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带上门转身朝弄堂口走去,到拐角时,阿毛说:“姐姐好。”她被吓一跳,抬眼看小女孩一眼,脸孔紧着支吾了一声走了。她的步子本来也不慢,这一下走得更急。心像在擂鼓,咚咚咚的。好顺利,不是吗?
这个时间爷爷都在小市场看人摸牌,不到夜饭是不会回来的。爸爸和妈妈在楼上轻声说话,在说什么,没有注意。生病以后他的音量放低了许多,没有力气,总是没有力气。还记得在医院看他的那一段时间,他已经连一只粗陶碗都端不稳了。那是他第一次冲她发了脾气,小心翼翼地指责她不应该带这么重的碗来。她心里很委屈,因为这碗颜色好看呀,我想让你吃饭的时候更有胃口。以前不都是……是的,但以前一去不复返了。那时候他们还是同盟,公开地嘲笑妈妈没有生活上的品位。当然妈妈没有搭理。对小事都吹毛求疵到头来是教自己吃亏的。而且还是两个一脉相承的人!
然而现在?信忍不住想爸爸会不会提到她,提到她突然的失踪——不,并不是突然的,她在离开医院时告诉他不来吃饭了,她强调了两次,但当时他是否注意了呢?信自己也没有注意,这是潜意识的行为。在她一路走回家时,她才猛然惊醒似的慌忙而坚定地打包了简单的行李,还把台式电脑也带走了。她身上还有百来块钱,叫了一辆车。爷爷正好从小市场回来,站在家门口发呆地瞪着她。她摆摆手:再见,我走了。就这样。她害怕地连忙从家里逃走了。她发现自己原来对医院连再去一次的勇气也没有了。该死的医院。她还在那里睡过觉。房间里有三张病床,有一张空着,那一晚她留下了,爬上床睡觉。靠窗的一位文质彬彬的老年人笑着说,到底是孩子,上床都是爬的。爸爸很开心,好像自己得到了表扬。他全身的疼痛教他难以开怀地笑,而是为难地抿着嘴小口地笑出声来。只有那一晚上。她原想跟他聊天聊到天亮,就像以前那样,她是非常喜欢跟他讲话的,乱七八糟的事还有人,主要是讲自己的心情和想法。讲什么也无所谓,因为他并不总是认真在听,除非是以为十分有必要发表意见或给建议的。
她坐上出租车去了沁阳新村。门前还在修路,出租车七拐八绕地开进腹地,把她放下来。她自己把行李搬上了二楼。C去了哪儿?不是在琴行就是去公园。他不喜欢独自在房间里停留。她想起刚住进来的隔天,有一个女孩子来敲门,两个人站在门口低声说了几句,C回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她满不在乎,这有什么呢?他们现在在一起了,这个事实让她足以对抗任何现实问题,包括没钱。她曾经在楼下小卖部打电话给同学,远在西安的同学,关系很一般,但她记得他对自己表示过好感。现在两个人在电话里瞎扯了个把小时,他一直在打听她最近的生活,跟什么人在一起,她老实说了。他沉默了片刻,又说自己很抱歉,忽然想起来自己也没钱了。把兜里的零钱都付了电话费,她漫无目的地走圈。没有钱,房租还可以等一等,可是吃饭呢?两个人的肚子是不会接受解释的,而且也缺乏坚硬的意志力。她忽然想起来爷爷总会在床头大衣里塞上几百块钱,她见过许多次,确认了这一点之后,她立刻活蹦乱跳地跑上楼去了。第二天就去。所以她回了家。家里人都以为她去了西安。谁能想得到她居然就在隔着几条马路的另外一个小区里活着呢。
到晚上的时候C砰地推开了门,大声嚷嚷着为什么黑灯瞎火的。他是个温柔的男孩子,有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柔软的卷发把脑袋包裹起来像一株非常好看的仙人球。她跳到他身上,两个人胡乱接吻,在房间里跌跌撞撞又滚到床上。在平静的间隙里,他们决定要去西安。为什么不呢,让他看看她生活过的城市吧。事实证明她是对的。他们甚至在西安找到了工作,信在酒吧里当招待,C去土门驻场,白天他们在大街上游逛。
他们为彼此倾心,对生活兴高采烈,对什么都包含着激情,C说他可以为她去死。他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除非有一天信接到电话说她爸爸死了。
是这样。信回家了。一切都结束了。
文 靳嘢(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