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宪歧
五彩蛇
1962年春,央河公社的食堂已经是粒米皆无了。
公社书记老黄急得脑门疼。
偏偏,几个大队的支书一齐找书记求救。
老黄有气无力地把手一挥:“没粮食,还办个逑食堂?散伙!”
大队支书们如释重负:“好,好。散伙!”
老黄又补充一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
随后,老黄就写了辞职申请。
据说,他是央河县第一个辞职的科级干部。
辞职后的老黄赶紧想法顾自己和家里人的肚子。
转眼间就到了6月连雨天。
老黄家住央河村最北头,离央河最近。
央河里有鱼,可没人敢捞,那鱼都是河豚鱼,浑身是毒,吃不得。
央河两岸还有一种无毒的水蛇,当地人都叫五彩蛇。
因为这蛇浑身的花纹赤橙黄绿黑,挺好看的。
央河两岸的老百姓再没吃的,饿肚子,也没人打五彩蛇的主意。
大家都说,蛇就是龙的化身,那是神,是仙,万万动不得。
辞职的老黄是无神论者,他不信邪,什么神不神的?哪来的神?纯粹是迷信思想在作祟!
有一天,他正在河边草丛里抓青蛙,猛然发现一条五彩蛇游过来。
嚯,好大呀!小碗口粗细,一丈来长。
老黄兴奮异常,顺手搬起一块石头朝蛇的头部狠狠砸去,蛇翻了几个滚儿再也不动了。
老黄拖着蛇往家走,半道遇见六爷。
六爷在村里德高望重。
六爷当时就吓傻了,半天缓过气来,战战兢兢地说:“罪过,罪过啊!这是龙王爷显圣啊!要遭报应的。”
老黄却说:“六爷,报应不报应,咱先不管,填饱肚皮为要!”
六爷黑着脸连连给蛇作揖:“请龙王爷恕罪!请龙王爷恕罪!”
老黄把蛇剥了皮,把蛇肉放在锅里煮了半锅。剩下的用盐水腌渍起来以后吃。
老黄家算是过了蛇肉年,那条五彩蛇肉足足吃了5天才吃完。
全家6口人,只有小儿子黄小根没吃。
不是他不想吃,那几天他没在家,等他从姥姥家回来时,只看到了一大堆蛇骨头。
为此,他还大哭了一场。
就在黄小根回来的当天夜里,老天爷发怒了,那大雨跟瓢泼似的下了多半宿。
睡梦中,黄小根听见了一家人的哭喊。
他睁开眼睛一看,不知啥时候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眼前洪水滔滔,哪还有房子?
老黄家被洪水冲走了5口,就黄小根死里逃生。
奇怪得很,村里其他人家却安然无恙。
六爷围着那块大石头转了一圈,抱起了黄小根。
从此,黄小根开始吃百家饭,穿百家衣。
村里人都偷偷说:“老黄家吃蛇,得罪龙王,龙王一发威,就把他们都弄回东海赎罪了。因为他们都吃了龙王肉!就小根没事儿,他没吃龙王肉啊!”
其实,小根能活下来,是父母把他托上石头的。
六爷把黄小根送到了学校读书。
六爷临死前,跟村里人说:“黄小根这小子,福大命大造化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好好待他!”
后来,黄小根考上了水利大学。
大学毕业后,黄小根分配到县水利局工作。
他经常站在当年那块石头上仔细端详,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他知道,洪水跟他家吃蛇肉没有任何关系。
他家房子盖在石头旁,表面看,是块大石头,实际上它是岩石,地下大着呢。
房子冲了,洪水被岩石挡住,不但救了他,也救了全村老百姓。
如果没有这岩石,后果不堪设想。
后来,黄小根当了央河公社的书记。
1972年大旱,庄稼欠收,老百姓又闹了饥荒。
几个大队支书找黄小根想办法。
黄小根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荒坡不是能开垦吗?”
