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峰
一
三歪子把大鸟捧回家的时候，他媳妇艾月正在家里扫地。三歪子在外面喝了酒，所以说话就有点语无伦次。他结结巴巴地告诉艾月，他在外面拿了大鸟，准备添一台收割机。艾月一听三歪子拿了大鸟，心往下“噗通”一沉，她问三歪子，你拿谁的大鸟？三歪子打着响亮的饱嗝用手往身后一指，说，后村李二狗的。一听是李二狗，艾月的脑子里立即现出李二狗的样子来。光头，颈脖子带着一根麻绳一般粗的金项链，一身文化衫，嘴里衔一支烟。艾月记得那次自己赶集回来，在路上正好遇到李二狗。艾月并不理会李二狗，正要从李二狗身边走过去，李二狗伸手拦住艾月。李二狗斜着眼看着艾月，说，啊呀，我当是谁呢，敢情是三歪子媳妇。这是赶集回来，走这么急干什么？跟我去耍一会。说完就往艾月的身上凑。艾月狠狠地瞪了一下李二狗，艾月说，你回家跟你娘耍，我没有这闲工夫。李二狗并没有发怒，仍然皮笑肉不笑，他说，我娘她不在家，你跟我耍我不会亏待你。见李二狗皮这样厚，自己又走不脱，艾月急中生智，她用手往李二狗身后一指，说，你看，那不就是你娘么？二狗忙转身看，看了半天，也不见他娘的影子，只有一头母猪带着几个猪仔在那里拱地，才知道上了艾月的当。李二狗回过身来，见艾月已经走远了，便骂了一句，这个婊子。
艾月嫁给三歪子之前，李二狗曾经打过艾月的主意。李二狗在这一带名声不好，手脚不干净。李二狗托人上门说亲，被艾月父亲堵在门口，不让进门。李二狗贼心不死，以后只要看见艾月，就嬉皮笑脸，动手动脚。有一次正好被艾月的哥哥看见，艾月的哥哥手里拿了一把铁锹，在后面追李二狗，一直把李二狗撵出去二十多里，最后李二狗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就往河里跳，艾月的哥哥怕闹出人命，才停下不追。艾月的哥哥对河里的李二狗说，以后只要你再打我们家艾月主意，我保准一锹把你劈死。自从这次以后，李二狗再也不敢骚扰艾月了，有时见着艾月，李二狗就乖乖地让到一边，眼巴巴地瞅着艾月从身边走过去。见李二狗这样，艾月心里禁不住偷偷想笑。
现在三歪子居然从李二狗手里拿了大鸟回来，艾月让三歪子赶紧把大鸟送回去，三歪子说，收割机定金都缴了，退了大鸟，你让我到哪里去酬钱？艾月说，别的我不管，今儿你不把大鸟送回去，明天早上我就回娘家，你要大鸟还是要我，你看着办！见艾月真的生气，三歪子只好脸上赔着笑说，媳妇，我当然要你，明天一早我就把大鸟送给李二狗。艾月这才作罢。
第二天一早，三歪子起床吃过早饭，取出大鸟，跟艾月说去还大鸟。艾月说，好。
艾月以为三歪子真的把大鸟还给李二狗，就在家里安心地做事。艾月门前有一块芝麻地，新种的芝麻刚出苗，长了许多杂草，艾月就在地里薅杂草。快到中午的时候，艾月听到一阵机器响，抬头一看，见三歪子端坐在一辆崭新的收割机上，正朝自己笑。艾月有些纳闷，她心想，三歪子怎么把收割机开回家了。三歪子见艾月站在那里发愣，从收割机上跳下来，对艾月说，大鸟已经还给李二狗了，买收割机钱不够自己打了欠条。艾月将信将疑，三歪子对艾月说，你放心，我不会拿李二狗大鸟的。为了打消艾月的顾虑，三歪子说，你要不信，就一同与我到镇上，去问个清楚。这下艾月相信了三歪子。
二
