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夔
鸬鹚七兄弟,我是老四。我们有一个长辈,它叫阿布。天渐渐昏暗下来,江面上升起湿漉漉的雾气,主人上了岸,坐在大石头上吸烟。阿布通常是不说话的,它总是无精打采地立在竹竿的一头,有时它会冒句:我老了。这时我就要把声音低下来,我喜欢讲故事,我是故事家。我故事的开头通常是这样的:
时间开始了。
这是个噱头,听起来就像“世界开始了”。有时我觉得,“我的故事世界,从时间的尽头开始”才是这句话更完整的表述。
1
时间开始了。
天黑得像块炭,但阿丽更黑,它飞到哪里,黑夜的中心就到了哪里,你可以感觉到空气在它那里崩塌的声音。它在泠汀滩村的上空盘旋一圈,调整了心情,落在院子里。
阿彭。它轻轻喊道。
阿彭是一只体形高大的雄性鸬鹚,此刻正待在鸟舍内休息,听到阿丽的叫声,它从鸟舍里走出来,撑开翅膀,拥了拥阿丽,说,你来了。
我们走吧。阿丽说。
现在天空中是两块漩涡,它们往东南方向飞去,身后,是撕裂的空间,黑色的碎晶片。它们停下来,那些碎晶片就消失了。它们立在九天岛的芦秆上,阿丽不说话,阿彭便也不说话。空气像病人揿出的鼻涕,腥臭、冰凉而黏稠。一只夜枭从不远处掠过,它的爪子下面,有一只不停挣扎的老鼠,它们听到老鼠发出的尖叫,像青色瓷片上的裂纹。阿彭的爪子紧了紧,下半夜,芦秆沾满了水珠,滑腻腻的。它闭上眼睛,对阿丽说,我们去桃林吧。
阿彭闭上眼睛的时候,看到了桃林。阿彭不明白,这次回到九天岛,为什么阿丽不带它回那个曾经的家,虽然有些破败,但好歹有干松的草褥,有门有窗,可以抵挡下半夜的寒气。它让它立在芦秆上,阿丽不开心了?它在惩罚它?它以为阿丽会让它一直立到东方发白,没想到阿丽会答应。桃林只有两棵桃树,但在这个季节,两棵桃树可以包含春天所有的内容。它们在那里拥抱、亲吻,地上有散落的桃花花瓣。
地上有了更多的桃花花瓣。它推开了它,它喘着气,就在刚才,阿丽的身体还软乎乎的呢,它哪儿都好看,但这会儿,它硬得像块铁。它问,怎么了?
你走吧。阿丽说。
它怎么可能走呢?今夜还没尝到甜头呢!何况,它还准备了一箩筐的话。它变魔术般从翅膀里掏出了首饰盒,打开,是一枚钻石戒指,它那么亮,反射着月亮的光。它说,阿丽,嫁给我吧!
阿丽笑着说,你连人类的这个都学会了。
阿彭说,嫁给我吧!
戒指哪儿来的?
主人给的。
给你戒指干什么?
主人让我向你求婚。
哈哈,太可笑了,你想把戒指戴在哪儿?
戴在你的脚趾上。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嫁给你吗?
