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涛
王宝,大矮,勒狗为业,一根血迹斑斑的麻绳不知让多少条狗命归黄泉。每天,他推着后座挂个铁笼子的破自行车,挨村溜喊:“卖狗喽——”他喊声虽然有气无力,可村上的狗听见了,却大吠若豹,好像随时都会扑上来把他撕碎了似的。
王宝年轻时并不杀狗,而是爱狗如命。他与狗反目为仇是源于他喂养的一只青盖。那是一条大狼狗,前爪搭在王宝双肩,头还高出王宝半尺。每日里,王宝百般调教,青盖不仅能跃起接物,而且还可田野逐兔,深得王宝爱宠。
王宝三十岁喜得一子。一日,其妻外出小解,青盖断索啮婴。王宝妻子回来,婴儿只剩下一颗拳大头颅。王宝妻痛不欲生,未等王宝锄禾归来,即悬梁自尽。王宝失妻丧子,悲痛欲绝。拿绳将青盖勒吊房梁之下,开肠破腹,挖心取肝。自此,王宝搓制了一根麻绳,专门干起了勒狗的营生。
王宝恨狗,也知晓狗的一言一行。夜卧床上,遥闻远村狗吠,他能从狗叫声中判定狗的大小。大狗的叫声低沉浑厚,间隔较长,且带有胸腔共鸣的颤音。小狗的叫声高扬尖细,叫声接连不断,像是一个顽劣的孩子,不停地用粉笔在墙上乱画。“嗯——嗯——”这是狗在诉说痛苦;“汪——汪——”这是狗在发出威胁;“呜——呜——”这是狗在抒发寂寞;“汪、汪、汪”这是狗在报告警戒;“獒—呜—獒—呜—”这是狗在呼朋引伴。只有当狗被绳扣勒住脖子时,才会“獒——獒——”地哀鸣嚎叫。
狗生气时,眼睛上吊;悲伤时,眼睛湿润;高兴时,目光晶亮;充满自信或希望得到信任时,不会将目光移开;受压于人或者犯错误时,会轻移视线;不信任时,目光闪烁不定;哀伤时低垂脑袋,无精打采;恐惧时,全身毛发直立,浑身颤抖,身体不停地抖动,背上的毛会竖起来;狗也会笑,嘴巴微张,露出牙齿,鼻上蹙起皱纹,眼光柔和,耳朵耷拉,嘴里哼哼叫唤,身体扭动着。狗尾摇动,表示喜悦;尾巴垂下,意味危险;尾巴不动,显示不安;尾巴夹起,说明害怕;尾巴直伸,表示要发起进攻了。
一大群狗围住一个人狂吠,一般人遇此境况,常常会吓得呼叫狂奔。而王宝却沉着冷静,依旧保持着固有的步伐节奏,自由前行。但王宝要想让狗停止狂叫,也易如反掌。王宝幼年习过武,练过单刀进枪,眼神如电。倘若哪一天狗儿们惹他生气了,他就会扎好车子,停下来,找到叫的最凶的那只狗,用眼光来杀其威风。
王宝转过身来。狗儿们见状,立刻噤了声,横斜着身子,往旁边一闪,后退了一步。王宝斜身站定。一只青狗前爪抓着地,腰压得很低,或左或右地横移着身子,对着王宝龇牙咧嘴地吼叫。王宝微微转过头来,乜斜着眼,一道寒光射了过去。渐渐的,大青狗眼里的凶光黯淡了下来。王宝目光并不旁移,牢牢锁定青狗,似刚换电池的三节电筒的光柱。不一会儿,青狗眼神一转,不再与王宝对视,叫声也放慢了节奏。可王宝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大青狗的叫声降低了频率,身子也不再左右移动了,叫一声,转一下头。最后,青狗“哼”一声,耷拉着尾巴,一颠一颠地走了。大青狗一走,其他狗也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了。