三歪子喜欢赌钱，艾月与他谈对象的时候不知道，后来与三歪子成家，才知道三歪子这个毛病。艾月不让三歪子赌钱。三歪子保证说，哪个以后再赌，就是畜生。艾月以为三歪子真的说话算数，相信了三歪子。哪知三歪子背着艾月在外面赌钱。有时回家晚了，就对艾月扯谎，说他在路上遇见谁了，非要拉住他唠嗑，没办法只好陪人家唠嗑。这不，一唠就唠到这工夫。艾月明知三歪子说谎，但没抓住把柄，所以就不好说什么。直到有一次，抓三歪子现形，三歪子才不得不承认。那次三歪子又对艾月说，自己出去一下。艾月知道他出去准是赌钱，因为自己昨天在街上卖鸡放在床下的钱没有了，家里没有谁来，准被三歪子拿走了。艾月不动声色，远远地跟在三歪子后面，三歪子怀疑艾月跟着自己，边走边掉头，看艾月是否跟着自己。见不到艾月，三歪子就放松下来，他急急忙忙三步并做两步朝李二狗家的方向走去。艾月一直看到三歪子进了李二狗家的门。
晚上，三歪子回到家里，艾月问他去哪儿了，是不是在路上又撞见什么熟人，闲唠到现在。三歪子毕竟瞒着艾月赌钱，底气不足，见艾月看着自己的眼神，就知道艾月大概是知道自己的事了。见三歪子不说话，艾月说，你再扯谎啊。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好哄。我告诉你，三歪子，这日子我不想过下去了。明天一早我就回我娘家，让我哥来收拾你。三歪子还真怕艾月的哥哥，艾月的哥哥拿把锹撵李二狗的事他听说过。艾月和他结婚那天，艾月哥找三歪子谈话，艾月哥说，你欺负谁，我不管，你要是欺负艾月，那我可不饶你。三歪子拍着胸脯向艾月哥保证，说他以后只要动艾月一个指头，就任听处置。见艾月真的动了怒，三歪子赶紧上前说好话，他说，艾月呀，你看我们夫妻这日子过得好好的，你回娘家，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呀。再说，你哥知道了，还不一锹把我给劈死。任是三歪子怎样央求，艾月就是不理她，最后三歪往地下一跪，说艾月我都给你跪下了，难道你还不饶了我这一次么？见三歪子给自己跪下，艾月有点坚持不住了，她叹了一口气，说，三歪子，你这么大个人，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同李二狗他们混在一起，能有好么？三歪子保证，说下次你若再见到我跟李二狗他们混在一起，你就回娘家。
打这天开始，三歪子似乎真的变好了，天还没黑就赶回家里，艾月打心里高兴。
三
三歪子在镇上打工，那次三歪子从镇上回来，正好与李二狗打了个照面，李二狗知道三歪子怕艾月，就故意拿话激三歪子，他说，吆，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三歪子啊。据说你怕你媳妇艾月都怕到让你向东你不敢向西，让你打狗你不敢撵鸡的份上了，哎，男人都像你这样那还有个什么劲。三歪子红着脸，强辩道，谁说的，你别胡扯。李二狗说，那你敢不敢跟我去打牌。三歪子本来不想去跟李二狗打牌，被李二狗用话一激，头脑一热，就把艾月的话当做耳旁风了，三歪子说，打牌就打牌，有什么了不得的。见达到了目的，李二狗暗笑，心说，你三歪子，艾月嫁给你，算是你捡了个大便宜。
其实三歪子和李二狗他们打牌，十次难得赢一次，每次都是李二狗借钱给三歪子。过后三歪子到他爹那里去要。三歪子爹问三歪子要钱干啥？三歪子说，艾月有了，买些营养品给艾月补补身子。听是为艾月补身子，三歪子爹就不说什么了。艾月为自己生孙子，自己这个做爷爷的，应该出些钱补助补助。三歪子轻轻松松从他爹这儿拿钱，艾月和他爹两头都不知道。
李二狗是吃准了三歪子。
