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武侠故事之铁手无情

 
经典武侠故事之铁手无情
2016-12-05 16:58:27 /故事大全

一 深夜借宿

“唰”地一声,一柄长剑扬空一划,倏然劈下。“铮”地一声响,叠放在铁砧上的三枚铜钱应声而裂,被劈成六瓣儿。持剑的是一条身材魁伟、皮肤黧黑、光着上身、露着结实肌肉的汉子。他拾起铜钱,往切口处仔细看了看,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不甚满意的神情。于是他又蹲下身去,就着地上那块厚厚的磨刀石,将手中那柄长剑放在上面,用力磨了起来。

这是靠近长江边的一个小村庄,夜已深沉,村人尽歇,惟有这家“铁记”铁铺的灯还亮着。磨剑汉子霍霍有力的磨剑声,在这寂寥无人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五哥,歇会儿吧!”铁铺后面的小木门“吱扭”一响,一位打扮朴素的窈窕少妇端着一碗茶水,轻轻走了进来。大汉道:“这剑向庄主立等取用,我今晚一定要将它磨好才行。这些年来,我们铁铺的生意多亏向庄主照顾,才得以支撑下来。这次向庄主以重金从西域购得一块玄铁,要我为他打造一把佩剑,自然是要尽心尽力做到最好。”

少妇道:“五哥说得是。”看了丈夫一眼,又犹豫道,“近些日子,向庄主往我们铁铺里走动得频繁了。我瞧他的神情,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儿呢。”大汉抬头看着她道:“有什么不对劲?他把这么珍贵的玄铁交给我,让我给他铸造一把好剑。他不大放心,经常过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他……”少妇瞧了丈夫一眼,见他脸色似乎沉了下来,不由脸上一红,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过了半晌,少妇才抬起头,歉然一笑,道:“也许是我多心了吧!五哥,你别往心里去。我等你一起歇息。”

那大汉与她相顾一笑,含了一口凉水喷在剑上,又把剑放在石头上来来回回地磨起来。少妇也不说话,更不打扰他,只是坐在那里,双手支颔,静静地看着丈夫忙碌的身影,眉眼含笑,透出无限深情。微风轻吹,灯光摇曳。夜深人静,一时之间,仿佛天地间都只剩下这“沙沙沙”的磨剑声。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那大汉已是满头大汗。他直身站起,把剑用清水涤净,拿到灯下,只见这剑剑身极薄,灯光一照,刃上寒光闪动,变幻不定;提起时剑刃不住颤动,似乎只需轻轻一抖,便能折断。他在心里暗自点了一下头。

便在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喝彩:“好剑!”夫妻二人急忙回头,只见铁铺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此人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方巾青衫,长身玉立,双目炯炯有神,虽然神色微倦,却仍掩盖不住那股勃发的英姿。这青年见惊扰了屋中主人,急忙后退一步,拱手道:“在下远道而来,因贪程赶路,错过了宿头。黑夜之中,见这边亮着灯光,就信步走来。适才见到这位兄长手中长剑宝光闪动,甚是不凡,所以止不住喝彩起来。打扰之处,请勿见怪。”那磨剑汉子见他文质彬彬,不像歹人,又见他礼数周到,急忙放下长剑,走到门口,抱拳回礼道:“好说好说,不知兄台有何见教?”青衫男子道:“不敢。今日错过宿头,无处安歇,欲求贵处借宿一宿,明早依例拜纳房金。不知兄长可否行个方便?”磨剑汉子呵呵一笑道:“在家千日好,出门步步难。兄台若是不嫌寒舍简陋,有屈尊驾,但住无妨。”

青衫男子大喜,急忙躬身道谢,自报家门道:“小弟姓沈,从江南来。不敢请教两位如何称呼?”磨剑汉子道:“愚兄姓铁,单名一个五字,祖孙三代都是铁匠。”又指着自己的妻子道,“这是拙荆柳雪。”姓沈的青衫男子急忙拱手叫了一声:“五哥,五嫂。”少妇柳雪脸色微红,朝他盈盈道了个万福,回了一礼。

铁五请那姓沈的青衫男子在堂屋里坐了,说道:“夜深饥饿,不如请沈兄弟陪愚兄喝上两杯薄酒,再去歇息如何?”青衫男子知他是怕自己深夜赶路,肚子饿了,所以请他吃过夜宵再睡,急忙起身道:“深夜叨扰,如何敢当!”铁五呵呵大笑道:“来者是客,无妨无妨。”柳雪素知丈夫是个厚道好客之人,当下微微一笑,转身进了厨房,片刻工夫,便端了几样小菜和一壶好酒出来。铁五请那姓沈的青衫男子吃了夜宵,喝了三五杯酒,这才引他进入客房,铺床睡下。

二 白衣蒙面客

那姓沈的青衫男子赶了一天的路,又喝了几杯酒,只觉睡意上涌,打了个呵欠,和衣躺下,着枕便睡。约摸到了三更天时,忽听檐前一声轻响,他顿时惊醒,侧耳细听,屋顶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动,似风吹落叶,又似老鼠过墙。他心头一凛,霍地坐起。便在这时,客房的门忽然被人“笃笃”地轻敲两下。青衫男子脸色微变,倏地坐起,低声喝道:“谁?”门外一人压低声音道:“沈兄弟,是我,铁五。有强盗。你呆在房中千万别出来,免得惹祸上身。”

青衫男子见他与自己不过是萍水相逢,却如此关照,不由心中顿生感激之情,正想道谢,忽然听到“啊”的一声惊呼,声音短促,正是从主人房那边传来。铁五脸色一变,大叫道:“娘子!”转身朝自己房间奔去。铁五刚到堂屋,便觉眼前人影一晃,三个蒙面人正从自家房中奔出,直闯向堂屋大门。三个人中,有两个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另一人却穿着白色夜行衣,用一条白布蒙了面。这白衣蒙面人左边肩头扛着一个人,铁五定睛一看,正是妻子柳雪。柳雪伏在那人肩上,既不出声,也不挣扎,显然是被人点了穴道。铁五大吃一惊,跺足喝道:“你们想干什么?快放下我娘子!”

三个蒙面人置若罔闻,看也不看他一眼,大步如飞,抢向大门。铁五又惊又怒,抄起身侧一把木凳,“呼”地一声,直向那白衣蒙面人后心掷去。白衣蒙面人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反手一掌,击在那木凳上,只听“咔嚓”一声响,木凳登时粉碎,木屑纷纷落地。但经此一缓,铁五已大步赶上,抢上两步,双臂一横,拦住大门,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何故掳走我娘子?快把她放下来!”走在前面的白衣蒙面人并不答话,止住脚步,向两个同伴使个眼色。一个黑衣蒙面人抢到前面,抡刀便向铁五砍来。刀招凝重,风声霍然,黑衣人武功甚是不弱。铁五暗自吃惊,侧身闪步,避过刀锋。

那黑衣蒙面人迫近一步,一招“力劈华山”,右手钢刀迎头猛砍。铁五后撤半步,避其刀锋,一待对方刀势使老,猛地大喝一声,左手五指箕张,抓向对方持刀右腕,同时右拳猛然挥出,从反方向击向对方右臂肘关节。那黑衣蒙面人左臂急忙贴着右臂伸出,隔在了铁五的拳头与自己右臂肘关节之间,硬接了这一拳。铁五练的是外家拳,内力有限,但终日抡锤打铁,膂力奇强。只听“喀嚓”一声,黑衣蒙面人左臂立断,抱着胳膊惨嚎不已。另一名黑衣蒙面人见同伴倒地,勃然大怒,欺近一步,寒芒暴闪,手中钢刀势挟风雷,横斩过来。他至此方知铁五武功实不在自己之下,所以一刀挥出,已然使了全力,务求速战速决,毕其功于一役。

铁五救妻心切,不想与他多作纠缠,闪身从他刀下钻过,双掌一错,呼呼两掌,势若裂岸狂涛,直拍向那白衣蒙面人胸口。白衣蒙面人肩头扛着一人,脚步却丝毫不慢,不待铁五逼近,身子一旋,已避开数尺。铁五虎吼连声,再度扑上。白衣蒙面人却不屑与他动手,身形电飘,恍如鬼魅,忽地闪到墙边,抬脚掀起一张桌子,直向铁五当胸撞来。铁五双手护胸,一挡之下,身子晃了一晃,竟被震得向后连退三大步,不由得脸上色变,心下惊道:此人武功比那两个黑衣蒙面人强过数倍,难怪敢穿白色夜行衣。铁五一咬牙,双手一推,桌子又向对方飞去。强敌当前,这一推之下,已使足十成劲道。

白衣蒙面人踏前一步,右手一掌,击在桌子上。那桌子受此一击,立即折回头,再次撞向铁五。铁五沉胯扎马,伸手去接。谁知那桌子早已被对方一掌震碎,他刚一沾手,桌子便哗啦啦地裂成数块,一齐打在他胸口。他猝不及防,胸前宛如被大铁锤重重一击,“噔、噔、噔”连退数步,拿桩不稳,一跤跌坐在地,眼前金星飞舞,胸口气血狂翻,“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柳雪被那白衣蒙面人点了穴道,扛在肩上,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眼见丈夫受伤吐血,心中大急,流下泪来。

身后的黑衣蒙面人见铁五受伤倒地,立即抢上一步,一刀劈向他后颈。铁五听得脑后风响,已知不妙,着地一滚,闪到大门后面。黑衣蒙面人跟着赶上,手起刀落,直斩铁五后腰。铁五双手撑地,一跃而起,顺势抄起门边一根扁担,横架钢刀。黑衣蒙面人运足力气,一刀斩下,满以为一定能将这小小的一根扁担砍成两截;谁知钢刀落下,火星一闪,“当”地一声,虎口开裂,单刀差点被震得脱手飞出,而铁五手中的扁担却完好无损。黑衣蒙面人一怔之下,才看清楚,原来那竟是一根铁扁担,只怕至少也有四五十斤重,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铁五兵器在手,胆气倍增,只将铁扁担当作齐眉棍来使,双手一摆,拦腰横扫而出。黑衣蒙面人不敢拿刀格挡,身子陡然拔高三尺,左足足尖往扁担末梢轻轻一点,人已借势跃起,凌空一个筋斗,从铁五头上翻过,反手一招回头望月,钢刀斜砍铁五左肩。铁五双目圆瞪,怒吼一声,左手松开,一招空手夺白刃,五指如钩,抓向刀背。黑衣蒙面人冷笑道:“只怕没那么便宜!”随即手腕一抖,刀锋和刀背的位置顿时对调过来。铁五缩腕不及,一抓之下,手掌正好落在刀刃上,顿时刀锋及骨,五指欲断,鲜血滴落。

黑衣蒙面人急忙回刀,但铁五五指一收,强忍剧痛,竟死死地将钢刀抓在手中。黑衣蒙面人连抽三次,也纹丝不动,心下着慌,弃刀就走。铁五大步赶上,右手扁担脱手飞出,撞向对方后脑。黑衣蒙面人听见风声,待要闪避,已然不及,“啪”地一声,被砸个正着,登时头盖破裂,脑浆四溅,惨叫一声,立时倒地毙命。那白衣蒙面人见铁五如同猛虎下山,神勇异常,拼死搏杀,连败两名好手,不由大感意外,“噫”了一声,向后退了一小步。铁五连斗二人,余威犹在,双目通红,双拳紧握,径直朝白衣蒙面人走去,瞪着他问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掳走我娘子?”