一句话醍醐灌顶,几个干部互相递个眼色,回去后便领着社员开荒种地。
社员们高兴了,谁开的荒谁种,收成归自己。
有人往上打了“小报告”,说黄书记鼓励搞“资本主义”那一套。
央河公社的社员联名按手印保他,说荒是大家伙开的,要处分就处分大家伙。
县里一见民心不可违,就顺了民意。
虽说免于处分,但必须把黄小根调离央河公社。
改革开放以后,黄小根当了一任县长。
县里在央河上游修建了一座中型水库。
原来的河道变成肥沃的水田,有库水灌溉,一到秋天,稻菽卷起千重浪,家家高唱丰收歌。
黄小根这任县长净给老百姓办事,口碑很是不错。
紫蝎子
自1960年始,三年的自然灾害让央河人大开了杀戒。
吃蛇,吃猫,吃蟾蜍,吃老鼠,吃蚂蚱,吃青蛙……
反正,能吃的都吃光了。
不吃不行啊,不吃肚子饿,不吃就得饿死。
过去,这些东西看着都恶心,甭说吃了。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央河这地方生长着一种蝎子,这种蝎子通体暗紫色,个头大,毒性大,是中药全蝎的极品。
央河人也知道,城里人把蝎子用油炸了,当成一种美味食品来吃。
但央河人没有吃蝎子的。他们善于抓蝎子,卖给供销社,换一些生活用品。
紫蝎子是上天恩赐给央河人的好东西。
王老顺是央河方圆几十里的捉蝎子能手,人称蝎子王。
这么说吧,那些个张牙舞爪的紫蝎子大将军,只要一遇上王老顺,立刻举起手来乖乖地投降。
王老顺捉蝎子捉了几十年,从没被蝎子蜇过。
可惜,本来是挺好的中药材,现在没有人往供销社卖了,都自己吃了。
不吃不行啊,没粮食,肚子饿扁了。
央河人吃蝎子,就没有城里人那么讲究了。
城里人吃蝎子,是品尝,是美味儿。
央河人吃蝎子,是填肚兒,是活命。
央河人把捉到的蝎子用开水一烫,捞出来晾干,撒点盐面,就吃了。
蝎子的毒性都在尾部,开水一烫,尾部一翘,那毒汁就排泄出来。把浸有蝎毒的热水倒掉,用凉水冲洗几遍,便可去掉毒素。
以前,王老顺没吃过蝎子。
家里的粮食吃光了,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总不能让老婆孩子饿着,他便上山捉蝎子。
村里人都上山捉蝎子,再多的蝎子也会被捉光的。
有人就空手而归。
王老顺从来没失过手。
他的眼睛很毒,好像能看透石头一样,只要他看一眼,就知道哪块石头底下有蝎子。
这天上午,王老顺上山捉蝎子。
不知为什么,今天的蝎子好像是故意跟他作对似的,都躲着他。
中午回来,才抓了几十个。
看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他不忍心跟孩子们争吃,就悄悄溜回西屋睡大觉。
一觉醒来后,舅哥来了。
舅哥手里拎着一瓶子老烧酒,给王老顺晃晃说:“馋酒了吧?晚上咱俩过过酒瘾。”
王老顺高兴得小眼睛放着光:“好好。我出去弄点下酒菜,你歇着。”
王老顺一溜小跑上了山。
嘿嘿,真是天随人愿。
那些上午跟王老顺躲猫猫的紫蝎子大将军,这会儿都出来了,静静地趴在石板下面,一窝一窝的,很快,王老顺就把玻璃瓶子装满了。
这时,红日西坠,王老顺饥肠响如鼓。
一天没吃东西了,他感到四肢无力,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
王老顺坐在路旁歇脚。
恰巧,旁边有一块大石板。
王老顺知道,这石板下面一定有货。
他猛然一掀石板,密密麻麻的紫蝎子蜷曲在一处。
他看看已经盛满的瓶子,又舍不得放过这么多紫蝎子。
他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它们吃掉。
一想到吃,他肚子更难受了。
索性,就吃。
他抓起一个蝎子,把带毒钩的尾部掐掉,一张嘴,扔进去咀嚼着。
虽说没有带盐面的滋味好,但感觉还行,好歹能填肚子。
掐掉毒钩,一口一个。
再掐毒钩,再一口一个。
这窝蝎子共57个,王老顺吃一个数一个。
吃完蝎子,王老顺顿觉浑身有力气,健步如飞。
舅哥已经等不及了,坐在桌前,盯着那瓶酒出神。
王老顺说:“哎呀,今儿好运,你看,满满一瓶子。”
舅哥也高兴:“你真走运,我上三回山,总共也没你半天抓的多!”
