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这么快地离开,但他确实离开了。6月14日的中午,在昏迷12天后,姨父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而这种平静似乎显得有些异乎寻常。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家人的离去,不止一次想象过自己应该要怎样去面对这样的场景,但所有的设计都是徒然的。就好像不小心碰掉一只玻璃杯,你的中枢神经还没有调整好情绪以适应状况,它就已经变得支离破碎了。
姨父是一名普通工人。他单调的生活连最平凡的语言都无法记述。在合适的年龄工作,在合适的年龄结婚,在合适的年龄有了孩子,却在毫无预料的年龄里结束了生命。命运之笔在他生活的白纸上枯燥地画了一条直线,而后,戛然而止,除了那个突兀的终点以外,那条线段上再也没有值得人注意的地方。
唯一让我印象清晰的是姨父爱酒。每顿饭他都会喝一大杯白酒。这已经脱离了喝酒本身的意义,似乎仅仅只是一个根深蒂固的习惯,而我从来没见他喝醉过。我并不能准确地理解他那个被酒精浸泡的世界,不知道那种被液体放大的快感是不是真实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当他在那个世界里流连忘返的同时,现实的世界对他来说就越来越模糊了。
我年幼时曾与姨父有过一段亲近的日子。那时他住在离城很远的地方,在西山脚下,是个世外桃源。一放假我就会到他那里去躲开车马的喧嚣,寻找些山林里的乐趣。出于我对蟋蟀的喜爱,姨父总爱带我到山里去寻,顺便采些野生的蘑菇,他是这方面的行家,而这也是他被家里承认的、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那时的他就像是个领路人,在我前面挡住了任何有可能发生的危险,而我只要跟紧了他,就永远不会迷路。后来,由于年岁渐长,我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活,开始在成长的道路上毫不松懈地发足狂奔,姨父便渐渐地成为记忆中一道一闪而过的风景。
父亲是个有家族情结的人,总想着通过家庭聚会的方式将整个家族维系到一起,而这种聚会也就成了我和姨父之间产生联系的仅有的纽带,每年我们会有两三次见面的机会。在这种聚会上,姨父话不多(除了在要酒的时候),似乎知道自己枯燥的生活并不值得成为一个谈资。姨父的寡言少语和孤僻使他慢慢地淡出了我们的生活,我们所有人的生活。更多的时候,他更像是一个跌跌撞撞的闯入者,是个客人,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和我们出现在一起。我们的热情与慷慨更像是对他孤独的一种怜悯与施舍,而我们对他的帮助也多是出于道德上的责任感而非血脉间的联系。
当姨父躺在医院时我去见了他最后一面。他的双腿因炎症而变得肿胀溃烂,神志不清,几乎所有的器官都已经衰竭。那具枯槁的身体早已失去了弹性与光泽,生命的活力正透过他的每一个毛孔消逝。他知道我们的到来,尽可能地鼓足了力气和我们说话,但他却并不能清楚地表达,只是如呓语般地朝我们咿咿呀呀。我们走的时候,姨父猩红的眼睛里流出泪来。他知道自己即将失去什么,然而他却并不想屈服。我知道他并不是因为悲伤而流泪,而是因为没有了抗争的力气。
与此同时,在另一家医院里,姨父的女儿正做着产前最后的检查。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时刻。生与死仅一墙之隔。我们在承受着一个生命即将逝去的巨大的痛苦的同时,却又在忐忑中以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期待着另一个生命的诞生。这种血脉间的延续充满了一种荒诞的偶然性。
最终,姨父没有等来外孙出生的喜讯。虽然他拖了足够长的时间,但还是在最后时刻被击垮了。死亡是迅速的,甚至没有为准备好的悲伤留出足够的时间。
在将姨父下葬后,我们情愿或是不情愿地又回到了各自的生活,生活还在继续——只有在以后每年的某个特定时刻,我们才会将那种悲伤再重新复习一遍。
姨父姓“飞”,此刻,他的魂灵,正在另一个世界里自由地飞翔着……
文 李金羲(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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