白衣蒙面人见他手上、胸前、脸上全是鲜血,浑似血人一般,不由心中一凛,顿了一顿,忽然哈哈大笑道:“大丈夫站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姓仇,叫作仇大海,千里长江之上,没有不认识我的。”铁五“啊”地一声,惊退一步,上下打量他一眼,只见此人身长七尺,身躯凛凛,果是不凡,不由失声道:“原来阁下便是大名鼎鼎的长江帮帮主、长江飞蛟仇大海?”仇大海“嘿嘿”一笑,道:“正是。”铁五见对方来头甚大,心中大吃一惊,抱拳道:“铁某自问与长江帮并无过节,仇大当家何故夜闯民宅,掳走我家娘子?”

仇大海忽地大笑起来,声音尖锐,听起来有如针扎耳膜,十分刺耳。他左手搭上肩头,放在柳雪的细腰上,笑道:“实不相瞒,尊夫人秀色可餐,风韵过人,在下倾慕已久。刚好我们长江水寨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内当家的。在下深夜造访,别无他意,只想请尊夫人到我水寨,给我做个押寨夫人。此等美事,还望铁兄成全。”铁五听他出言轻薄,直气得浑身发抖,双目内几乎冒出火来,怒道:“素闻长江水盗仇大海一身是胆,豪气过人,今日一见,却不过是一介好色之徒、无耻之辈罢了!我劝你趁早放下我娘子,否则她若有半分损伤,我铁某拼了这条小命不要,也决不放过你!”仇大海尖声笑道:“仇某也知临江村的铁匠铁五是条好汉,早存结交之心。不如这样吧,你把你娘子让给我,我请你入伙长江帮,让你在帮中坐第二把交椅如何?”

铁五听他一再出言相辱,不由怒火中烧,哪里还沉得住气?便大踏步上前,左手向外划个圈子,右拳蓦地从圈子中直击而出。白衣蒙面人肩上扛着柳雪,左手托着她的腰肢,虽然身负一人,却丝毫不受影响,冷声道:“真想跟我拼命吗?”脚步一错,已绕到铁五身后,右手轻扬,一记劈空掌悄无声息地拍了过去。铁五只觉人影一晃,眼前便已不见对手踪影,忽听身后掌风飒然,急忙转身,双掌凝聚全身之力,直向对方右掌迎去。对方虽然来势凶猛,但他以二搏一,以双掌迎击对方单掌,却是大占便宜。

“砰”地一声,三只手掌如同两牛相撞,轰然作响。铁五竭双手之力,却敌不过对手单掌一击,只觉一股强劲的掌风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他闷哼一声,身子如同断线风筝,不由自主地离地而起向后飞撞在大门上。落地之时,只觉胸口巨痛,肋骨折断,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大门也被撞出一个大洞,应声倒地。仇大海一声狂笑,也不看他一眼,扛着柳雪,大步向门外跨去。此时铁五正奄奄一息地横躺在门槛边,眼见妻子就要被强人掳去,便存了必死之心,不待仇大海跨出大门,忽地滚到他脚下,拼尽全身之力,双手合力死死抱住仇大海双腿,张嘴便朝他脚踝关节上咬去。仇大海双目中杀机一闪,咬牙道:“我不想杀你,你自己找死,却怪不得我!”右手向下一伸,一柄一尺来长的弯刀从衣袖中悄然滑下,落入他掌中。刀尖朝下,寒光一闪,直朝铁五咽喉刺去。

三 铁手无情

便在这时,忽然“嗤”地一声,一缕劲风破空而至,直朝仇大海手中的弯刀激射而来。“当”地一声脆响,仇大海手臂一震,手中弯刀几乎就要把握不住,脱手飞出。弯刀刀尖三寸处早已应声折断,掉在地上。与刀尖一齐落地的,却是一枚小小的铜钱。仇大海心头大骇,自己这柄弯刀虽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也是精钢锻铸,寻常兵器根本不能与之抗衡,但施袭之人仅凭一枚小小的铜钱,欲折便折,欲损便损。这份劲道,这份内力,只怕自己颇有不如。

“阁下到底是何方高人?何必藏头缩尾,请现身一见!”仇大海话中略带颤音,显是内心紧张之极。过了半晌,仇大海终于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男子气定神闲地自客房那边走出来。铁五忽然惊喜地叫起来:“沈兄弟,原来是你……”心神激荡之下,胸口一痛,止不住咳嗽起来。原来暗中施袭之人,正是借宿在铁五家的那位姓沈的青衫男子。

仇大海看清来者不过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一怔之下,微微松了口气,盯着他道:“你是什么人?”青衫男子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只不过是一个过路之人,只因见尊驾行事有失光明,出手太过狠毒,所以忍不住要插手管上一管。”仇大海上下打量他一眼,哈哈大笑两声道: “这件事与你无关,阁下最好还是不要赶这浑水。”

青衫男子将双手倒背在身后,踱上两步,道:“好,今晚的事,我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你放下这位娘子,我放你走,公平合理,两不亏欠,怎么样?”说到最后一个“样”字时,他双目如电,直朝仇大海望了过来。仇大海只恐他再发铜钱伤人,禁不住往后退了一大步,待见他双手空空,既无兵刃也无暗器,这才略略放心。当下仇大海干笑两声,心中早已打定主意,道: “好,接着!”左肩一耸,柳雪忽地整个人都飞了起来,衣襟带风,径向青衫男子横撞过去。仇大海则单足点地,纵身跃起,双手握刀,隐身于柳雪身躯之后,连人带刀,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向青衫男子袭击过去。

他早已计算妥当这必杀的一招:若青衫男子伸手去接柳雪,必然无法躲避他的杀着;若青衫男子来格挡他的弯刀,柳雪无人接住,则会撞到后面的墙上,撞个头破血流,当场毙命。青衫男子不知是计,退后一步,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了横飞而至的柳雪。便在这时,陡闻金刃破空之声,仇大海的半截弯刀已紧随柳雪,当胸刺到。青衫男子脸色微变,喝道:“好狠毒的强盗!”他待要退步相避,刀锋及胸,已然来不及,情急之下,双手托着柳雪,双膝一曲,将身一矮,猛地整个人都往后坐了下去。

青衫男子一坐下,身子立时矮了半截。仇大海一刀刺空,连人带刀从他头顶掠过,眼看收势不住,就要一头撞在墙壁上。但他毕竟不是泛泛之辈,虽惊不乱,断刀往墙上一点,借着一股反弹之力,人在半空向后连翻两个筋斗,稳稳落下。再看那青衫男子,却是托着柳雪,正气定神闲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原来不知何时他已在身后放了一把椅子,刚才一坐,不偏不倚正好坐在椅子当中,不但柳雪安然无恙,连他也是毫发未损。仇大海眼里闪过一丝骇异之色,嘴里却忍不住赞了一声:“好小子,好身手!”青衫男子承情地点头,微微一笑,道:“阁下的身手也不错,只可惜心术不正,未免让人小瞧了。”仇大海恼羞成怒,虚劈一刀,指着他道:“臭小子,老夫还轮不到你来教训。快快亮出兵刃,与我一战!”

青衫男子笑了笑道:“至于在下的兵器嘛……”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怀中有异,低头一看,只见一双似笑似嗔秋波盈盈的眼睛正在看着自己。他这才记起原来柳雪还一直躺在自己怀中,不由脸上一红,慌忙侧身将她轻轻放在椅子上。柳雪被他抱了半晌,早已耳热心跳,双颊绯红,只是苦于穴道被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由他抱着。青衫男子收摄心神,歉然一笑,伸出手来,正要去解她身上被点的穴道,忽听铁五惊呼道:“沈兄弟,小心!”青衫男子心头一凛,听得身后有异响,已知是仇大海趁其不备,突然施袭。他回头不及,右脚一抬,向后反踢,立时将身后三尺之内尽数封住。

仇大海已知这年轻人武功实不在自己之下,此时见他背对自己,全无防范,正是突施杀着的大好良机。所以仇大海将刀一挺,一声不响地朝他后心便刺,不想被铁五一语叫破,偷袭不成,反而险些被对方踢中,急退三步,这才堪堪避过。青衫男子回头怒道:“仇大海,你也算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为何如此不要脸!好,我就看看你的庐山真面!”左掌从衣袖中倏然伸出,“呼”地一声,势如奔雷,直拍对方胸口。仇大海退后一步,弯刀自下向上,反撩他腋下极泉穴。青衫男子左手乃诱敌之招,引开对方刀锋,右手倏出,骈指如戟,五指如钩,抓向仇大海的面门。

仇大海知他想抓下自己的蒙面白布,一惊之下,脖子一缩,侧脸相避,手中弯刀向前一递,点向对方喉头。青衫男子一抓不中,肘尖下垂,砸向对方手腕神门穴。仇大海手腕一沉,弯刀砍向他胸口。两人相距甚近,青衫男子退避不及,“嗨”地大喝一声,双掌一合,已将弯刀夹在两只手掌中间。仇大海心头大喜,暗道:臭小子自废双手,可怨不得我。手腕一旋,便想转动刀锋,将他一双手掌绞成肉片。谁知仇大海力气使尽,弯刀却被青衫男子合掌夹住,纹丝未动。仇大海暗叫不妙,连抽三下,那刀却似被铁钳钳住一般,刺之不进,抽之不出。抽到最后一下,青衫男子脸色一沉,只听“喀嚓”一声,那柄精钢打铸的弯刀忽然寸寸断裂,掉落在地上,还有几截断刀却落在青衫男子手中。

仇大海拼尽全力一抽之下,却只有一个刀柄抓在手中,用力过猛,收势不住,刀柄“砰”地一声撞在自己胸口,胸前犹如被大铁锤猛然一击,向后一个踉跄,险些跌坐在地上。仇大海顾不上喘气,盯着对方一双能断刀裂石的铁掌,双目中异光大盛,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姓沈?原来阁下就是铁手无情沈三郎?”青衫男子微微点头一笑道:“在下正是。”铁五“啊”地一声,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铁五虽未在江湖上走动,但江南大侠铁手无情沈三郎的名头却早有耳闻。据说此人少有奇遇,学得一身绝世武功,尤其精于掌法,双掌竟似钢铸铁打一般,抵得住天下百般兵器,纵横大江南北,少有敌手。虽然年纪轻轻,却在江湖上闯下了极其响亮的名头。铁五做梦也想不到这位深夜借宿毫不出奇的年轻人,竟然就是名震江湖的铁手无情沈三郎。

沈三郎双目中精光一闪,盯住仇大海冷声道:“仇大海,难道你还想走吗?”仇大海把头一扬,咬牙道:“沈三郎,别逼人太甚!难道你以为老夫怕你不成?”目中杀机陡炽,右手一扬,刀柄直向沈三郎咽喉射来。沈三郎早有防备,冷笑一声,侧身闪避。便在那刀柄正要与他擦身而过之际,突然“嘭”地一声,爆炸开来。蓝烟一闪,数点银光忽地自烟火中爆射出来。沈三郎脸色一变,凌空向后一翻,跃出四尺余远,落地之时,忽觉双臂微微麻痒,似被蚊虫叮咬了一下。他急忙捋起衣袖一看,只见左右双臂自肘关节以下各钉上了两枚细若发丝、长不盈寸的银针。原来仇大海掷出的刀柄之内,竟藏有十数枚银针,爆炸之后,银针便四散飞射,化作极其厉害的暗器。饶是沈三郎惊觉得早,闪避得快,却还是不免着了对方的道儿。