晚饭简单,稀菜粥、腌葱叶、腌黄瓜,还有盐水腌蝎子。
哥俩你一盅我一盅,好不痛快。
舅哥趁着皎洁的月光,晃晃荡荡回去了。
王老顺也有一些醉意,早早睡去。
夜里,老婆感觉王老顺的身体有些凉,摸摸脸,也是凉的。
老婆使劲儿推王老顺,可王老顺就是不理睬。
老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左右邻居。
大家七手八脚把王老顺抬下炕。
这时候,王老顺的身体已经发硬了。
老中医何先生翻翻眼睛,又看看舌头,再瞧瞧暗紫色的手脚,摇头叹息:“是中了蝎子毒,没治了。”
何先生跟大家讲,吃蝎子虽说把毒刺拔掉了,但蝎毒难免不残留在身上,如果不小心,吃多了,会中毒的。
大家都替王老顺惋惜:蝎子王却被蝎子毒死,正应了打鸟的人被鸟啄瞎了眼的古训。
荒唐的年代,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绿头蚱
到了1963年秋,社员们的吃粮问题稍有缓和。
但都饿怕了,囤里有粮食,也不敢吃干的,总是喝稀粥。
担心哪天再挨饿。
央河两岸稻浪滚滚,已是一片丰收景象。
不知从哪天开始,稻田突然出现了一种蚂蚱,褐色的身躯,绿色的脑袋,个头很大,专吃稻叶。
大家都管这蚂蚱叫绿头蚱。
这两年,央河人算是开了眼界,饿得没办法,啥都吃了。
光蚂蚱就吃了许多种。
但这绿头蚱还是第一回看见。
柳溪逮了几只,准备拿回家尝尝。
老中医何先生说:“柳溪,这绿头蚱万万吃不得,也是有毒的东西。”
柳溪便顺手扔了。
有一天,柳溪发现,稻田里有许多外乡人抓绿头蚱。
他很奇怪,问一个小孩:“这东西不能吃,抓它干嘛?”
小孩答:“能吃啊,我们家天天都吃。我们那地方的都抓光了。”
柳溪大喜。
立即回家拿了水桶,叫上老婆孩子,一块儿去抓绿头蚱。
当柳溪一家人满载而归的时候,村里人也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蜂拥而至。
一时间稻田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何先生急了,顿足叹息:“这是一种毒蚂蚱,吃不得啊!”
没有人理睬他。
何先生没办法,只好嘴里嘟囔着:“这也是饿逼的,怨不得他们!”
他雇了一辆小毛驴车,去80里外的城里。
第二天,何先生拉了满满一小车草药回来了。
柳溪正从稻田里抓绿头蚱回来,问:“何先生,进这么多药?”
何先生答:“这还不够呢,还得进。”
柳溪又问:“哪用这么多药?”
何先生答:“给你们用啊!”
柳溪呵呵笑:“我们?我们哪来的病?”
何先生也呵呵笑:“这会儿是没病,可病在你身上藏着呢,到时候就出来了。”
柳溪说:“那咱们就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
冬天里,柳溪在云雾山里掏了一窝獾子,大大小小5只。
獾子这东西肉肥得很,跟猪肉差不多。
柳溪让老婆把肥肉炼成油,把晒干了的绿头蚱用獾子油一炸,焦黄的香喷喷的酥酥的,太好吃了!
第二年一开春,柳溪總觉得脑袋刺痒,就用手抓挠,越挠越痒。
后来就不痒了,可柳溪的脑袋肿胀起来,越肿越大,头大如斗,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了。
柳溪只好去找何先生。
何先生说:“咋样?是我说得对,还是你说得对?”
柳溪连忙说:“你对,你对!”
何先生说:“这绿头蚱的毒素小,来得慢,一般的潜伏期为4个月,要是中毒太深,就会成为傻子,但要不了命。”
柳溪忙问:“我会不会成了傻子?”
何先生答:“应该不会的。只要你按我说去吃药,这毒,慢慢就会排出。”
何先生给柳溪抓了3副药,足足3大包啊。
不久,柳溪家里的人都开始脑袋刺痒,柳溪赶紧把老婆孩子领到何先生的药店里。
看着家里那一大堆中草药,柳溪感叹:“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又不久,村里有一些人都犯了跟柳溪一模一样的毛病。
何先生的草药没了,就又去城里进了一次。
后来,外乡人也来找何先生看病。
这些外乡人的脑袋出奇的大,大家把这种病叫“大头病”
柳溪80多岁那年去城里儿子家过年,儿子在饭店安排了一桌饭菜。
柳溪盯着其中的一盘菜,有些害怕。
他问:“这盘菜咋有点面熟呢?”
儿子答:“谁请你吃过?就这一盘菜,一百多块呀!”
柳溪点点头:“我确实吃过,你也吃过。”
儿子惊讶地问:“我可从来没吃过。”
柳溪眼里有了泪花花:“你小时候,咱家没粮食吃,吃的就是这种叫绿头蚱,有毒啊,不能吃!”
儿子立即对服务员说:“去,把老板喊来。”
老板跟儿子是熟人,问:“柳经理,啥事啊?”
儿子问:“我爸说这盘菜有毒,吃不得。”
老板嘿嘿笑:“这盘菜是我店里的招牌菜,一般人想吃还吃不着呢。这叫‘金蝉酥,是用一种叫‘绿头蚱的蚂蚱炸的,这蚂蚱跟蝉相似,所以就叫‘金蝉酥,这是经过脱毒处理的。随便吃,安全得很!”
大家放下心来,这盘菜太好吃了,被大家吃个精光。
柳溪却一口也没动。
他想起了当年的事,心里不是滋味。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