你也老大不小了。再说,嫁给我不好吗?我们一齐回去。主人很好,你也不用再为三餐发愁。
他妈的!阿丽尖叫道。你以为我嫁不出去吗?你以为我非你不嫁吗?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要你回来,回到九天岛,双栖双宿,过自由自在的生活。穷有关系吗?只要我们好,我们有我们的自由。可是你只想着你的狗屁主人,想着他对你的好,这有什么用,什么用!自由呢?尊严呢?好了,你走吧!我宁可高傲地发霉,也不要锦衣玉食的生活。阿丽飞起来,阿彭在后面追。芦苇丛中,阿丽不见了,阿彭喊了那么多声,它都没有出来。天快亮了,阿彭只得独自回泠汀滩去了。
阿丽在芦苇丛中,流下了泪。去年九天岛还那么多鸬鹚呢,转眼只剩它一个。它不知道人类用了什么手段,让它的兄弟姐妹们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服务。但它不去,它坚决不去,它爱九天岛,爱岛上的所有。它闭上眼睛,它们就浮现出来,在九天岛的每个地方,它们像每时每刻都在跟它说着话。还在桃林的甜蜜,它和阿彭,在那里做下了多少令它脸红心跳的事啊!它心里想着阿彭,想着它的好,可是不管怎么想,它也不会跟着去泠汀滩的。它要它回来,回到九天岛来,它是国王,它是王后。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心一天天变冷,岁月,只能是岁月,它凝结冷冻在那里,再也浮不起任何波澜。
2
时间开始了。
阿丽再没去过泠汀滩。夏天的时候,九天岛上来了个老头,他和请来的匠人们一起,用石头垒了一间大屋。本来阿丽是有些担心的,因为那间大屋紧靠它的鸟巢。有一次,老头在树丫间架设滑轮,他小心地绕过了阿丽的鸟巢,阿丽在他头顶的树枝上,看着他拉铁索。老头忽然停下来,他冲着头顶的阿丽说道:嗨,你叫什么名字?
阿丽没有说话。它想,它一搭话,它就上了他的当了。
老头笑着,说,我叫林钢,树林的林,钢铁的钢。今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阿丽不知道老头为什么笑,那么诡异,让它担惊害怕。它打开翅膀,飞到芦苇丛中去了。
九天岛不大,一个足球场吧。林钢在足球场边上开了块菜地。他有一艘小机动船,十来天去趟对岸的白米镇,买些生活必需品回来。其余的时间,他戴着老花镜,躺在屋前的空地上看书。天空清澈得像块镜子,摇摇椅不停地晃动,像能把天空晃得掉下来。有一次,林钢种菜去了,阿丽走进了他的屋子。屋子从外面看上去很粗糙,里面倒有些精致,墙面上粉了白水泥,书房里放了一圈书架,摆满了图书。最不考究的是卧室,被褥、衣服胡乱堆放着,大床像个垃圾场。单身男人,总归这样吧。它想起以前,阿彭也是个不爱整理自己东西的邋遢鬼。它慢慢整理起这里的衣物,将它们折叠起来,它喜欢物的秩序。阿丽还没整理完呢,外面就响起了脚步声。
林钢将一袋刚采的菜扔在外面地上,洗了手,进了卧室。他疑惑,怎么床头柜上有折叠好的两件衬衫。他下意识地翻了翻叠好的衬衫,不对呀!他从里间走到外间,又从外间走到里间,但一无所获。自己老糊涂了?犯了老年痴呆了?他的父亲,住在九龙公墓2-319-9号,碑上写着“林森之墓”。林森是个老年痴呆症患者,最后的三年,他完全丢失了时间。对最后三年的林森来说,任何事情,既从来没有发生,又可能正在发生。老年痴呆症是有遗传的,可是自己才65岁呀!
如果不是老年痴呆的前期症状,那又是什么呢?
过了两天,林钢去了白米镇,在镇汽车站,他看到一辆开往西阳市的大巴即将发车。然后,啊,他就去了西阳。这有随机性。林钢坐在车上,想他年轻的时候,因为随机而发生的那些有趣甚至有些是荒唐的事儿。他下了车,坐在西阳公交车上,这是条熟悉的公交线路,可是才几个月,它有了新的变化。西阳市像急于改变自己形象的女人,她在试妆镜前将衣服换来换去。他下了公交,出现在西唐小区,这里有他的儿子和儿媳,他想他们了。几个月前,他还和他们吵了架,可是现在,他又回来了。他出现在儿子和儿媳的客厅里,吃着儿媳削好的香梨。如果人和人之间,只有这些短暂的见面多好。林钢窝在沙发里,香梨的甜正在他身体里发酵、鼓胀,然后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他说,你们还是应该考虑要个孩子。为什么不呢?生活条件那么好,要啥啥都有。关键不是他能做得了主,儿媳的脸色也没有那么好看了。林钢想把话题转过去,但是他在拐角的地方没看到灯火辉煌的大厅,只看到一条灰暗的小胡同,他拐到小胡同去了。林钢说,我病了。
哪里病了?儿子问。
反正不舒服,我也不知道哪儿病了。
哪儿不舒服?