沈三郎不禁心头火起,喝道:“好贼子!小小几枚银针,能奈我何?”深吸一口气,暗运真力,双臂一鼓劲,四枚银针一齐自肌肉骨头里弹出,尽数钉在墙壁上。仇大海见他如此神勇,心头大骇,想要逃走,又怕对方乘自己转身之机痛下杀手。仇大海目光左右一扫,一面暗自提防,一面向门外退去,只待一退到门外对方攻击不到的地方,便可转身奔走。“恶贼,现在想逃,已经迟了!”沈三郎恼怒之下,手掌一扬,三截锋利的断刀闪电般飞射而去,分上、中、下三路,直取仇大海。

仇大海大惊之下,身子向后一翻,躲过这三把“飞刀”。他知道沈三郎手中只留下了三截断刀,三刀一过,他手中便再无暗器,心中正喜,却不想忽然间寒光一闪,第四截断刀“嗖”地一声,如飞天银蛇一般自沈三郎衣袖中钻出,直取他下三路。他身子凌空,无力可借,心中一个念头尚未转过,“飞刀”便“嗤”地一声钻进他裤裆,旋即破衣而出,带着一缕鲜血,钉在墙头。仇大海双足落地,头冒冷汗,手捂裆部,直不起腰来。沈三郎把双手背到背后,悠然一笑道:“小惩大戒,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为非作歹,强掳民女。你走吧,以后别再让我撞见你干坏事。”

仇大海松了口气,佝偻着腰,仰起脸来,蒙面白布轻轻抖动,显是刚才一刀伤势极重,痛得他脸上肌肉不住抽搐,难以自抑。他怨毒地看了沈三郎一眼,双目中闪过一丝诡谲阴毒的笑意,向前几步,抓起地上一死一伤两个黑衣同伴,转身出门,纵身上房,飞身而去。沈三郎见他受伤之后,居然还有如此轻功,也不禁暗暗喝了声彩。铁五站直身子,拭拭嘴角的血迹,道:“多谢沈大侠仗义援手,要不然铁某和拙荆……”说到这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妻子。柳雪直直地坐在那里,眼睛眨了眨,却做声不得。沈三郎一怔之下,这才想起,急忙走来,手指在她身上隔空一点,把她身上被封的穴道解了开来。

柳雪站起之后,活动了一下手脚,没有说话,只低着头,朝着沈三郎深深福了一福。沈三郎急忙上前半步,双手虚托,道:“五嫂不必客气。”忽觉手臂一麻,头一阵晕眩,站立不稳,身子向前斜斜倒去,肩膀几乎要挨到柳雪胸口。柳雪脸色一红,急忙往后一闪。铁五心知有异,赶上一步扶住沈三郎,只见他全身微颤,面如金纸,头冒冷汗,十分吓人,不由大吃一惊道:“沈大侠,你……你怎么了?”沈三郎镇住心神,拿桩站稳,挽起衣袖一看,只见两条手臂上刚才被仇大海银针扎过的地方隆肿如卵,针眼里隐隐渗出黑血,周围二寸以内的肌肤深黑如墨,凑到鼻下一闻,腥臭难当。沈三郎不由脸色大变,双手出指如风,已封住双臂肘关节以上的曲池、天井、侠白、天府、肩贞等数处大穴,嘴里喘息道:“针上有毒。快、快追……”

铁五心头一凛,已然明白,转身出门,沿着仇大海逃走的方向疾追而去。沈三郎向前两步,想要亲自追去,但毒性上行,胸口烦恶,双腿一软,倒在地上。柳雪一惊之下,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急忙抱起他,放到椅子上。沈三郎喘了口气,头上冷汗涔涔而下,急忙催动真力与体内毒素抗衡。过了片刻,铁五神情沮丧地跑了回来。沈三郎知道仇大海去时已久,定然追不上了;再说以铁五之力,即便追上,也不一定拿得回解药。

铁五满脸焦急地问:“沈大侠,你觉得怎么样了?”沈三郎沉声道:“毒性太强,我虽然封住穴道,运功逼毒,也阻止不了毒性蔓延。照现在的情形看来,若无对方独门解药,只怕等不到明早日出,我便要毒发身亡了。”铁五心里一沉,胸口挨了敌人一击,受了重伤,此时却也顾不上疗伤了,一拳击在墙壁上,瞪着眼道: “好歹毒的强盗!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长江帮的老巢就在长江渡口窖金洲上,咱们这就上长江帮总堂找仇大海要解药去。他若不给,我便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也要、也要……”连说三个“也要”,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铁五明知自己的武功与仇大海相去甚远,即便真的找到他,也只是枉送性命,于事无补。可是沈三郎为救自己夫妻二人而身中剧毒,自己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毒发身亡呢?

沈三郎微微一摇头,苦笑道:“你找到长江帮总堂也没有用,因为刚才那人根本不是仇大海。”铁五大吃一惊,睁大眼睛道:“他……他不是仇大海?可他明明自报家门说是姓仇名大海……”沈三郎道:“他若肯让你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就不会蒙脸来见了。他既然蒙了脸面,自是不想让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报的姓名,自然就不足为信了。再说江湖上人人皆知长江飞蛟仇大海善使单刀,凭着一把单刀纵横长江两岸,称雄水下地上,劫持来往商船无数,名声远播。”

铁五奇道:“那白衣蒙面人使的不就是一把刀吗?”沈三郎道:“他手中拿的是刀,使的却全是剑招。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是个使剑的高手,手中弯刀只是临时拿来掩人耳目罢了。而且他与我对话之时,曾两次自称 ‘老夫’,长江飞蛟仇大海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又怎会自称‘老夫’?”铁五回首一想,果是不错,那白衣蒙面人出刀之时,刺多劈少,用的果然是剑招,不由浓眉一皱,道:“那人既不是仇大海,又会是谁呢?他为什么要冒充仇大海呢?他想干什么?”沈三郎朝柳雪看了一眼,道:“很显然,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劫色。”

柳雪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不由脸上一热,低下了头,不好说话,只顾拿了火刀火石点灯去了。油灯一燃,屋子里登时亮堂了许多。三郎叹口气,后悔道:“只可惜我未能将他的面巾扯下,见一见他的庐山真面目。不过我想他一定是你认识的人,否则就没必要蒙面相见了;况且他声音尖厉,大异于常,显然是憋着喉咙讲话,让你听不出他本来的口音。而且此人心思缜密,极是狡猾,临走之时不但带走了那个受伤昏迷的黑衣蒙面人,连另一个同伴的尸体也一块儿带走了,显然是不想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让咱们找上他。”

铁五右拳往左手掌心一砸,道:“对呀!我怎么没看出来呢?可是眼下一时三刻,又去哪里找这个人呢?”沈三郎苦笑道:“即便找到此人,我双手麻痹,如同残废,你又身受内伤,合咱们二人之力,也不是他的对手。想要拿到他的独门解药,只怕比登天还难。”沈三郎低头想了一想,忽然想起那白衣蒙面人转身离去之时看他的那最后一眼,那恶毒的目光,那阴谲的笑意,现在回想起来,却大有深意。显然那白衣蒙面人早已知道他被银针扎中已经身中剧毒,却不说破,一是想自己能全身而退安全离开,二是要让他在毫不知情之际猝然毒发,无药可救,毒发身亡。

想到“无药可救,毒发身亡”这八个字,沈三郎不由心中一寒,低头看看自己双臂,自肘关节以下,肌肤早已变成深黑色,好像刚刚在墨汁中浸过一般,而且颜色还在不断加深,黑线还在不断向上推进。照此下去,不用一个时辰,大量毒素便会随着血液流到胸口,感染心脏。毒入脏腑,便是神仙也救不活了。忽地他钢牙一咬,心中已有了打算,暗道:哼,想要我沈三郎这条命,却还没这么容易。他强打精神,抑制住心头烦恶之情,目光在堂屋中一扫,忽道:“咦,那刀有点古怪。”

铁五一怔,顺着他目光看去,却见身侧数步远的地上有一把钢刀,正是被他击脑而死的那黑衣蒙面人留下的。他走过去捡起钢刀,放到灯下一看,并未见有何奇特之处。沈三郎却定定地看着,神色大异,道:“你快拿过来,让我看看。不对,这刀刃大有文章。”铁五心下疑惑,捧刀走近,听他一说,立即刀背朝下,将刀刃翻转过来,细细观看,仍然毫无发现,正要说话,沈三郎忽然站起,伸出双臂,往刀上一扑。那刀何等锋利,此时又正是刀口朝上,被他一扑,只听“嚓”地一声,双臂自肘关节以下全数被钢刀斩下,半截手臂掉落在地,鲜血喷涌而出,溅得他和铁五满身皆红。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兀至极,柳雪陡然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啊”地一声,几乎吓晕过去。铁五手持血淋淋的钢刀,早已呆在当场。沈三郎身体失衡,站立不稳,踉跄一步,倒在地上。铁五醒悟过来,把刀一丢,大叫一声:“沈大侠!”扑上来一把扶住他,眼噙热泪,声音哽咽,道:“你……你这是何苦?都是铁五连累了你……”沈三郎面色苍白,惨然一笑,道:“我命中有此一劫,不关你的事。丢卒保车,断了两条手臂,保全了这条性命,也算值得。”话到此处,他失血过多,身体虚脱,头一偏,竟昏了过去。

四 赠君手臂

不知昏睡了多久,沈三郎才悠悠醒转过来,睁眼一看,却见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小桌上一灯如豆,房间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急忙翻身起床,谁知手臂一撑床,肘尖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不由“啊”地叫了一声,再次跌躺在床上。昏暗中,沈三郎举起手臂,看到自己双臂自肘关节以下已荡然无存,光秃秃的断臂上包扎着厚厚的白布。

他心里一惊,回首一想,才渐渐明白过来:想是自己断臂昏迷之后,铁五夫妇将他抬到房中,安顿在了床上。想到自己双臂已断,赖以成名的无情掌法再也发挥不出任何威力,“铁手无情”这个名号在江湖上再也叫不响了。他不由心中一阵酸楚,颇不是滋味。不过自己身中剧毒,还能保住这条性命,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扭头四下望望,见这房里的摆设依稀有些熟悉,原来正是他曾经住过的铁五家的客房。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柳雪端着一碗汤药轻轻走了进来,见他睁开了眼,不由脸露喜色,道:“沈公子,你醒来了。你已经昏睡两天两夜了。来,把这碗药喝了吧!”说完她撩一下衣衫,坐到床沿上,用匙羹舀了一勺汤药,放到嘴前吹了吹,缓缓送到沈三郎唇边。

沈三郎抬眼向她望去,却见她也正凝神望着自己,眼波幽幽,深似一潭秋水,不由心中一窘,脸色微红,挣扎起身,坐在床头道:“五嫂,还……还是让我自己来吧。”柳雪看一眼他的手臂,轻叹一声,叹息声中颇有一种关爱和怜惜之情。沈三郎这才记起自己双臂已断,哪里还能动手自己喝药,心中一痛,脸现悲色。柳雪知他心头难受,喂他喝了一口药,忽然放下碗道:“沈公子,是我们夫妻连累了你。你的大恩,我们夫妻二人永世难忘。从今往后,我和五哥便是你的左右手,你到哪里,我们夫妻便跟着你到哪里,永远服侍在你身旁。”沈三郎忙欠身道:“五嫂言重了。”