若遇到王宝哪一天没有精神,厌烦与狗纠缠,他就会使用他控制狗叫的第二绝招。扎好车,随手从铁笼子里拿出一根狗骨头,看也不看,“咻”的一声,扔给了身后追咬不停的狗儿们。狗儿们一横身子,往后一闪,随之又纷纷上前。一只狗闻了闻狗骨头,立刻抬起头来,加大嗓门,大声狂吠。其余的狗儿们明白过来,重又围聚了过来,像是报复王宝刚才戏弄了它们似的,叫得更加嚣张了。
狗不吃狗肉,更不啃狗骨。狗越聚越多,越叫越狂。王宝微微一笑,又从笼子里拿出一块猪骨头,猛地转身,“咻”的扔给了狗儿们。这一次落地的是肥美的猪骨头,狗儿们纷纷跑过去争抢,不断有狗颠着腿,“刚——刚——”哀叫着,一瘸一拐地逃出了狗群。刚才它们还像朋友一样团结一致地对付着王宝,可就因为一块猪骨头,马上就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敌人了。王宝看了看身后那群跃起来撕咬的狗群,点头,微笑,摇头,叹气,继续推车前行。恰巧这时有人喊他,要卖狗。
一听说有人要卖狗,王宝立马来了精神,手一提车后座,支架一打,车兜里拿出那根勒狗绳,应声上了庄子。
卖狗人接过王宝手中打好活口的狗绳,对着远处大声喊:“狗——幺——幺——幺——”随着这喊声,不大一会儿,一只黑狗一瘸一拐地颠了过来。这是黑狗没有抢到骨头,腿还被别的狗咬瘸了。王宝看见狗,对卖狗人伸出三个手指,表示30元。卖狗人点头,左手将绳子藏在背后,右手摸着黑狗的头。黑狗仰起头,伸出舌头,尾巴乱摇。卖狗人趁机将绳扣套进黑狗的脖子。躲在暗处的王宝,一看见狗的主人完成了这一欺骗任务,马上从暗处蹿出来,一把抓住勒狗绳的另一端,拽起狗就往早已瞄好的树下走去。
黑狗哪里愿意跟着这杀狗的魔王走!它一边“刚刚”哀叫,一边四爪抓地,拼命后挣。无奈脖子上的绳扣是个活扣,它越是用劲后挣,绳扣就勒得越紧。不大一会儿,狗就被连拖带拽地拉到一棵树下。王宝看准一根枝条,随手将多余的狗绳扔过枝条,抓住绳头,用力一拽,嘴里喊:“你给我上去吧!”那黑狗便四爪悬空,乱抓胡挠,被吊了起来。
王宝紧拽两把绳头,见吊起的狗略矮于自己的身高,便将手中的绳子往树上一拴,转身找来一根木棒,往狗头上连连击几下。那不停挣扎的黑狗便屎尿淋漓不止,渐渐垂直了尾巴。不过,此时的狗并不是真正的一命呜呼,它只不过是被木棒击昏,只要将其松下,不要半支烟的工夫,它就会醒过来的。可王宝是断然不会给狗这个机会的。他马上趁着狗昏死的时刻,掏出车兜里的尖刀,“扑哧”一声,戳进狗的前胸,把一腔狗血放净,这才把狗从树上放下来,取下绳扣,放进自行车后面的铁笼子里,付了狗钱,骑上除了铃铛不响其他都响的破自行车,留下一摊红得发黑的狗血,一路扬长而去。
伊始,王宝吃狗肉是带着仇恨吃的。可一想起是狗断了自己家的烟火,他转而又开始吃狗鞭了。每次剥狗,他都会仔细将狗阴茎和睾丸一起割下,除去附着的毛、皮、肌肉及脂肪,将其拉直,干燥。王宝吃狗鞭,喜欢炮制。其法是,取净狗鞭切段置铁丝筛中,用文火炙烤,待狗鞭烤热后,离火,喷适量白酒,再置火上酥制。未几,离火又喷适量白酒,反复数次,至酥脆为度,放凉,即得。王宝炮制出的狗鞭专供自己享用,目的是报复狗的家族。