说不出。林钢觉得自己的回答像一个碰瓷者,要赖在儿子身上似的。
没劲?
嗯。
那带你去医院检查检查。
林钢知道儿子的工作忙,应酬也多,而且即使想去医院检查,自己去也没有任何问题。但他还是由着儿子开车,给他找人、排队、挂号,做了一系列检查,屁事没有。在儿子家待到第三天,最后一项检查结果出来,他就得离开西阳市了。
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他回到九天岛上,心情多少有点失落。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又能怨谁呢?他回到家,天呐,这还是他的家吗?衣物入柜,一件件摆放整齐。他怀疑自己的眼睛,还想起了田螺姑娘的传说。要真有田螺姑娘,那又该怎么办呢?林钢像《田螺姑娘》中的男主人公,他笃定要找到答案的。
林钢又去白米镇了,阿丽将他换下来的两件衣服放在塑料盆里,带到江边的石头上,它是讨厌洗衣粉的,但每回总要用一点,它觉得林钢会喜欢。它用脚踩着盆里的衣服,唱着歌,有时会突然扎进江水中抓鱼。洗完衣裳,阿丽将它们晾在外面的绳子上,它也需要在绳子上晒一晒羽翅。九月,天气转凉,但临近中午的太阳还是很厉害的,它想着,再过会儿,衣服和羽翅一齐干了,它好收它们进去。它刚刚进屋,门就关上了,因为林钢就像《田螺姑娘》中的男主人公一样,埋伏在附近。阿丽进了卧室,林钢跟到了卧室。空间太小,它刚刚撑开翅膀,衣柜就狠狠地给了翅膀一下。乱跳了几下,阿丽索性不动了,静静地立在床头。林钢坐在它旁边,抚摸着阿丽黑色的羽毛,说,我早该猜到是你的,我的邻居。
阿丽浑身发冷,像被冻住了。这是它和人类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它想,要是阿彭在就好了,怎么和人类相处,阿彭是知道的。它闭着眼睛,脚趾不安地弯曲着。它觉得他的手越来越暖,阿丽吁了口气,睁开眼睛,跳下床,向门边走去。它说,我要走了。
林钢说,不忙。
他真是可怕,连声音也是暖的。它走到门边,说,把门打开吧,我要回去。
林钢把门打开,说,好吧,有空来玩,这儿也是你的家。
阿丽对自己说,镇定镇定镇定!心下却是怕得不得了的。它的腿发软、打晃,好在它还是安全地出了屋子。天空是翅膀的家,它飞了起来,钻到芦苇丛中,蹲在有点潮湿的泥土上。阿丽想,自己怎么了?刚才他抚摸自己时,为什么一动不动?太阳有点发红,它还蹲在芦苇丛中,它想到了孤独和依靠,因为孤独,所以他和它需要相互依靠。是的,不是因为阿彭,也不是闲得蛋疼,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需要。它想得不错,因为第二天,林钢外出时,阿丽又想着要不要进石屋里帮他整理东西。它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阿丽在屋里走来走去,它想,林钢会不会这时候进来呢?想到这儿,它就心慌意乱,连腿都有些抖了。偏偏这时候林钢进来,他像早知道它会来,说,你来了。阿丽不作声,低着头,抹着床头柜。林钢说,我们倒像是一对呢!阿丽头更低了,脸红得像关公。林钢忽然张开双臂,蹲下身来抱住了它。阿丽听到他在轻声啜泣,它想,他真是个可怜的人,年龄大了,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阿丽用翅膀拍了拍他,说,好了,好了。林钢似乎哭得更厉害了。阿丽说,还有我啊,有什么事你都可以跟我说啊!林钢抬起头来,跟你说?阿丽说,是啊,跟我说,有什么不可以吗?林钢将它抱到床上,我会跟你说的,但不是今天。
经常是晚上,阿丽从树上飞下来,在石屋的床头柜边,它和他聊天。他讲他曾经的妻子,讲他的儿子、儿媳,讲西阳的生活;它讲它曾经的家族,九天岛上的野鸬鹚群,有时也会提到阿彭。那日天很黑了,他们谈兴正浓,林钢突然抱住了它,说,阿丽,你知道吗?我喜欢上你了。
你和我!?