柳雪道:“昨天我已请大夫来瞧过了,给你止了血,包扎了伤口。大夫说你内功深厚,处断及时,毒液并未伤及内脏,只是失血过多,身体虚弱,静心休息一个来月,便可恢复体力了。”沈三郎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朝门口看一眼,问道:“怎的不见五哥?”柳雪一边给他喂药一边道:“他还在铁铺里闭门忙碌呢!自从你受伤之后,他心中十分过意不去。他跟我说,要赶在你伤愈之日送一件大礼给你。我问他是什么礼物,他却不肯说。”沈三郎笑了笑,也猜不透铁五的用意。

就这样躺在床上,过了二十余日,经过柳雪细心照料,沈三郎的身体渐渐恢复过来,手臂断处也已结痂生皮,再过得几日,便可拆下白布,活动自如了。躺了这许多日子,沈三郎始终未见上铁五一面,询问柳雪,柳雪却说这些日子铁五一直呆在铁铺里,终日闭门不出,吃饭喝水,也只让她送至门边,他自己接了端进去吃。铁铺烟囱有时连续几日浓烟滚滚,有时却三四天也冷冷清清不见动静,不知他在干什么。沈三郎听了,心中又是奇怪,又是不安。到了第三十日这天,大夫来给沈三郎拆了白布,只见手肘断口处已生新肌,即便不小心碰到,也不甚疼。只是他陡然间没了双手,生活起居多有不便,未免一时间适应不过来。

大夫刚刚告辞而去,忽然从客房门口闯进一个人来,口里叫道:“沈兄弟!”沈三郎一怔,抬眼望去,只见此人形容枯槁,头发花白,满面烟尘,宛如一个山中烧炭的糟老头儿,不由心下疑惑,定睛细看,才知此人原来竟是铁五。他大吃一惊,赶忙下床,伸出断臂迎住他,惊道:“五……五哥,你……你怎的这副模样?”柳雪也久未见他,此时乍见,见他如同换了个人一般,不由呆住了。铁五腋下夹着一个长形黑布包裹,放到桌上,欣然道:“沈兄弟,你过来看看,我给你送什么东西来了!”说完打开黑布包裹,里面却还包着一层红布。铁五顿了一下,示意沈三郎走近一点,轻轻揭开红布。沈三郎和柳雪一见之下,不由 “啊”地叫出声来。原来包裹中却是两只手臂——两只铁铸的手臂!五指齐全,骨节毕现,长短粗细轻重手感,简直与真臂一般,只是颜色黑沉沉的,泛着冷光,透着寒意。

铁五道:“沈兄弟,你不要小看这对铁手。它外表看似毫无巧处,里面实则机关复杂,构造精密。不是愚兄自夸,若用‘巧夺天工’这四个字来形容,也毫不为过。你若将它缚接在断臂上,不但可以灵活运用,与真手毫无二致,而且暗藏机锋,巧妙百出,丝毫不会有损你‘铁手无情’的威名。”沈三郎瞧着他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的样子,又看一看那两只巧夺天工、黝黑神秘的铁手,想到铁五这一个月以来殚精竭虑闭门造“手”,以致一月白头,未老先衰,不由鼻子一酸,叫一声“五哥”,声音哽咽,言语无声。

铁五道:“我铁家五代打铁,祖上都是有名的能工巧匠,到了我铁五这一代,虽然身怀祖传绝艺,但平日里却只能打铸一些铁锹锄头、钢刀铁剑,大材小用,一身手艺从未有机会施展。这次终于派上用场,只是……只是想不到却是为沈兄弟……”他看看沈三郎两条光秃秃的断臂,虎目蕴泪,喉节跃动,却说不下去。沈三郎不忍拂他的好意,伸出断臂道:“五哥,你给我安上铁臂吧!从今往后,我沈三郎便是名副其实的‘铁手无情’了。”铁五将这一对黑沉沉的铁臂拿起,分别续接到沈三郎的两只断臂上,用牛筋带子贴肉缚好,然后再将衣袖放下,将铁臂笼在袖中,一眼看去,直与真手无异,丝毫看不出异样来。

沈三郎原本以为这手臂既然是铁打钢铸,必然沉重,谁知一试之下,竟与平常手臂无甚区别,显然是铁五已将铁臂中间镂空,加装了不少既轻巧又精密的机关,心下暗自佩服铁五这份手艺。铁五为他安好假肢,向后退了三步,忽地大喝一声:“接着!”左手一挥,衣袖卷起桌上一只茶杯,径向沈三郎胸口撞去。沈三郎双臂虽失,武功仍在,铁臂一抬,五根精钢打铸的手指倏然张开,直朝茶杯抓去。“唰”地一声,茶杯从他掌心飞过,他心念一动,刚欲合起指头将茶杯抓在手中,但那铁手毕竟不如真手灵活,五个指头伸直之后,一时竟弯不回来。便在这一眨眼之间,茶杯快似银梭,已从沈三郎指间穿过,“啪”地一声打在胸口。沈三郎怕铁五难过,大声喝彩道:“好,好手艺!你若再掷得慢一点,便被我抓住了。”

“好什么好,好个屁!”铁五脸色顿时沉下,走近来捧起两只铁手,呆呆地看了半晌,百思不解地皱眉道,“我完全是根据图纸和口诀打铸的,怎会如此不中用?连只茶杯都抓不住,以后怎么接人家的暗器?不对,不对……”把手背在身后,来回踱了几步,低头沉思起来。沈三郎和柳雪知他凝神思考,都不敢出言打扰。过了片刻,铁五又捧起铁手仔细看了看,又拧眉想了想,仍是摇头不解。过了半晌,他道:“沈兄弟,这其中只怕还有些蹊跷。请你稍等,我再去查一查老祖宗留下来的图纸和口诀,看看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以致铁臂手指不够灵动。”

他不待沈三郎点头,便掉头朝铁铺里跑去。过了约摸半个时辰,他才脚步疲惫地回到客房,脸上的神色却出奇地凝重。沈三郎情知有变,忙道:“五哥,你能殚思竭虑为小弟铸出这样一对精巧铁臂,小弟已感激不尽了。即便其中稍有不尽人意之处,那也是天意使然,大可不必……”“非也。我既然铸出这一对铁臂,自然就要费尽心血将其造得最好最完美,决不能容许它有半点瑕疵,否则我死亦难瞑目。”铁五话至此处,忽地目光一转,看看柳雪,又看看他,道,“沈兄弟,愚兄有一事相托,请务必答应。”沈三郎道:“五哥有何吩咐,请尽管直言。”

铁五叹口气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假若愚兄不幸有个三长两短,请你帮忙照顾好你嫂子。”此言一出,柳雪和沈三郎皆尽动容。沈三郎道:“五哥,好好的,何出此言?”铁五盯着他道:“你先回答愚兄,答应还是不答应?”沈三郎见他说得如此凝重,心中吃了一惊,怔了一下,才点头道:“兄长万一有事,照顾嫂子自是小弟分内之事,又何需吩咐。只是五哥你……”“好,好!好兄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铁五拍拍他的肩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柳雪与他夫妻多年,早已心意相通。此时见他神情大异于常,心中隐隐不安,上前道:“五哥,你……你怎么了?”

铁五神情激动,置若罔闻,忽然低下头去,喃喃自语道:“千锤万炼,遇血即活。千锤万炼,遇血即活……祖训如此,吾能奈何?”沈三郎眉头微皱,道:“五哥,此话怎讲?”铁五摇头不答,只道: “兄弟,再让愚兄看看这对铁手。”沈三郎依言把一双铁手伸到他眼前。铁五双目含泪,轻轻抚mo着铁臂,神情说不出的温柔,宛如轻抚情人深情的面容,嘴里自言自语道:“毕生心血,当世杰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说到最后一个“者”字时,忽地骈起中、食二指,闪电般戳向沈三郎双目。

沈三郎大吃一惊,立即向后仰头闪避。便在这时,铁五右手一抬,已自腰间拔出一把匕首,轻轻往颈间一抹,一股热血喷涌而出,直溅在那一双铁臂之上。说来也奇,鲜血一沾到铁臂上,并未顺势流下,而是如水遇干沙,立即溶入铁中,再也看不见一丝血迹。那铁臂溶血之后,幽光一闪,寒气骤减,一眼瞧去,竟透出一丝暖意,就如一个面无颜色之人脸上倏地有了一丝血色、一丝温情一样。再看铁五,却已缓缓向后倒去。“五哥!”沈三郎大惊失色,肝胆俱裂,这才明白他袭击自己双目是假,拖延自己不能阻止他自刎是真。沈三郎心神激荡之下,铁臂一伸,牢牢抓住他的肩头,心随意动,手随心动,五根铁指直嵌入他的肌肉,宛如要把他肩头捏碎一般。

铁五一息尚存,双眼微睁,用手轻轻抚mo着他的铁手,缓缓地道:“老祖宗的最后一句口诀说得好,这手跟人手一样,只有有热血在其中流动,它才会活起来。从此以后,它便跟你血肉相连,心手相通。”沈三郎这才明白他说的“千锤万炼,遇血即活”八个字的含意,噙着热泪,叫了一声:“五哥!”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铁五凄然一笑,道:“你自那白衣蒙面人刀下救我一命,现今还你,两不相欠。”抬眼望向妻子,道,“沈兄弟,别忘了你应承过我的事。你嫂子,今后便托付给你了……”口中忽地喷出一口鲜血,话音渐止,气息渐绝。柳雪身子一晃,哽咽一声,一口气接不上来,陡然间晕倒在地上……

五 长江飞蛟

光阴似箭,岁月蹉跎。转眼之间,一年时光飞逝而过。这一日,正是铁五死后的第二年夏天,烈日炎炎,蝉噪聒耳,长江之水陡然暴涨,浊浪排空,水漫江堤,汛情十分危急。荆州城内城外的青壮男子,几乎都被知府衙门征用了去,日夜轮流守护在荆江大堤上,防洪排险,保卫家园。稍微有点家产的富裕人家,早已雇人将家中物品金银粮食转移到了洪水淹不到的高地之上,以防万一。

偌大的一座荆州城内,竟显得有几分冷清,茶楼酒肆,少有人影,只有文星酒楼里还稀稀落落坐着十多个闲汉,一面吃酒喝茶一面听着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讲些故事,打发时光。只听一个喝得半醉、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忽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道:“严先生,你昨日讲了一件江南大侠沈三郎断臂救人,铁匠铁五自刎报恩的江湖轶事,今日为何却没了下文?”

那姓严的说书老先生一拍惊堂木,道:“好,既然各位爱听,老朽今日便书接前传,细说一番铁手无情沈三郎凭着一双铁铸的手臂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威震八方的故事。且说临江村铁五死后不久,就有人上门来向柳雪提亲,说是倾慕柳雪风采已久,现在铁五不幸亡故,他愿充当护花使者,迎娶柳雪,照顾她一生一世。柳雪毕竟是女人家,乍逢此事,未免有些害羞,既不好点头答应,也不好当面拒绝,只推说沈三郎是亡夫好友,一向对自己照顾有加,亡夫临终之前将自己托付于他,一切但凭他做主。

那提亲之人便提着彩礼去找沈三郎。沈三郎见这人家室富裕,身份不凡,柳雪若跟了他,只有福享,没有苦吃,铁五泉下有知,也必含笑。加之柳雪羞涩,并未明言拒绝,显然是内心已然暗自同意,自己又怎好横加干涉?于是便做个顺水人情,成全了这门亲事。数日之后,柳雪收拾打扮一番,便嫁了过去。成亲之日,这位新娘却喝得酩酊大醉,哭哭笑笑闹了大半夜。幸好那新郎倌是真心爱她,并未计较。列位大爷,你道柳雪嫁的那位官人是谁?”