三歪子在镇上打工，很长时间没有往家里拿一分钱，艾月问三歪子，艾月说，三歪子，你打工这么长时间，怎么没见往家里带一分钱？三歪子打工的钱全输给李二狗了，三歪子说，工钱到年底才结一次，平时不付一分工钱。艾月说，你同老板说，家里救急，先付一些。三歪子只好说，行。三歪子又找到他爹，三歪子说，艾月这个月营养差，想拿些钱给他买营养品。三歪子爹本来对三歪子的话表示怀疑，就问三歪子，艾月怎么还不见动静。三歪子说，爹，不是儿子说你，老不问少事，有钱你就拿一些，没有我就找别人去借，你同我说这些干什么。听三歪子这样对自己说话，三歪子爹弄了个红脸，再也不好往下问，只好掏钱给三歪子。三歪子从他爹这儿拿了钱，回家交给艾月，三歪子说，现在只能拿这么些，余下的等过年一次付清。
三歪子拿钱回来，艾月心里当然高兴，不管怎么说，这是三歪子在外面挣的。艾月打了几个鸡蛋，蒸几片咸肉，去村里的小店拿了一瓶洋河特曲。三歪子一边喝酒，一边对艾月说，自己想买一台收割机，单干，做老板，挣大钱。艾月说，哪来这么多钱呢。三歪子说，这不难，找李二狗拿大鸟。一听三歪子要拿大鸟，艾月当时就不同意，艾月说，大鸟的利息多高，挣的还不够还利息。三歪子说，他心里有一把算盘，自己能吃苦，最多三年时间，就能把大鸟还了，剩下的，就是自己赚钱自己用了。任凭三歪子怎样说，艾月就是不同意三歪子拿大鸟。
四
三歪子从李二狗那里拿了大鸟，当着李二狗几个狐朋狗友的面立下字据，然后摁上鲜红的手印。李二狗的字据是这样立的。借到李二狗三万元整，月息五分，分期还款，两年后还清。借债人，三歪子。下面是年月日。李二狗说，三歪子，不是我不相信你，假如两年后，你还不起这钱，我李二狗跟谁要去。这样，你在后面追加这样一个条件，两年后还不起，自愿将艾月转让给李二狗。你看这样行不行。一听这个条件，三歪子差点没从凳子上蹦起来。他看着李二狗，半天没说一句话。愣了半天，垂下脑袋，把李二狗要求的话写上去。李二狗把字据揣在怀里，然后拿出钱给三歪子。李二狗很高兴，让三歪子在这里喝酒。三歪子一捧起酒杯就把持不住自己，再加上李二狗和其他几个人劝，一杯又一杯。但三歪子也不傻，心里有事，酒喝到一半，就推开不喝了。任其他人怎么劝，就是不端杯。李二狗心里骂一句，这狗日的算是成精了，怎么说不喝就不喝了。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能这样说，李二狗说，不喝就不喝了，但你今天立的字据，日后可要兑现。三歪子说，那你放心好了，我三歪子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人。
三歪子买了收割机，村里人都知道。问三歪子哪来这么多钱，艾月说，三歪子在镇上驮的。别人将信将疑。除了当时在场看到三歪子立字据的几个人，没有谁知道三歪子拿大鸟这件事。
转眼秋收来临了，三歪子驾着收割机帮人家收割，忙得一刻也闲不下来。自从三歪子买了收割机之后，人就像转变成另外一个人，也不去外面打牌闲逛了。一个人整天在家里研究收割机。还请来老师傅传授技术。艾月在一旁看着心里高兴。回家跟她父亲一说，父亲拿五千元给艾月，说这是支持他们的。艾月不肯要，父亲说，就当你们先借我们的，等日后有钱了再还我们。艾月就把这钱给收下了。回来见着三歪子，艾月把钱交给三歪子，说她爹借给他们的。三歪子看了艾月一眼。没有说什么，就把钱给收下了。当晚，三歪子找到李二狗，说，先还一部分。字据另立。其实到这时三歪子有点后悔，他不该把自己的媳妇做为条件写到字据上。重新写借据的时候，李二狗坚持要把这条写上，三歪子死活不肯，最后李二狗只好让步，重新立好字据。
离开李二狗家，三歪子浑身轻松。
三歪子真的是拼了命干活，整个秋收下来，人整整瘦了一圈。
艾月在心里舍不得三歪子，三歪子回家，艾月就烧好吃的，艾月说，不能这样拼命，身体要紧。三歪子点点头，吃着吃着三歪子就趴在桌上睡了。见三歪子累成这样，艾月很心疼三歪子。为了不打搅三歪子，让三歪子睡觉，艾月轻手轻脚。直到三歪子一觉醒来，看到艾月在一旁守着自己，就责备艾月，没有唤醒他。
