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姑娘小我一岁,但我从来没叫过她段姑娘,因为她是我的亲小姨。
十二岁那年,外婆去世后母亲便把段姑娘从乡下接到我们家,从此我和段姑娘便一起在江湖街小学上学,风里雨里来去像是一对兄妹,虽然我年纪稍长,但母亲从来不准我叫段姑娘的名字,只准我喊她小姨,梳子去掉齿,背(辈)儿在。反正我也顺口了,只把“小姨”两个字当作她的名字叫。
段姑娘白白净净的瘦细身子,性格却像个男孩子,比我顽皮得多,没少让母亲烦心。记得小学五年级那年暑假,有一天段姑娘跑到江湖街尽头的老庙里抓壁虎,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儿,她竟爬到了庙顶上。庙本来是废弃了的,能用的东西也早已不知被谁搬走,只剩下三层楼高的残垣断壁,在岁月中摇摇欲坠。段姑娘沿着布满青苔的断壁爬上庙顶,再想下来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得不住脚儿,人一下被困在了庙顶上,想了许多办法也没用,我只好赶紧跑回去叫母亲。母亲听后放下手里的一把嫩韭菜,嘴里骂着就往老庙跑。
母亲看到年久失修、千疮百孔,连青瓦片都腐烂了的庙顶,在段姑娘的脚下粉末杂尘直往下落,吓得脸都白了。而段姑娘站在上面却毫无惧色,双手挥动学着当时黑白电视里正播的一部武侠剧里的女主角,腔调豪迈地说:“我站在最高处,指挥属于我的江湖!”
等到街坊邻居们赶来,把段姑娘从庙顶上救下来,母亲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在她屁股上打了两巴掌说:“这么大个人,怎么还这样让人烦心?”
段姑娘边拍打着沾满尘埃的衣服边回答:“常在江湖走,哪能不失足?”
真是外来的孩子不怕鬼。
其实,这还不是母亲最烦心的,烦心的还在后头。
上高中时,我和段姑娘已经不在一个学校上学,我在城东中学,她在城西中学,除了节假日回到江湖街的家里见面,平时她都住校,所以见面也就渐渐少了许多。是在高二的某一个星期六,照例我们放学后都要回家吃晚饭,也就是那顿晚饭中,段姑娘的一句话,让母亲手中的饭碗从饭桌上飞到了门外。
那时段姑娘十七岁,人出落得叫一个什么来着?因为是我的小姨,在这里就不细说,只不过告诉你——那叫一个美!外婆一生就生了两个孩子,母亲和段姑娘都取长补短的传承了她的美,据说母亲当年也是因为这才得以从乡下嫁到城里,且是有正式工作的父亲的。
还是说当天吃晚饭的事。
母亲盛了一碗稀饭,嘴里咀嚼着一截咸黄瓜咯吱咯吱响。
段姑娘说:“姐。”
母亲含混地应一声:“嗯。”
段姑娘说:“我有了男朋友。”
母亲听过,错愕地张着嘴,瞪着段姑娘半天没反应过来,最后一抻脖子,生生把那一截没嚼烂的咸黄瓜咽了下去,就放开了抱怨:“你个死孩子,没收没管了,对得起谁啊?是死去的娘还是我这个当姐的?把你拉扯大图的就是你能考个大学,将来嫁个体面人,姐脸上有光,你也幸福了,就算考不上大学,江湖街好小伙多的是,寻下一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又在姐面前,总比回乡下或远走高飞强。我就担心这个,没想说来就来了,才多大个人儿,尽做些犯浑事。”
其实母亲说的不无道理,母亲当初把段姑娘接进城里时,知道她生性野,就想让她在自己身边生根发芽,凡事也好有个照应。
母亲又说:“这事我不同意,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段姑娘淡淡地说:“我们已经分不开了。”
母亲一声恨,饭桌一道亮,面前的稀饭碗瞬间飞到了门外的砖地上,碎瓷四溅。然后,母亲边走进厨房边说:“鸟儿大了,翅膀硬了。”
本来不关我事,想想还是以收拾残局者的身份,出去把母亲摔出的碗碴及满地米粒清扫了一下。再回到屋里时,我说:“你就风平浪静一下行不?”