不待下面的人接话,严老先生用清茶漱漱口,已自接了下去道:“不是别个,正是荆州明月山庄的向九州向庄主。这向九州向老爷是何许人也?外地人也许不知,本地人却无人不晓。他乃荆州城中首富,家住江津湖畔明月山庄,家财万贯,富名远播,在长江上有一个船帮,明里暗里做些生意,而且在江湖上名望颇高,乃是江北九州门的掌门人,剑法高超,在江湖上有个名号,叫做‘九州神剑’,甚是厉害。”

“那向庄主娶了铁五的遗孀,立即便把家里的五房妻妾通通休掉了,待她可谓百依百顺,真心真意。但那柳雪待向老爷如何呢,这却就难说了。其实这女人心里头现时只爱着一个人,便是那沈三郎。她丈夫铁五亡故之后,她与沈三郎朝夕相处,日久生情,那也是人之常情。但沈三郎是条好汉,念着铁五的情义,对这女人的诸多暗示甚至挑逗,都假装没有看见,始终待她彬彬有礼,规规矩矩,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女人欲火难耐,恰在此时,碰上向老爷上门提亲。其实她对年过半百的向老爷毫无情意,却想趁机试探和刺激一下那木头人一般的沈三郎,于是便假装羞涩,半推半就,叫向老爷去问沈三郎的意见。孰料沈三郎心无城府,满口应承下来。那女人心头火起,一气之下,便含恨嫁入豪门。说来说去,她心里头时时刻刻念着的人却仍然是沈三郎。”

“哈哈哈!”窗前那喝酒的大汉忽地大笑起来,道,“向九州平白无故做了一回大王八,倒是好玩。”严老先生脸色微变,忙道:“这位大爷请勿高声,这话若是被明月山庄的人听去,当场只怕就要你好看。——那向老爷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好汉,得知新婚妻子红杏出墙,自己戴了一顶绿帽子,心中颇不痛快,对那临江村的沈三郎立时便动了杀心。两人依照江湖规矩,在城北十里坡立了生死书,大战了一场。九州神剑大战铁手无情,斗了七百余招,向老爷终因技不如人,败在沈三郎的铁手之下。”

众人一片哗然。有人道:“连九州门的掌门人向九州也不是铁手无情沈三郎的对手,难道沈三郎真有如此厉害?”严老先生点头道:“可不正是!那沈三郎本来武功颇为了得,现下又得了一双铁手,更是如虎添翼,天下无敌。那双铁手凝聚着铁五毕生心血,不但如人手一般灵活,而且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百毒不惧,机关妙招层出不穷,若能运用熟练,自是如臂使指,战无不胜。那向庄主一世英雄,从不肯输于人,自是不肯善罢甘休。

他自己技不如人,无力诛杀情敌,难道这天下便无能杀沈三郎之人?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于是他便贴出告示,放言江湖,愿出三十万两白银买沈三郎的一双铁手。若有谁能打败沈三郎,提着他那一对铁手来做见证,三十万两赏银就归谁所有,决不食言。”

听众中有几个不怕死的泼皮动容道:“天下居然有这等好事,这可比官府通缉江洋大盗仇大海的十万两赏银还高出三倍呢。咱们也去试一试,说不定能赚到这笔横财。”严老先生也不拿正眼瞧他们,只冷声说道:“我劝几位好汉还是别去打这三十万两横财的主意。鄂中铁剑盟盟主曾铁剑名满江湖,武功够高了吧?他想赚这三十万两银子,结果断了一条腿,折了三条肋骨,还瞎了一只眼睛。黑道第一杀手‘杀人不见血’余少白的手段够厉害吧?结果未出三十招便被沈三郎一掌击中胸口,回家三日后喷血而亡。还有南洋海马雷霸天、西域雄狮左中南、四川唐门使毒高手唐大宝等等诸多高手,无一不在沈三郎手下铩羽而归。

时至今日,他那一对精钢铁手少说也打败了三四十名贪慕那三十万两银子的江湖一流好手。”那几个泼皮“啊”的一声,面面相觑。那坐在窗下自斟自饮的络腮胡大汉忽地又冷哼一声,站立起来,“啪”地一掌,击在桌子上。也不知是他力气太大,还是那桌子不甚结实,桌子竟“咔嚓”一声,坍塌在地上。

众人都吃了一惊,纷纷扭头朝他望来。只见这汉子立起身之后,竟有七尺余高,身材魁梧,威势凛凛,袒胸露背,满身肌肉,一部连鬓胡子像茅草一样长,豹眼环瞪,极是剽悍威猛,腰里还别着一把极长极大极厚的宽背钢刀。刀身乌沉沉的,没有刀鞘。众人见他这般模样,不免心中突突直跳,本来想要说的话,此时却早已忘了。严老先生看看眼前这魁伟大汉,又扭头看看酒店后墙上的一张写着“通缉朝廷重犯江洋大盗仇大海,杀其身提其头来见者,赏银十万两。若知情不报,或窝藏罪犯,事发之日,同罪论处。”等字样的海捕文书,忽地全身一震,两腿打颤,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络腮胡大汉正是官府悬赏十万两白银买其人头的江洋大盗、长江帮帮主仇大海。仇大海扫了众人一眼,忽地哈哈大笑道:“你这老头儿将沈三郎说得如此厉害,且让我仇大海会他一会。”说罢掏出一锭碎银放到严老先生的托盘里,然后头也不回,大步出门而去。此时长江涨水,汛情紧急,临江村的村民们都是人心惶惶,风声鹤唳。青壮男子全都被村长组织到江堤上轮流防汛巡逻值更去了,村中剩下的一些老弱妇孺,都在拼命抢收田里的稻谷。村子里到处都透着一种大难来临前紧张惶恐的气氛。

沈三郎刚从外面回来,打开门锁,正要推门而入,一条人影突然自大门后面凌空扑出。人影未到,一双手掌却已闪电般击到沈三郎胸前,掌风飒然,极是凌厉。沈三郎脸色微变,未及细想,双臂一抬,一双铁掌已运足八成功力朝对方迎上去。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屋宇震动,宿鸟惊飞,四只手掌在空中一合即分。沈三郎只觉一股刚猛强劲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般朝自己涌来,尽管有罡气护体,却仍忍不住全身一震,站立不稳,向后连退三个大步。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沈三郎一试之下,已知对方内力高深莫测,实乃自己平生仅见,不由心下骇然。那施袭之人与他对了一掌,被他连绵不绝的雄浑掌力震得向后连翻两个筋斗,落在了大门里边,又向后踏一步,方才拿桩站稳。两人都忍不住脸上色变,心中暗赞一句:好身手!

沈三郎双手护胸,稳住心神,定睛一看,只见躲在门后倏然施袭之人一身酒气、满脸络腮胡子,一把黑沉沉的宽背大刀用一根粗麻绳牢牢地缚在了背上,但自己却并不认识。对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双虎目精光闪闪,上下打量他一番道:“阁下想必就是名满江湖的铁手无情沈三郎喽?铁手无情,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有人肯出三十万两银子买你这一双手臂。在下仇大海,特来拜访。”沈三郎微微一笑道:“原来阁下就是雄霸长江、威震两岸的长江飞蛟仇大海!失敬失敬!”

仇大海道:“沈兄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仇某今晚还有笔大买卖要做,就不奉陪了。十日之后,六月初九,白衣庵前,你我一战定生死。沈兄若是败在我大刀之下,就请将这一双铁臂抛入长江,别再在江湖上丢人现眼了;若是仇某输了,愿自断双臂,退出江湖,再也不在长江上混饭吃了。”沈三郎心中一惊,暗道:此人如此好战,倒是有些棘手。当下他不卑不亢,微微一笑道:“仇大当家说得如此严重,沈某倒是不敢赴约了。”

仇大海冷冷一笑道:“你若不来,十日之后,仇某必将血洗临江村。到时杀得鸡犬不留,沈兄可不要怪仇某心狠手辣!”沈三郎闻言,忍不住脸色一变。仇大海纵声大笑,忽道:“我去也!”双膝未曲,人却如箭一般离地而起,直向房顶蹿去。“砰”地一声,竟将屋顶撞出一个大洞,人也破空而出。沈三郎抬头看时,早已不见他的踪影。沈三郎浓眉皱了一皱,心中甚是不快,望着从房顶上簌簌落下的草屑灰尘,呆呆地站了半晌,忽然转过身来,走到屋侧一株大树前,开口说道:“村长,您有什么事,出来说话吧!”

只听树后一阵的响动,走出一位年过半白满脸皱纹的老者来,正是临江村村长。沈三郎知道他早就来了,只是看见自己在跟一个背负大刀的凶汉说话,故而不敢出来。他问道:“村长,找我有事吗?”老村长一脸愁苦地道:“沈相公,现在汛情紧急,村里男人都得轮流上堤防汛,这你是知道的。”沈三郎明白过来,点点头道:“我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保护江堤,人人有责。

什么时候轮到我上堤值更?”村长道:“明天就轮到你了,一共要守堤三天。”目光一垂,看着他的手,又说,“如果你不方便,那就……”沈三郎知道他的一番好意,笑了笑道:“村长,我不妨事。我也算是临江村的人了,现在临江村有难,我理所当然应该出一分力。”老村长十分难得地笑了笑,脸上皱纹舒展开来,道:“那好吧,你准备一下,明天就上堤巡逻去。”又看看他的一双手,轻轻摇头叹息一声,转身又朝别家走去。

六 长江决口

第二天一大早,在老村长的带领下,沈三郎跟着一帮村民来到了长江大堤上。站在江堤上举目望去,但见洪水滔滔,浊浪排空,江面竟比平时宽了数倍,江水一浪一浪地冲击着两岸江堤。水面距离堤面已不过数寸,情势十分危急。人站在江堤上,似乎都能感觉得到脚下的土地在轻微颤抖。

老村长把所有的村民召集拢来,逐一点数之后,将大伙儿分成四拨儿。第一拨儿二百人,是最早上堤护险的村民,已在江堤上守护了三天三夜,早已困顿不堪,老村长让他们即刻回家休息,随时待命;第二拨儿一百人,全是村中精壮汉子,由一名里长带领,手持铁锹等工具负责挖土挑泥加固江堤,水涨一寸,江堤便要加高加固一寸;第三拨儿八十人,由一名里长带领,在江堤内侧来往巡查,一旦发现沙洞冒泡有江水渗透进来,立即加土堵塞,确保安全;第四拨儿二十人,由老村长亲自带领,在江堤上一字排开,每隔一百丈搭建一间草庐,每间草庐安置一人,每隔一炷香的工夫出来巡逻一次,各人负责各自草庐左右两侧各五十丈内的堤面安全,日夜巡逻,不眠不休,一旦发现险情,立即鸣锣示警。由于沈三郎双手残疾,老村长便把他安排在了第四拨儿巡堤护险的人马当中。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沈三郎找到自己的草庐,在左右两侧各五十丈之内来回巡查两遍,见无异样,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他背负双手,站在堤边,看着面前的滔滔洪水,想到身后的万倾良田与这困兽一般的江水仅有一堤之隔,一旦江堤溃决,身后家园顿成泽国,不知会有多少人无家可归,不知会有多少人性命不保,心下里也不禁恻然。想到这里,他心念一转,忽地又想起仇大海来。六月初九之约,自己去还是不去呢?如果依时赴约,一战之下,自己输了,想要全身而退,那是万万不可能;若是自己一战而胜,以仇大海在长江上的势力,只怕也不会轻易罢休。如此说来,还是示弱不去为妙。只是此人亦正亦邪,说到做到,若因自己失约而导致他迁怒临江村村民,连累乡亲,那我沈三郎就成了一个千古罪人。唉,去还是不去呢?一时之间,真难决断。

