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权
四叔并不是我的亲四叔,准确说,只是我父亲年轻时的一个工友。
我老家附近的山里有个石场,父亲早年在那里打工,四叔就是父亲当时的工友,他是江西人。当时我父亲20出头,而四叔只有16岁,四叔年纪轻力气小,而且是外省人,所以工友们经常欺负他。有一次,几个工友又围着四叔找茬儿,我父亲怕四叔受欺,就过去告诉工友们,谎称这是他结拜的弟弟。工友们面面相觑,虽然我父亲在工地里并没有太多威严,但毕竟是当地人,所以还是有几分面子。从此后,我四叔就再也没有受过工友们的欺负,而他也一直叫我父亲为“大哥”。
四叔不再受人欺负了,可没多久后,他自己却出事了。那次他去邻村代销店里买东西,回来的路上偷偷摘了人家地里的一个西瓜,结果被抓住了,邻村的人把他五花大绑起来,扭送到了工地里讨说法,结果工友们纷纷把手指头指向了我父亲,说这是他大哥,结果我父亲也被邻村人扇了几个大嘴巴,还出钱请人在村里放了一场电影才算作罢。事后,我的爷爷奶奶都不准我父亲和四叔再有来往,但我父亲却摇摇头说:“不行,他一个外省人在这里,我不帮他还有谁帮他?”
几年后,四叔辛勤工作也存了一些钱,就打算在我们村里盖房子成家立业了,可没想到就在他找村长谈妥地基的那天,他心里一高兴就到镇上去买酒,要和我父亲喝几杯,但没想到他却在镇旁的公路上被过路的汽车给撞了。车子跑了,也没人负责,四叔这点钱别说是成家立业,就是给自己治伤都不够。结果父亲一咬牙,拿出了准备自己成家用的200元钱。出院后,父亲把四叔接回了家,除了我父亲外,我还有一个叔叔一个姑姑在读书,家里本身就不好过,现在还平白无故要多养一个人,我爷爷奶奶很不高兴,但我父亲还是这么一句话:“一个外省人无依无靠,我不照顾他还有谁照顾他?”爷爷奶奶心一软,也就把四叔留下了。
四叔腿脚虽然不方便,但多少也能帮上一些活儿,喂喂猪喂喂鸡,或者帮助我奶奶烧烧灶火。两年后,他甚至已经能够下田干活了。我爷爷奶奶看四叔挺勤劳,就有心想留在家里做上门女婿,把我的三姑许配给他,可话还没有说出口,就来了几个戴大沿帽的警察,他们把四叔戴上手铐给扭走了——这个16岁就跑外省打工的小伙子,竟然是在江西老家打伤了人跑出来的,都好几年过去了,人家依然没有放过他,而警察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竟然跑到我老家那个偏僻山村把他给揪了出来。
四叔被带回去了,我父亲也差点因为包庇罪而坐牢,幸好村民们和工友们一致作证说情,说我父亲确实是不知情,我父亲才算是躲过一劫,被放了出来。不过从此后,四叔就再也没在我们村里出现过,虽然我爷爷奶奶和我父亲也经常会想他,但不知道去哪里找他,没想到半年后,我父亲突然收到四叔寄来的一封信,信里说:“哥哥,我如果能赔给对方200元钱就不需要坐牢了……”
又是200元钱!我父亲那几年也只存下这200元钱,打算着自己成家用的,但父亲一咬牙,就凭着那一封信,他选择了信任和帮助,把仅有的200元钱寄了过去,不久后我父亲收到了四叔的回信,说他已经不需要坐牢了,不过他一时之间还不出这些钱,以后会慢慢还的。这时候,父亲已经30岁了,他为了四叔而一再拖延了自己成家立业,直到三年后,也就是1973年,父亲经人说媒认识了我的母亲,正打算结婚呢,我四叔又来信了——他要成家了,还少100元的彩礼钱……
结果,辛勤工作又省吃俭用的父亲不顾我爷爷奶奶的反对,又把100元钱寄了过去。“我是他的朋友,是他的大哥,我不帮他,还有谁能帮他呢?”父亲说。幸好纯真又善良的母亲并不计较这些,她最终还是和父亲完了婚,然而从那以后,四叔就真的再也没有出现过,连一封信也没有,更不要说还钱了。
我爷爷奶奶不止一次骂我父亲,交朋友不长眼,交了个白眼狼,我父亲总是一声不吭。转眼40年过去了,父亲也早已因病故去,而我们兄弟也都去了城里生活,至于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四叔,我虽然知道有这么一号人,但那仿佛又是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传说。我最后一次听到“四叔”这两个字是在父亲去世前,他这样对我们说:“每个人都会有朋友,只要认准了是朋友,就是再苦再累再麻烦也要帮助他,交朋友不要想着自己能占什么便宜,要想着能帮助朋友一些什么,我对你四叔就是这样子……”
我怎么也没想到,40年后的今天,我老家的村长会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有个江西老人要找我,准确说是找我父亲,但是我父亲已经不在了,就只能找我们了。我一听“江西”这两个字,马上就意识到——四叔来了!我连忙驱车赶回老家,在村长家,我见到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他得知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后,先是笑,后是哭,再是握着我的手,淌着泪说不出一句话来。旁边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中年人从口袋里拿出500元钱递给我,说这是他父亲欠我父亲的,我茫然不知所措,村长用家乡话悄悄地对我说:“别拒绝,不然人家心里不安的,更何况那时候的500元可是个不得了的数字。”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钱,然后那个中年人面带愧色地告诉我,在他3岁的时候,他父亲因为从山上摔下来而失忆了将近40年,直到两个月前才恢复了记忆,不过恢复记忆后的他对这40年来的记忆却近乎空白,只是记得40年之前的事情,当然,他的记忆中也包括我父亲……
四叔让我带他去我父亲的坟前祭拜。在父亲的坟前,四叔“咚”一声跪倒,老泪纵横,无声而泣,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大哥……大哥……”
看着在父亲坟前垂泪的四叔,我似乎猛然间理解了什么是朋友,什么是兄弟……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