是的,我喜欢上你了。林钢一边说,一边将阿丽抱得更紧了。
阿丽翅膀动了一下,你真的喜欢我?
是的,我要和你一起生活。
阿丽的眼泪下来了,这几个月来,它似乎一直在等着这句话。它说,我也喜欢你,真的。
我们在一起生活吧!
阿丽点了点头。
第二年的春天,阿丽觉出了身体的异常,它跟林钢说,最近,我的肚子有点难受。
林钢说,是不是肠胃出问题了?
阿丽说,不是,我想,我是怀孕了。
怀孕?林钢说,怀孕是人类的事情。
可是这次真的不一样,和以往不一样,我想我是怀孕了。
林钢知道,有一种疾病,叫假孕。他想,阿丽也是这样,它假孕了。也许过段时间会好的,它自己会想明白过来的。他搂了搂它,怀孕了,那就把他生下来吧。
阿丽说,当然得生下来,这可是你的孩子。
第二天,阿丽的肚子疼起来,林钢也觉出了异样,因为它的肚子比以往大。它蹲在干净的草褥上,让林钢的手放在它背上,它从来没有生过这么费劲的蛋。这蛋真大,有两只鸬鹚蛋那么大,林钢看到了蛋壳上的血丝。阿丽尽心孵化,它告诉林钢,那不是鸬鹚,而是人类的孩子。林钢不信,也只得由着它。又过了几天,蛋壳破了,从里面出来个小人儿,是个男孩,白白胖胖的,手脚齐全,发出“哇哇”的哭声。林钢起先吓坏了,而紧接着,惊喜便排山倒海而来。他将孩子放在掌中,婴儿手舞足蹈,哭声与别的刚出生的婴儿并无二致。
3
时间开始了。
房间还是很大的,也有书架,只是书架上的书他不喜欢。林志远每年暑假,都吵着嚷着要到西阳市来,真正来了,却无事可做。父母事情太多,照看他的任务,更多地落到保姆身上。保姆顾佳佳也算尽责,严格按林海夫妇嘱咐的,不让林志远在别墅里乱窜。书架上那么多青少年读物,林志远都看不上,他只喜欢读游戏攻略类的图书,他是游戏迷。“植物大战僵尸”虽然有些老套,却是他最喜欢的。但在这里玩不了,因为房间里没有任何电子设备,其他房间里虽然有,却都设有开机密码。有的时候,玩陀螺累了,他会发一会儿呆。他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这样对他,就像他们是他的后爸后妈。他们不热情,一起吃饭时,对他也没有额外的照顾。他曾经提过要到西阳市来上学,但林海说,白米镇的小学也不错。他恨他们,可是等他到了白米镇,却又格外想念父母,企盼暑假或者寒假早日到来。
8月7日,离暑假结束还有一大截,林钢来了,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从小到大,爷爷林钢最疼他了,只是这种疼,有时会让他格外反感。比如,现在爷爷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林志远撅起了嘴,把菜搛了回去。林海生气了,说,吃就吃,不吃拉倒。林志远看了看父亲,他也有点生气了,心想,谁稀罕,不吃就不吃。他潦草地吃了几口,把饭碗推在一边,说,我吃不下去了。
林钢说,吃了这么点不行呢!再吃点。
林志远说,我很饱了。
林钢说,再吃三口。
林海说,能饿死他!