他一边在江堤上巡逻,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日时光已过。到了第二日中午,江水渐停,竟不再上涨。到了傍晚,已退下两寸水位。村民们奔走相庆,都大大松了口气。老村长也将第二拨人马撤回村中,休整待命。这一晚,村民们总算睡了个安稳觉。不料到了第三天晚上,天气陡变,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天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滂沱大雨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长江水位顿时暴涨数寸。老村长立时慌了手脚,马上派人把正在村中休息的第一拨、第二拨人马全都叫到江堤上,厉兵秣马,以防不测。

老天无眼,那风越刮越猛,那雨越下越大,似银河倒泻一般。江水一涨再涨,半夜时分,已然漫上江堤。堤上堤下,到处都是冒泡的漏洞和渗水的裂痕。村民们分成数股,前往各处排除险情,堵塞漏洞。黑暗的风雨中,只见灯影绰绰,人影晃动,嘈杂的人声却早已被轰鸣的雷雨声盖住,半点也听不见。沈三郎更是不敢有丝毫大意,戴了一顶斗笠,提着一盏马灯,赤着双足,不停地在江堤上来回走动,巡逻检查,以防有险情出现。

四更时分,雨下得更大,天空像一口翻过来的铁锅,把水直往下倒。狂风逞凶,把搭建在江堤上的草庐吹得七零八落。沈三郎提着马灯,正在江堤上走动,忽然觉出头顶有异,雨打斗笠的噼啪声陡然间听不见了。他心中一喜,以为雨水停了,抬头看天,却见头顶不知何时有人撑起一把油布伞,遮住了风雨。他急忙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位白衣女子,面容清瘦,眼含哀怨,风吹雨打中,一身衣衫早已湿透。沈三郎神情微变,失声叫道:“五嫂,你……你怎么来了?”在这雨夜风中忽然出现的,为他撑伞挡雨之人正是柳雪。

柳雪朝他凄然一笑,道:“我担心你,特地过来看看。”沈三郎心中一动,不敢去看她那双哀婉深邃的眼眸,低下头去,沉默半晌才道:“好久不见,你……你还好吧?”柳雪瞧他一眼,忽地丢开雨伞,一把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身体颤抖着道:“你明明知道我过得不好;你明明知道我一到明月山庄便被向九州软禁起来;你明明知道一入豪门深似海,想见你一面也不能,你……你为什么还要这样问我?”沈三郎心弦一荡,缓缓伸出手来,想要拥抱住她,拥抱住她冰冷的身体和火热的心,但铁五的身影像一道闪电般从他脑海中闪过,他的心一下子冷却下来,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将她颤抖的身体从自己怀中推了出去。

柳雪仰起脸来,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凄迷,雨水混合着泪水,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无声地滑落。她咬牙泣道:“三郎,你……你明明知道我的心中只有你,你却怎地要如此待我?”沈三郎目光一黯,背转身去,半晌才道:“五哥的坟上长了不少杂草,你有空过去看看他吧!”柳雪脸色苍白,泪流满面,忽地叫道:“你眼里只有你的五哥,难道我就不是一个人吗?为什么你从来不顾我的感受!”

沈三郎心中一痛,黯然长叹一声,半晌无言。柳雪迎着风雨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忽地身子一软,再一次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中,伤心大哭起来。狂风裹着暴雨,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两人身上,但心中那根无形的鞭子却抽打得更重更痛,两人都禁不住颤抖起来。忽然“轰”地一声巨响,盖过了柳雪的哭声,也盖过了哗哗啦啦的风雨声。沈三郎感觉到脚下的江堤似乎重重地震动了一下。他听出那一声巨响并不是雷声,心中奇怪,扭头望去,黑暗中自己栖身的那间草庐早已不见了踪影。他的心顿时缩紧,提灯走近一看,不由“啊”地一声,几乎惊呆了。只见在他搭建草庐的地方,江堤已被汹涌的洪水冲开了一道一丈余宽的缺口,浑浊的江水如同脱缰的野马般直朝大堤外奔腾而去。

沈三郎叫声不好,急忙推开柳雪道:“江堤决口了!这里危险,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快沿着来时的路回去!”说完将马灯往地上一放,抱起堤边两块数百斤重的巨石就往决口处投下。那江水排山倒海而来,哪里堵得住!只听“扑通”两声,石头落入水中,连停也没停一下,便被汹涌奔流的洪水冲走。沈三郎四下张望,还想找来巨石堵塞决口,忽觉脚下江堤一震,已知大事不妙,急忙使出倒踩荷花的轻功,身体疾退十丈有余。又是“轰”地一声巨响,他刚才立足的那十来丈长的一段江堤也抵挡不住洪水冲击,坍塌下去。如此一来,江堤溃口便有十七八丈宽,洪水轰鸣而过,气势惊人,显然凭他一人之力是无论如何也堵不住的了。

他心里一沉,急忙解下腰间铜锣,拼命敲击起来。四方村民听见警报,纷纷赶来救援,却哪里还来得及!江水怒吼着,片刻间便在堤坝上撕开一道三四十丈宽的决口,滔滔洪水如同万马奔腾,轰鸣着,呼啸着,向着堤下席卷而去。正在江堤内侧巡逻的数十个村民来不及上岸,就被无情的洪水卷走了。堤上闻讯赶来的村民全部手持马灯,迎风冒雨,站在决口两边,看着这奔腾咆哮的洪水早已惊呆了。过了半晌,不知是谁,突然向着堤下的村子拼命敲起锣来。村民们这才如梦方醒,有锣的打锣,没锣的便扯着嗓子向堤下高喊:“洪水来了,大伙儿快点逃命!洪水来了,大伙儿快点逃命!”数百人一齐打锣高喊,气势惊人,声音顿时盖过洪水轰鸣声,传得很远很远。

堤下村中正在熟睡之中的村民被惊醒时,汹涌澎湃的洪水早已逼近村庄。村民们尚未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洪水就以万马奔腾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至,树倒了,房塌了,村庄只在片刻之间便被无情的洪水吞噬了。天亮时分,暴雨才渐渐停住,但洪水却仍向堤外倾泻。大堤又被冲开数十丈,决口更宽,江水也奔涌得更快更猛,远远望去,仿佛是一道百余丈宽的大瀑布悬挂在江堤上。直至第二天中午,堤内外洪水持平,江水才停止奔涌流动。此时此刻,不要说堤下首当其冲的临江村,便是整个荆州城以及周遭城镇和大片平地,都被江水浸泡起来。站在堤坝上向下望去,只见白茫茫一片,早已看不见树木、房屋、田畴、地界。

水面上到处漂着衣物和人畜尸体,还有许多大笸箩和木筏子,一些妇女和小孩坐在上面,抱着抢出来的一点点衣服和粮食,正缓缓向堤岸划过来。沈三郎已在堤边站了一天一夜,眼望着白茫茫的洪水和一具具从眼前漂过的尸体,他真恨不得一头栽进滔滔洪水中,再也不要浮起来。江堤就在他守护的地段决了口,老村长也被洪水冲走了,生死不明。尽管没有人指责他,但他心里却十分难受,他知道自己难辞其咎。如果他巡逻时细心一点,认真一点,或许江堤就不会被冲垮,这场浩劫也许就可以避免。但现在,由于自己一时疏忽,导致堤毁人亡,尸横遍野,荆州黎民百姓十之五六都被洪水冲走。他心如刀割,自责不已。正在他深深自责之时,忽地劲风一吹,一个浪头打来,离岸二十余丈远的水面上一条木筏被掀翻,木筏上一老一少两个妇女和一对不满十岁的孩童顿时落入水中,上下扑腾,大喊救命。

沈三郎大吃一惊,急忙提起身边两根随水漂来的断树枝,纵身跃起,凌空一翻,如巨鸟摩云,直向水面掠去。跃出数丈远时,身体向下一坠。他左手挥出,将一根树枝抛入水中,单足往树枝上轻轻一点,借力跃起,又向前纵出数丈。接着抛下第二截树枝,再次借力,人已落到那条翻转的木筏上。他立足未稳,见两个小孩离自己最近,略一弯腰,一手一个已将他们从水中抢起,沿着来路退到堤上,将湿淋淋的孩子放下。转身再去救那两个妇人时,树枝早已被洪水冲走,水面已无落脚之处。想要跃入水中,潜水去救,自己又全然不识水性,哪里救得了人?眼见那一老一少两个妇人在冰冷的江水中挣扎起伏,越冲越远,两个孩子在岸上一个大叫妈妈,一个大叫奶奶,甚是悲惨。沈三郎眼睁睁地看着,却无力施救,心下大急。

正在这时,只听一声水响,一条小船自江面上箭一般掠过来,船头一拐,便从江堤决口处驶进了堤外。沈三郎定睛看去,只见那小船船头迎风立着三条大汉,身着劲装,携带兵器,为首的那个浓髯粗豪的汉子背负大刀,正是长江帮帮主仇大海。沈三郎心头一喜,忙拱手叫道:“仇大当家,前面有人落水,快情帮忙搭救!”仇大海往前瞧了瞧,洪水中已只能瞧见那两个妇人伸出水面拼命扑腾的手臂。他不以为然,大笑道:“沈兄,仇某今天是为发财而来,却不是来救人的。”沈三郎脸色微变,心道:这人一心求财,见死不救,实在可恶。他心念一动,忽道:“仇大当家若不救人,那六月初九之约,便休想见到在下。”

仇大海听他说到“六月初九”这四个字,不由脸色一沉,一甩衣袖道:“那好吧,看沈兄的面子,我们长江帮做惯了恶人强盗,今日便做一回救人危难的好人吧!把船划过去!”最后一句话却是对船上的舟子说的。那舟子偏转船头,向那两名落水的妇人划去。荡至近前,仇大海左首那人伸手救起了那年轻的妇女。再去救那老妇时,风吹浪打,船舷一偏,那老妇没入水中,再也瞧不见了。岸上两个小孩叫声“奶奶”,一起大哭起来。

仇大海将那妇人送上岸来,轻描淡写地道:“在下能力有限,只救得一个上来,沈兄莫怪。今日水淹荆州,正是我们这些做强盗的大发横财之时,仇某就不奉陪了。”说完拱一拱手,向那舟子使个眼色,便欲摇橹离去。沈三郎见他推三阻四、拖拖拉拉,错失了救人良机,心下恼火,又听他说要趁火打劫,大发不义之财,心中更怒,忽地飘身一跃,纵到船头,立在仇大海面前道:“仇大当家请留步,沈某尚有一事相求。”

仇大海右首那带刀汉子以为他还要请他们去救人,眼睛一翻道:“你想求咱们救人也可以,可咱们不能做蚀本生意,一人一万两银子,救十个人你得给咱们十万两银子!”沈三郎听他们开口闭口不离“银子” 二字,心下着恼,大感厌恶,不待他把话说完,身形一晃,便朝他欺了过去。那大汉只觉眼前人影一晃,“啪”地一声,脸上便已吃了沈三郎重重一记耳光,火辣辣的痛。这大汉乃长江帮三大护法之一,平日跟着仇大海吃香喝辣,几曾受过此等奇耻大辱,脸色一变,立即跳起来,手按刀柄便欲上前拼命。

仇大海知他决非沈三郎的对手,贸然动手只会自取其辱,到时自己脸上也不好看,当下脸色一沉,瞪了那大汉一眼。那人满脸怒色,悻悻然地退到他身后。沈三郎微微一笑道:“此人没大没小,我跟仇大当家说话,哪有他插嘴的份!在下替仇大当家略施薄惩,教训一下,仇大当家应该不会介意吧?”仇大海强压住心头火气,暗忖:此刻让你讨些便宜,到了六月初九,我不让你吃尽苦头,誓不为人!于是哈哈一笑道:“不介意,不介意。不知沈兄拦住仇某去路有什么事?”