艾月有了，艾月把这个消息告诉三歪子。三歪子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似的，差一点蹦起来。三歪子问艾月什么时候有的，艾月说，这个月身上一直没有来，总是想吃酸的。三歪子让艾月在家里好好歇着，等忙过这阵，他要好好服侍艾月。艾月说，你也不要太累了。
五
外面有人敲门，艾月开门见是李二狗，刚想关门，李二狗就闪身进来。艾月说，你来干什么？李二狗嬉皮笑脸，找你们家三歪子。艾月说，三歪子不在家。不在家我就不能来？李二狗说。艾月说，你赶快走，我不欢迎你。李二狗说，什么欢迎不欢迎的，咱们老相识了。见李二狗这样，艾月转身从厨房里拿出切菜菜刀握在手里，对着李二狗说，李二狗，你再不走，我就对你不客气。见艾月手里拿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李二狗脸上有点慌张。他连忙对艾月摆手说，艾月，你不要来真的，我是来找三歪子有正事。艾月说，有什么正事你等三歪子回来再说。李二狗只得说，那好。边说边退出门外。艾月把门关上，李二狗在门外对艾月说，三歪子拿了他大鸟，他是来收利息的。艾月在屋内没有应声，等了好一会儿，听不到外面有任何动静，估计李二狗走了，才把门打开。
艾月真想立即去找三歪子，当面把事问清楚，可转念一想，三歪子这么累，自己这时去找三歪子，肯定不合适。并且艾月决定不问三歪子拿大鸟的事。要是放在以前，艾月肯定要找三歪子闹，说不定要回娘家，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三歪子规规矩矩做事，即便有什么，等过了这段再说。艾月是个懂道理的人。
一个秋收下来，三歪子看上去明显地消瘦了。但三歪子的收获无疑是出乎艾月预料的。不带欠账，三歪子带回家一万多块现金。晚上睡觉的时候，三歪子说要同艾月商量件事。三歪子说自己对不起艾月，瞒着艾月偷偷地拿了李二狗大鸟。艾月说，这件事你就别说了，我早就知道了。三歪子一愣，说艾月你是怎么知道的。艾月说，你不在家，李二狗来咱们家一次，说是找你要利息。三歪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敢情艾月早就知道这事，但为什么不早说。艾月说，看你这样累，我不忍心问你。见艾月这样知情达理，三歪子哽咽了。他说，艾月，我糊涂啊，早先拿李二狗大鸟，是因为自己确实想买收割机赚钱。但我没有想到李二狗这样坏。他让我立字据，把你也算上，回头一想，我觉得我太荒唐，哪里能把自己媳妇带上的。所以为了还钱我就拼命地干活。我觉得这样，我才对得住你。明天我就把钱还给他。断绝跟他的来往。
三歪子的转变，艾月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说，明天一早我回娘家，再跟我爹借钱，把这钱一并还给李二狗，以后我们和他就再也没有瓜葛。
三歪子和艾月夫妻俩聊到很晚才睡觉。
秋天的月亮很圆很大很亮，月光从窗棂间射进来，地上像洒了一地碎银。风声很轻，像是谁在轻声絮语。偶尔窗外响起什么鸟的叫声。旋即，又安静下来。
第二天一早，艾月吃过早饭，认真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回娘家去了。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