林志远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阿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孩子,它多么想他呀。阿丽14岁了,对于人类,这不算什么,可是对于鸬鹚,已是生命的极限,它总是期望自己能活得更长久些,甚至还想像过孙子出生的场景,但这对于鸬鹚来说,不过是白日梦罢了。它老了,眼睛也有些昏花,有的时候,钻进水中,鱼能从它的眼皮底下溜走。不过想到孩子,它就有了活下去的信念。
林志远在班上的成绩不好,它觉得是自己的错,如果它是人类,那它就能时刻守在他的身边,照顾他生活,辅导他功课。但它不是,它只能远远地看着它,守着他的每一次离去与归来。
8月7日夜,林钢和林志远从西阳回来,站在树梢上的阿丽,流下了泪水。每次他们的离去,都是生离死别,而每次他们的回来,都是它的死去活来。静夜,林钢搂着它。阿丽忽然叫了起来,把正在打着呼噜的林钢弄醒了,他问它怎么回事,小夜灯泛着淡淡的黄色光晕,像撑开了玄幻小说中的能量结界,将他和它小心地裹在里面。阿丽依然心有余悸,它拍着胸脯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林钢说,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阿丽说,我刚才做梦,被一个怪物杀死了。
林钢笑着说,什么怪物,我去除了它。
阿丽说,那个怪物像个圆球,它长着无数条手臂,每只手上都抓着一把冲锋枪,它开枪了,啊!真可怕。
别怕,梦是反的。
可是,太真切了,就像刚刚发生的一样。
林钢拍了拍它的翅膀,不早了,睡吧。
阿丽说,可是我睡不着。
林钢说,我把灯关了。
那个玄幻小说中的能量结界消失了。
林志远越来越不听话了,这让林钢感到伤心。这才回来呢,林志远就吵着闹着要回白米镇租住的屋子里去,他要到那里玩游戏。天虽然不如以前那么蓝,水也不似十年前的清澈,可是九天岛到底是世外桃源,林钢总觉得这里可以养心,对孩子来说,多住上几天,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当下社会,不缺喧嚣,独欠宁静。可是孩子不这么想,在白米镇的租住屋,林志远喜欢到隔壁去,那人家的小孩和林志远同岁,有一台智能手机。林志远除了喜欢在手机上玩“植物大战僵尸”,还喜欢玩“酷跑”。他手指的动作很快,玩到兴奋处,嘴里还会发出“我操、我操……”的声音。
林钢被林志远缠得没办法,他想,他得和阿丽商量一下。他关上了卧室的门,说要去白米的事情。阿丽说,去什么白米,去那里他成天只会玩游戏。
林钢叹了口气,说,可是一个孩子,你让他在这里干什么呢?在这里,他连个玩耍的朋友都没有,那么孤单。我不想让他和我们一样孤单。
可是你看看这孩子!阿丽气愤地说,脑子里只装着游戏,游戏能干什么?将来能当饭吃?你不觉得你的管教很失败吗?原因在哪里?原因就在于,他觉得他是一个没爸没妈管的孩子。你应该告诉他,你就是他爸,我就是他妈。这样也许会完全不一样。
可是这样说,会有人相信吗?林海会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
我不管。阿丽的性子来了,我要你跟他说,你就是他爸,我就是他妈。
不可理喻!
你想把我气死是吧!是的,我快死了,我的寿限将至,在还没有到阎王那儿报到之前,我想听儿子叫声妈妈,这错了吗错了吗?