沈三郎顿时脸现悲色,叹口气道:“这场水灾,荆州百姓损失惨重,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逃上堤来的,也是缺衣少粮,流离失所。仇大当家平时在长江上发了不少横财,值此非常时期,还请发发善心,贡献一些钱粮出来,帮助灾民们渡过眼下这个难关。仇大当家的大恩大德,沈某代表全体灾民先行谢过了。”仇大海怔了一下,与左右两个心腹手下交换一下眼色,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道:“仇某平日专靠打劫为生,做的是无本生意,想不到沈兄今天却把主意打到我们这些江洋大盗身上来了。”

沈三郎抱拳一礼道:“在下实在不忍再看灾民受苦,情非得已,还望仇大当家成全。”仇大海正色道:“沈兄,既然你开了金口,仇某也不妨直言相告。不是仇某小气,不肯出血,实在是在下平时花钱大手大脚惯了,赚多少钱就花多少钱,银子来得快去得更快。仇某做了这么多年强盗,除了分给弟兄们的,自己手里边并没落下多少。即便是把全部身家都给了你,也是杯水车薪,救不了急。你找我仇某人要钱,实在是找错了对象打错了主意。”他见沈三郎脸色渐渐沉下去,忽地眼睛一转,笑了笑道,“不过——沈兄如果有心替灾民出头,仇某倒可以给你指一条路。”沈三郎问:“什么路?”仇大海道:“谁都知道荆州首富明月山庄向九州家财万贯,富得流油。

如果沈兄能从他身上拔下一根汗毛救济灾民,那荆江大堤上数万灾民便有福了。”沈三郎怔了一下,问道:“仇大当家可知向庄主现居何处?”仇大海道:“荆江边上有一个沙洲,叫做三八洲。洲上有一处高地,高出水面数丈有余,远远望去,有如江中一岛。向九州早在洪水发难之前就举家迁往三八洲那高地上居住。沈兄若是有心,不妨前往,也许能募得一些钱粮救济灾民。至于仇某身上,实在没有多少油水可榨,还请沈兄不要见怪。”

沈三郎眉头一扬,心中已有了主意,向仇大海拱一拱手道:“多谢指教。”也不见他双脚有何动作,人却忽然飞掠而去,姿势美妙,有如轻燕一般,只一眨眼,人已飘身上岸。仇大海暗暗喝了声彩,拱手道:“沈兄,六月初九,白衣庵前,咱们再见。”衣袖一挥,舟子摇橹,小船如飞而去。第二天清晨,沈三郎雇了一只小船,溯江而上,到了离岸数里之遥的三八洲。此时江水未退,那一片沙洲仍被淹在水中,只有沙洲中间一处高地,仍然露出水面一丈有余,俨然一个水中孤岛,远远的便让人瞧见了。

船到沙洲,沈三郎吩咐船家不要离开,在此等他,便下了船,往那高地上走去。那高地约有百余丈见方,中间建着一所宅院,宅院四周用高墙围起,墙上红漆鲜艳,显然是新建不久。沈三郎绕到南面,来到正门口,但见门顶金匾上“明月山庄”四个泥金篆字闪闪发光,心下想道:仇大海所言不假,便是这里了。他上前两步,正要敲门,忽听大门里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声音道:“夫人,您要出门吗?老爷吩咐了,无论夫人去哪里,奴婢都得跟着。”听口气,说话的似乎是个丫鬟。只听得另一个女子叹了口气,道:“我只是在院子里憋闷得太久,想出去走走。你要跟着,那便跟着吧!快开门。”

沈三郎听那声音有些耳熟,正欲回身闪避,却已然来不及了,大门“吱”地一声,已经打开半边,一个体态袅娜、脸色苍白的白衣女子轻轻跨步,从大门里边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位十六七岁的蓝衣丫鬟。沈三郎抬眼一望,那白衣女子也正好抬头向他看来,两人“啊”地一声,都呆了一呆。这白衣女子,正是柳雪。柳雪一眼瞧见沈三郎,顾不得有丫鬟在旁,早已面露惊喜之色,走近一步道:“三郎,你……你怎么来了?是专程来看我的吗?”说到最后一句,声音竟有些颤抖起来。沈三郎脸上一红,急忙退了一步,低头道: “我……我是来——”

柳雪嫣然一笑,打断他的话,道:“那天夜里长江决口,你把我甩在一边不管不顾,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呢……谢谢你来看我。”沈三郎满脸通红,又往后退了一步,拱手正色道:“五……向夫人,在下此来,是想拜访向庄主,还请夫人代为通报一声。”柳雪听了,脸色一白,半晌才幽幽地望他一眼,冷声说道:“你等着罢!”领着那丫鬟头也不回地往屋里去了。过了好久,才听见门里有人走出来。沈三郎翘首一看,出来的却是刚才那个蓝衣丫鬟。丫鬟瞧他一眼,冷冷地道:“我家老爷说了,沈公子若是来求咱家老爷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就请免开尊口,原路退回。”

沈三郎微微一笑道:“请转告向庄主,沈某此来,并不是来乞讨的,而是想跟向庄主做一笔买卖。这笔买卖若是做成了,于向庄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丫鬟颇有些不耐烦,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也不说话,转身走了。沈三郎也不知她是不是去向向九州禀报去了,只好站在外面耐心等候。过了片刻,刚才那丫鬟快步走出来,语气也客气了许多,道:“我们家老爷在书房相候,沈相公这边请。”沈三郎笑一笑,道了声谢,大步走了进去。

七 生死决斗

六月初九,白衣庵前。朝阳初升,照在庵前那片白茫茫的水面上,波光粼粼,涟漪荡漾。数日前的那场洪水,早已淹没了庵堂前的大片空地,连庵堂也浸泡在了水中,只剩下两尺来高的一截房顶露出水面。仇大海驾着一只小船破水而来时,沈三郎正站在庵堂房顶的瓦片上,背负双手,静静相候。仇大海见沈三郎并未失约,不由面露喜色。小船尚距庵堂数丈之遥,他已凌空跃起,轻轻落在屋脊上,大笑道:“洪水太大,把庵堂前的空地淹了,咱们在这屋顶上打上一场,倒是不坏。沈兄早就到了吗?”

沈三郎转过身来,拱拱手,微微一笑道:“仇大当家号称长江飞蛟,水下功夫自是了得。在下却是个旱鸭子,可不敢跟你在水底下较量,所以先到一步,占了这个地方。”仇大海也笑了,道:“刚才仇某驾船过来时,看见江堤上人声鼎沸,明月山庄正在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沈兄六月初四的明月山庄之行,想必大有收获。向九州除了 ‘九州神剑’这个外号,在荆州城里还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绰号,叫做‘一毛不拔铁公鸡’。沈兄居然能从铁公鸡身上拔下毛来,这份本领仇某倒是自愧不如。”

沈三郎抱拳一礼,道:“荆州灾民能有今日之福,全仗仇大当家有心指点。沈某在此代灾民们谢过了。”仇大海笑了笑,忽地脸色一沉,目光如鹰隼般直逼过来,道:“既然沈兄心愿已了,那就请帮在下也了结一桩心愿吧!”沈三郎道:“什么心愿?”仇大海道: “仇某的心愿,便是希望能与沈兄公平一战,放手一搏。仇某很想知道,到底是仇某这值十万两赏银的江洋大盗厉害,还是沈兄那对价值三十万两白银的无情铁手厉害。”

沈三郎心中一动,这才明白对方缠上自己的原因。原来仇大海只不过是见有人出价三十万两银子买自己这双铁手,比官府通缉他的悬红高出三倍,心头不服,故而前来挑战。仇大海雄霸长江,无敌两岸,一向为人粗豪,极为自负,见有人身价高过自己,自然不服。出价三十万两白银买他这一双铁手之人,是否一开始便已想到会有今日之战呢?意念到此,沈三郎忽地想起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来,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一颗心也渐渐地沉了下去。

仇大海未容他多想,双目中精光一闪,大声喝道:“还是那句话,仇某若是输了,立即自断双臂,永世不在江湖上露面;若是仇某侥幸赢得一招半式,嘿嘿,就请沈兄将这双铁手扔到长江里去,永世不要再用。发招吧!”他虽背缚大刀,却并不伸手拔刀,双掌一扬,左足向前虚踏一步,摆了个坐马藏刀的起手势,言下之意,是想空手与沈三郎过招。

沈三郎一见他竟如此自大,不禁心头有气,背着双手,冷声道:“请仇兄先出招。”仇大海道: “好!”左手五指箕张,抓向他面门。沈三郎侧脸避过,左脚弹出,踢向他右膝。仇大海提足向下一跪,膝盖竟向他脚背压下。沈三郎变招奇速,足尖圈转,从旁边疾点他膝盖外侧鹤顶穴。仇大海脸色一沉,左足飞起,虚踢沈三郎下盘,右手骈起中食二指,闪电般插向沈三郎双目。

沈三郎见对方一出手便是非死即残的杀着,心下惊怒,退了一步,左手抢出,向外封挡。谁知手臂刚一触及对方手腕,便觉一股绵力传来,竟牢牢粘住了自己的手臂。沈三郎不由心头一惊,连换三种手法,也未能挣脱开来,心念电转,手臂贴着对方手腕不动,手掌反勾上来,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合力扣向对方脉门。脉门脉门,众脉之门,若被扣住,立即骨软筋酸,纵有天大本领也施展不开。沈三郎这一着变化极其精妙,而且快逾闪电,大出对方意料。仇大海脸色一变,立即缩腕暴退,谁知此时只觉一股力量从对方铁腕上涌了过来,手臂反被对方强力粘住,连抽三次,也未能将手臂挣脱出来。

沈三郎左手使劲,三个手指头早已如铁钳一般扣了下去。仇大海只觉手腕一阵剧痛,大惊之下,低头看时,只见沈三郎左手大拇指正扣在他右手脉门上,但中、食二指却扣偏半寸,落在他腕骨上。一个指头哪里扣得住他,他心头一喜,右臂一抖,已将对方手臂甩开,身上早已惊出一身冷汗。若非沈三郎一招失误,自己早已被对方制住。仇大海暗叫一声侥幸,哪里还敢存半点轻敌之心,退后一步,右手绕过头顶,握住刀柄,道:“沈兄小心,我要出刀了。”沈三郎气定神闲,微微一笑,道:“在下恭候。”

仇大海大喝一声,斜身滑步,欺近对方,右手拔刀,左手平推刀背,一招狂风扫叶,黑沉沉、冷冰冰的大刀“唰”地一声拦腰横扫过来。沈三郎见他起手一刀便刀风飒然,虎虎有威,甚是厉害,也不敢小瞧。刀锋未到,沈三郎人已纵起,足尖往刀身一点,借着这一托之力,陡然拔高三尺,右脚飞出,斜踢对方左肩。仇大海右手挥刀,逼开沈三郎,左手五指并拢,如利剑出鞘,直朝对方咽喉戳去。仇大海平日与人过招,即使像九州神剑向九州这样的顶尖高手,也从未显过败象,今日一战却接连受挫,不由恼羞成怒,心中杀机大炽。这一招“追云戳月手”已使了全力,大有一击必杀,欲置对方于死地之势。

