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公薨殁之后第五个月,函谷关下的客栈门口出现了一位奇怪的投宿者。他身佩长剑、骑乘良马,两旁有持戟的武士跟从,显然是位大人物。但当客舍主人要求查验他的通行证时,来者的表情却变得极为尴尬。着束腰单衣、佝偻着背的主人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根据18年前由商君颁行的法令,若无官府发放的凭证,旅行者不得随意入住客栈。倘若小的对您网开一面,全家就得和您同受腰斩之刑。故实难从命啊!”
来客在马背上苦笑了一下,摇着头喟叹道:“唉,不曾想当年立法之人,今日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入夜后,神秘的投宿者换下衣襟带黑红色饰点的齐膝长袍,穿上一件简单的右衽单衣,与扈从一起抄小路逃去了东方的魏国。不料当他自报身份、企图寻求庇护时,魏国的边境官员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阁下忘了两年前西鄙之战的旧事吗?我国国主早已通谕全境,一旦发现阁下的踪迹、立即驱逐出境,断无回旋余地。阁下还是好自为之吧!”这群流亡者于是再行窜入秦境,取出积存在商邑的钱粮,兴兵攻打京畿附近的郑县。秦惠君发重兵击破商邑之兵于郑,为首的那位逃至黾池,依旧与全家一同被戮。他的尸体被施以车裂之刑,弃置在彤地街头。
这位死于非命的流亡者,便是18年前为秦孝公主持变法的卫国人公孙鞅;后世以其封地商邑名之,称他为商鞅或商君。商鞅天资刻薄而自负聪明,一度就食于魏,30岁时入秦,欲求显达。彼时秦坐拥西岐之地,扼崤函之固,人民诚朴、百吏肃然,争霸固无余力,自保则绰绰有余。然秦孝公对“帝道”与“王道”皆置若罔闻,单单钟情于“霸道”——以富强、功利、耕战为特征的军国主义。于是商鞅得授左庶长,定变法之令,激发民力且组织之,减杀贵族而齐之以法、衡之以功,并凸显君、相之位。借此,秦得以建立起中央集权的科层制管理结构,并在对魏的西鄙之战中初显成效。然而商鞅的结局显示:即使是在秦这样贵族势力相对弱小的边缘国家,依旧存在封建力量的反噬。而秦在长达200年的战国全面混战中最终得以胜出,也绝非那么理所当然。
商鞅罹难之时为公元前338年,周显王三十一年。许多曾经叱咤风云的名士与英主,在这一年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才华卓越而贪慕功名的兵家吴起死于43年前楚国的一场政变,另一位兵家人物孙膑则在3年前达成了一生中最辉煌的胜利——马陵之战,随后销声匿迹。春秋时代最后一个称霸的越国,在32年后将被邻国楚所吞并;而韩国的中兴之相申不害已经病入膏肓,几个月后就将随他的同行商鞅一起离开人世。
周显王姬扁在30年前继承了哥哥传下的王位,困坐于雒邑宫室之中。距离平王东迁过去4个多世纪,周天子的处境越来越近似政治吉祥物,而不是诸侯合法性的来源。以“尊王”为口号的政治共主姿态随着前334年以降诸侯的竞相称王而土崩瓦解,列国间愈演愈烈的攻伐,亦不复“攘夷”的道德色彩,而成为赤裸裸的权势倾轧。200年前孔子所殚精竭虑的“克己复礼”,早已让位于更张扬、也更激烈的“百家争鸣”——游士、客卿奔走于诸侯之间,竞相兜售单纯明快的强国之策。以性命酬知己,让生命露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