你没错,我也没错。林钢说,我们做了件有悖于社会常识的事情,产生了有悖于社会常识的后果,而如果不把这个后果纳入到正常的社会秩序中,我、你还有我们的儿子,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想一想,想一想吧,也许我们一家都被拖到实验室里,被那些变态老头作为变异生物研究来研究去。
好吧好吧,都是你有理。阿丽说。它一生气,腿就有点发软。真是老了。
林钢也有点生气,他出了卧室,看到林志远正趴在桌上玩陀螺。林钢说,别玩了,做课课练去。
林志远说,等一会儿。
林钢说,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就知道玩!不知道死活的东西。
林志远嗫嚅着说,你也玩。
林钢说,我玩什么了?
林志远说,你玩鸟。鸬鹚有什么好玩的,只会瞎叫唤。
阿丽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林钢说,你这个畜生,你玩陀螺还有理了。说着,给了林志远屁股一巴掌,给我学习去,那么多的书,白买的吗?
林志远盯了一眼阿丽,去做课课练。
就在那天夜里,阿丽死了。
4
世界开始了。
我的主人姓穆,他习惯叫我老四。他的老伴早几年死了,儿子、儿媳都在城里打工,他和孙子穆涛生活在一起。穆涛上大二,喜欢玩各类电脑游戏,尤其喜欢玩穿越火线,他喜欢听子弹呼啸的声音。老穆没什么朋友,月黑风轻的时候,他喜欢带上我,坐在江边的石头上,说一些陈年烂芝麻的事情。作为一名故事家,我的许多灵感,是从老穆那里来的。除此之外,我还喜欢玩电脑,并且迷上了编程。不去江上的日子,有时我能在电脑房间里待上整整一天。
游戏是人类精神世界的异域,而我,是那只创造异域的鸟。在我们平时打渔的江上,有个小岛,面积大约只有200来个平方,发大水的时候,它会被淹没在江中。那是个无名岛,岛上长满了茂密的芦苇。我无数次想象过在岛上游戏或者生活的场景,但所有的想象都只能存在于想象中。不过,如果有鸬鹚生活在这个小岛上,会过上幸福的生活,因为在近岛的水域,是我们鸬鹚兄弟最爱去的地方,那儿的鱼可真是多。当然,在我的故事和游戏中,它都是有名字的,它叫九天。
有一次,在江上,老穆跟我说起过那里。我和我的兄弟站在竹竿上,老穆指了指那岛,说,我年轻时去过,在岛上看到一条大蟒蛇。
后来,有天夜里,只有我们在一起时,他再次说起了那条大蟒蛇,他说,那蛇足有10多米长,花纹真漂亮,他看到它时,它一动不动。他很奇怪,从那岛上回来后,他很快有了艳遇,一个浙江姑娘走进了他的生活,后来她成了穆涛的奶奶。
你说,那蟒蛇是不是神仙变的?老穆咂了咂嘴唇,那天的情形,大约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遭。
我点了点头。
老穆很高兴,说,老四,你真是只好鸟。
我当然是只好鸟,还是一只会编程的鸟。最近我一直在编游戏,主要场景设在九天岛,那里不仅有密密的芦苇荡,还有丛林、高山和巨兽,穆涛在城里上学,周末会回来,他在电脑里发现了我编的游戏,觉得特别好玩。他拿着冲锋枪,在九天岛的芦苇荡里走着,有时天空会掠过飞翔的翼龙,他举起枪,扣动板机。
我讲过关于阿丽的故事,对于它最后的命运,阿布一直表示怀疑。它认为阿丽不会死,起码不应该在故事中的那天死去。我说,万物都有自己的命运,有生就有死,像我们的主人,有一天也会死去。阿布说,但阿丽不会。我觉得鸟老了,也会犯糊涂,甚至精神错乱。难道阿布要跟我讲“阿丽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之类的鬼话。但是,那天中午,我看着穆涛咬牙切齿地扣动板机,忽然产生了莫名的想法。是的,阿丽不应该在故事中的那天死去,它是被杀害的,杀鸟凶手就是他,穆涛。这个故事完全可以推倒重来。
5
时间开始了。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