王宝吃过狗鞭,下体初始溽热,阳物隐隐翘起。王宝体内欲火熊熊,支撑不住,枕头下摸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卷钱,骑车飞至后庄,去找田寡妇。田寡妇正坐在床沿做针线,见王宝目光灼灼,飞身下车,知道他又吃了狗鞭,找她泻火来了。王宝钻进屋,掏出钱,往床头柜上一扔,饿狼般搬倒了田寡妇。
王宝勒狗二十三年,成了远近闻名的勒狗大王。可万万没有想到,今年他却被一条不起眼的小狗坏了一世的英名。
今年秋季的一天,王宝上街回家途中,无意中与人谈好了一只要卖的小狗的价钱。他回到家里,收拾好行头,正要前往捕杀。后庄的田寡妇匆匆赶来,迎头拦住了他。“王宝,我怀上了你的种,怎么办?”王宝一听,扎好破车,两手一摊:“你这个女人想钱想疯了,想讹我?你看错人了!”说完,右脚打开支架,推车就走。田寡妇并没有上前拦王宝,在身后用手指着王宝的背影诅咒道:“你这个畜生,杀狗杀红眼了,你不认账,今天就让狗嚼了你!”三宝听了,“嘿嘿”一声冷笑,上车直奔卖狗人家而去。
这条小狗,身长尺半,精瘦如柴,四肢细高,一身墨黑,至多十二三斤左右。特殊的是,小狗是双眼圈,外眼圈比内眼圈黑。系扣,交绳,骗狗,套扣。前半部分程序还像往常一样,一切按部就班,形若流水。可临到王宝拿到绳头,往前拽狗时,情况便忽然发生了变化。
那被套上绳扣的小狗不是像其他狗那样,拼命往后挣扎,而是不紧不慢地跟着王宝前行。王宝手中的绳索拽得紧,它就跟得紧;王宝手中的绳索拽得松,它就跟得松。那根勒在狗脖子上的绳索软塌塌地松弛着,一点也影响不到小狗喘气。王宝大怒:“小狗日的,你还成了精了呢!”说完,他停止往后扯拽绳索,而是向前紧挽几匝狗绳,将绳拽紧。那条小狗也不含糊,马上随着紧跟了几步。王宝见狗绳无法勒紧,便想立刻找根树杈吊起小狗。谁知,还未等他找好树杈,那条小狗就一声大吠,屁股往后一坐,再趁势往前一纵,绳索像一阵飓风似的卷将过来。王宝只见眼前一黑,攥绳的右手立马像针扎一样疼了起来,吓得他赶紧扔掉绳索,连滚带爬跳进不远处的一个池塘里。小狗追了过来,脖子上带着绳索,围着池塘狂叫。王宝不敢上岸,幸亏众人纷纷拿起木棒前来解围,小狗这才带着绳子,往西南方向悻悻逃走了。
王宝做了半个多月的噩梦,依然无法从恐惧中解脱出来。他越想越怕,干脆在野外挖了一个坑,将自己用了大半辈子的勒狗绳深埋其中,以示自己从此放下屠刀,不再与狗为敌了。可谁知,勒狗绳埋下不到两天,就被狗扒出来,嚼成无数截儿。那家卖狗的主人根据狗留下的爪印判断,扒绳咬绳的就是他家逃走的那只小狗。
小黑狗逃走的第四天,被赵庄的人当成疯狗打死了。也就是这天下午,田寡妇找到了王宝。她拿出了公社医院给自己开的怀孕证明。王宝手一掸,看也不看。田寡妇一把抓住王宝的前胸衣襟骂道:“你个挨绳头勒的,这两个月除了你谁也没沾过我,不是你的难道是龟孙子的?”王宝没有田寡妇的力气大,也不愿与其理论,转身进屋,拿出一匝钱交给了田寡妇。
第二年开春,田寡妇产下一子,身瘦腿长,肤色如墨。更让人吃惊的是,这个双眼皮的男孩,外眼圈也比内眼圈黑,像是炭笔描画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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