说,“去年,吴县令犯了中风,左手发麻,找我来治。其实,他的症状并不算重,要治好的话也非难事。但我并没有让他舒舒服服地度过晚年,我在给他服用的药中偷偷做了手脚,慢慢地终于将他的身体拖垮,现在他只能躺在床上度日了。”
张氏再次惊呆了,她回看丘北风走过的每一步路,原来都分明留着复仇的脚印,她不禁为丈夫的坚毅与隐忍所折服。
“原来这一切你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安排好了。”张氏发自内心地叹了一句。
丘北风却平静地说:“你错了。这所有的计划都开始于二十年前。”
张氏仍然不解丘北风的话中之意,丘北风便只好再向她解释:
“二十年前,我虽与母亲背井离乡,去舅舅家过活,但我伯父还生活在这里。我与他的通信一直没有中断,也得以从中知道德茂堂及万粮的一举一动。十多岁时,我一直在想,自己一无所有,该如何打败万粮,想来想去,最终定下了这武医双修的复仇之路。十五年间,我勤学苦练,无一日松懈,才得以在二十五岁那年,一步步地达成心愿。”
说完,丘北风便沉默了,而张氏也没再开口,只是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丈夫的手上。
那一年岁末,曾经不可一世的德茂堂倒闭了。花光所有积蓄也没斗赢北风医馆的万粮,也因为无穷的愤怒而病入膏肓,不久便郁郁而终。当然,他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丘北风的真实来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