段姑娘也放下自己的饭碗,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说:“老外(段姑娘一直这么简称我,因为我是她的外甥),你不懂的。”
过了一会儿,段姑娘竟从房间里提出一个帆布包向门外走去。
我说:“小姨,你要去哪?”
“去我的归属。”
母亲在厨房里大声说:“让她走,看她能在外面挨几日?”
我看见段姑娘走得理直气壮,就听了母亲的,没有去拦她。如果当时我把段姑娘拽回来,后果也许就会不一样。从那以后,段姑娘和母亲就开始有了一层隔阂。
过了十多天,其间母亲虽然时不时念叨段姑娘的不是,但在一个午后,还是忽然放下手中的活说:“我去看看她到底死哪去了。”
母亲要找段姑娘,当然首先要去城西中学。可是,母亲到了城西中学后,段姑娘的班主任却说,段姑娘早退学了,是自动退学,并拿出有段姑娘签过字的“退学申请”。这下,母亲慌了。
母亲临出门时,班主任还说:“其实,按段姑娘的成绩,毕业时考个一般大学问题不大,突然退学,我们也觉得奇怪,以为家长同意的,敢情家长还不知道,可惜了,也是我们工作中的疏忽。”
这些,现在对母亲来说都不重要了,关键是母亲要尽快找到段姑娘。
母亲当时就没有回家,找段姑娘的同学和有可能知道她去向的人打听,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失望地回来。回来后也不管坐在黑暗中等待吃晚饭的我和父亲,坐下来就鼻子一把眼泪一把哭起来。
父亲说:“那么大个人了,还怕丢了不成?”
这下,正好让母亲抓住了话题奚落:“当然了,不是你亲妹妹,离你心远,是死是活跟你不搭界,你自然心宽。”
父亲也不还话,站起身顺手开了灯,走进厨房要亲自做饭,锅盆被弄得叮当响。
母亲又说:“怎么不知人家的心放在你身上,好歹也给个信儿。”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天天出去找段姑娘,人都瘦了一圈儿,也无果。真正先知道段姑娘下落的,还应归功于我。那个星期天,我觉得对于段姑娘的失踪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毕竟一块长大又是亲小姨,便决定出去帮母亲找一找,人又不是蚂蚁,不相信能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出去找段姑娘之前,我先去找了牛宝宝。牛宝宝和我同岁,在江湖街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家离我们家不过二百米,不过我挺讨嫌他那一嘴猪屎牙,一咧像两排生了锈的炮弹壳。我找他是想让他和我一块去找段姑娘,因为他早已辍学,整天在城里逛悠,旮旮旯旯比我熟。
但是,令我没想到的是刚和牛宝宝说明来意,他竟放声笑起来,弄得我一半在云雾中。牛宝宝说:“找她干什么?你小姨正在享人间清福呢。”
我说:“你个猪屎牙什么意思?”
“真不知还是装不知?人家现在在和赵大有过快活日子呢,这下你们攀上高枝了。”
“说话可要负责任?”
“骗你我是驴生的。”
赵大有我知道,是工商所所长的公子,可我不明白段姑娘怎么会和他搭上了手,还过上了日子?不管这些,还是先回去告诉母亲。母亲立即扬言要去把段姑娘找回来,但自从去过一趟工商所所长家后,非但没领回段姑娘,自己也不再提此事了。
直到年底,有一天段姑娘突然回到江湖街,人像变了一个人,满脸苍白又不知哪来一身风尘,看样子摊上事了,母亲一问,才知道赵大有把她踹了,这其间她还为赵大有流过一次产。
事已如此,母亲也不好再说什么,倒是段姑娘没做过多停留,收拾收拾说要去广东打工。
母亲说:“等过完年吧。”
段姑娘在门外稍微顿了一下,最后还是在年味中再一次在江湖街消失,并且一去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