沈三郎但觉阴风飒飒,识得厉害,疾退一步,左掌张开,挡在颔下。仇大海不敢以指尖与他铁掌硬碰,左腕暴缩,右臂猛挥,大刀劈刺到半途,忽地刀尖向上一挑,手腕连抖,刀尖发出“嗤嗤”的风声,极速晃动,左右摇摆,越闪越快,最后竟然幻化出十七八朵刀花。每一朵刀花都似一颗流星,直往沈三郎身上纷纷洒落。沈三郎一见之下,心头不免一惊。要知道若是剑术名家,一招之内挽出十数朵剑花,那也寻常,因为剑本身就是狭长柔韧之物,剑走轻灵,挽花极易。但仇大海手中的钢刀又沉又厚,能在瞬息之间抖出十数朵刀花来,那真是自己平生仅见,极为难得。

沈三郎只觉眼前一花,已是刀风袭体,杀气逼人。他退后一步,百忙中挥动铁臂,迎上相格。孰料仇大海这十八刀尽是虚招,沈三郎手臂刚刚格出,满目流星忽然消失殆尽,再也看不见半点踪迹。沈三郎一呆之下,仇大海一声断喝,大刀突然自数点陨星中闪出,从一个沈三郎做梦也想不到的方位,猛然斜劈过来。大片刀芒,掩袭而至。这一招叫做“繁花落尽”,正是仇大海苦心钻研出来的狠招。

一个人,一把刀,能刺出十七八朵刀花,已是绝难做到,而五彩缤纷目眩神迷的刀光之中,却还隐藏着一招绝妙杀着,更是沈三郎决未料到之事。等他陡然惊觉,辨清对方刀势之时,钢刀早已从头顶劈落,刀锋距头顶百会穴已不过数寸。回身闪避,势已不及,沈三郎情急之中,退后半步,仓促应变,一双铁臂交叉靠在一起,凝聚全身之力,猛然举过头顶,迎架对方刀锋。

仇大海这迎头一刀,大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而且力逾千钧,猛若劈山。寒芒一闪,大刀落下。人影一晃,铁臂上举。只见火星一闪,“喀”的一声,刀锋落在铁臂上。那双铁手竟然抵挡不住这一刀的威力,自腕骨以下齐刷刷被斩了下来。大刀余势未衰,迎头直劈下来。沈三郎脸上失色,大惊之下,不及细想,仰头一闪,刀锋中宫直落,“噗哧”一声,猛然劈入他胸膛,力透后背,血溅当场。

沈三郎恍若做了一场梦,目光定定地望着对方,怔怔地道:“好刀,好快的刀。”仇大海一招得手,也大出意料,看着他那双断掉的铁手,吃惊地道:“你、你的铁手刀枪不入,怎么……”话至此处,沈三郎忽地全身一震,喉结一抖,“哇”地一声,血喷数尺,仰天狂吼一声,双脚一跺,庵堂屋顶被他踩出一个大窟窿,“咔嚓”一声响,连人带刀,一齐坠了下去。“沈兄……”仇大海抢上一步,伸手去拉,却拉了个空。只听底下扑通一声,沈三郎已然落入水中。血漂水面,人却直沉水底,再也没有浮上来。

八 惊人契约

微风轻吹,日当头顶,正是午牌时分。仇大海呆呆地站在那里,站在白衣庵的屋脊上,看着房顶塌下的那个大窟窿。四周静悄悄的一片,他心头忽地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寂寞与孤独,仿佛天地之大,已只剩下他一个人。一阵南风吹来,衣袂猎猎作响,天地间却显得更加幽深与寂静。不知过了多久,仇大海长叹一声,没有回头,人却忽地向后平掠而去,落下之时,刚好踩在来时驾乘的那条小船上。仇大海解开船绳,双手持橹一摇,小船离开白衣庵,向南如飞而去。行不多远,忽见一叶小舟乘风破浪,如箭一般划了过来。行到他的小船前面时,忽地船头一偏,横插过来,挡住去路。

仇大海抬眼望去,只见对面船上共有两人:一个中年船夫,身材精瘦,正在埋头弄舟;另一人立在船头,五十来岁,面皮白净,身形略胖,衣着富丽,左手上戴着个碧玉戒指,腰带上挂了好大一块汉玉。仇大海面色一沉,停船问道:“向九州,你来干什么?”那五旬老者正是荆州首富、明月山庄庄主向九州。向九州瞧他一眼,哈哈大笑道:“老夫特意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仇大海斜眼看他,得意笑道:“仇某福大命大,至今还活得好好的。”向九州道:“这么说来,莫非沈三郎已经做了你的刀下亡魂?”仇大海仰天大笑,道:“正是。什么铁手无情、天下无敌,在仇某看来,不过浪得虚名罢了。”向九州上下打量他一眼,忽然煞有介事摇头叹道:“可惜呀可惜!”仇大海盯着他道:“可惜什么?”向九州故意不去看他,过了半晌才缓缓地道:“你乘人之危,取巧制胜,只怕沈三郎泉下有知,也必心中不服。”仇大海脸色一变,额角青筋暴现,目光如闪电般射了过来,双拳紧握,道:“仇某与沈三郎公平决斗,技胜一筹,赢得光明正大,何来乘人之危投机取巧?”

向九州目光一瞟,森然笑道:“公平决斗,光明正大?我看未必。老夫若言明真相,只怕你心服口不服,满嘴胡言,为自己开脱狡辩。这件事还是不要说的好,免得仇大当家脸上过不去,向某人岂不是自找没趣?”仇大海气极道:“你别阴阳怪气,吞吞吐吐的。咱们两人的过节,以后有的是时间了结。你倒是说说看,仇某今天怎么乘人之危,取巧制胜了?你若说得出个所以然来,仇某心服口服,自当自断双臂,履行前言;若是你信口雌黄,胡说八道,这无边洪水,百里泽国,便是你葬身之地!”

向九州冷笑几声,并不说话,却自怀中掏出一张纸笺,双手一送,竟隔空向仇大海递了过来,道:“仇大当家请看一看这份契纸,心中自当明白老夫所言不虚。”仇大海见他与自己相距数尺有余,只双手轻轻一送,那纸笺便四角展开,凭空向自己飞来,知他有意卖弄,心下冷笑,也不多言,伸手便接。手指刚一触及,那纸笺忽地一沉,竟挟裹着一股雄浑强劲的内力直朝他胸口撞来。仇大海急忙力运双臂,将纸笺轻轻向上一托,然后才稳稳接住。他剧斗之后内力不济,上半身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两人心头各自一惊,不约而同地暗忖道:数月不见,他的功力似乎又精进不少。

仇大海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拿了纸笺,低头看时,只见那契纸上写着:今本人沈三郎有铁臂一双,精钢打铸,自愿抵押给明月山庄,换取足色纹银三十万两,着明月山庄折合成粮食衣物,分批分次赈济灾民,发完为止,决无拖欠。立此存照,双方永无反悔。下面便是沈三郎和向九州各自签名画押。仇大海看完,忽地全身剧震,蓦然明白过来。难怪沈三郎穷一手之力竟然扣不住他的脉门,难怪沈三郎一双铁臂竟然架不住钢刀,原来他为了换取钱粮救济灾民,早已将一双铁手当给向九州,自己却连日请人重新打造一双并不合用的普通铁手来与他决斗。向九州这人一向惜财如命,一毛不拔,今次怎会大发慈悲开仓济民?其中关节,自己早就应该想到的!

仇大海踉跄后退一步,又在心中想道:沈三郎随便换了一双铁手,武功便与我不相上下;若是他不换铁手,武功更胜现在,我哪里又会是他对手?这场决斗,我仇大海虽胜犹输!想到此处,他脸上神色连变三变,心中已然打定主意。过了半晌,仇大海面色稍缓,长长地叹口气,道:“向庄主,谢谢你实言相告。在下想搭你的便船上岸,可以吗?”

向九州见他脸色变幻不定,不知他心头打什么主意,暗自戒备,道:“仇大当家何出此言,你不是有船吗?”仇大海苦笑道:“我有船,却没法子驾船了。”将契纸还给他,忽地双臂一抖,刷刷两声,两道白光自他左右衣袖中闪出,他的两只手上已各自握住了一把匕首。

向九州疑心大起,急退一步,双手护胸,喝道:“你想干什么?”仇大海道:“仇某虽是强盗出身,却还是一个言而有信之人!”话未说完,手起刀落,两把匕首交错斩向左右双臂。顿时鲜血飞溅,残肢落水。向九州见他如此硬气,脸上神色也忍不住变了一变,看他一眼,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得意的微笑……

九 前因后果

夜已深沉,人却还没有一点睡意。向九州坐在桌前,正浅斟低饮,自得其乐。每喝下一杯酒,他脸上的笑意便浓一分,喝到最后,竟忍不住拍案而起,仰头大笑起来。柳雪坐在桌旁,脸上满是疑惑之色,起身给他斟了一杯酒,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老爷,今天何故如此高兴?”向九州看她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哈哈笑道:“今日老夫一举除去了两个眼中钉、肉中刺,从今往后,这荆州城里,这千里长江,便再也没人敢与明月山庄过不去了。你说老夫该不该高兴?”柳雪心头一沉,顿时涌起一种不祥之感,但表面却不动声色,一边持壶斟酒,一边随口问道:“老爷说的那两个人是……”

向九州伸手端起酒杯,却并不喝酒,目光一闪,直朝她望过来,道:“你心知肚明,又何必装腔作势,明知故问?老夫第一个眼中钉自然就是铁手无情沈三郎。这第二个对头嘛,想必你也知道他的名头,便是长江帮帮主,有‘长江飞蛟’之称的江洋大盗仇大海。”他顿了一顿,这才喝下杯中之酒,“对于老夫的发家史,想必你也曾有所耳闻。正如外界传言,老夫是靠贩卖私盐白手起家,才有了今天这偌大的家业。说得好听一点,老夫是九州门掌门人,是九州神剑荆州首富,说得难听一点,向九州不过是一个风里来浪里去,刀头舐血江湖亡命的盐枭而已。

正因为老夫知道挣钱不容易,明月山庄库房里的每一两银子每一个铜板,都是一分危险、一滴血汗。所以这些年来,老夫从不敢乱花一花钱,即便别人背地里叫我‘一毛不拔铁公鸡’,老夫也认了。近几年来,长江帮迅速崛起,仇大海胆子越来越大,经常在长江水面打劫来往商船,老夫的盐船被他劫去的就有十余艘之多。老夫多次想出手除去仇大海,铲除长江帮,均未得手。官府悬红十万两银子缉拿仇大海,也奈何他不得。长江航道是老夫贩盐的必经之地,此人不除,老夫的船帮便永无安宁之日。总算老天助我,如今老夫略施计谋,终于铲除了仇大海这个心头大患。

虽然未能要他性命,难消我心头大恨,但他双臂已断,武功大打折扣,迟早都逃不出老夫的手掌心。”柳雪听他说到“铁手无情沈三郎”这七个字,脑中“轰”地一声,嗡嗡直响,后面的话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耳中,呆了半晌,才颤声问道:“沈……沈三郎他怎么了?”向九州冷眼相看,观察着她脸上神色的变化,咬着牙吐出三个字:“他死了!”柳雪全身一颤,手中酒壶差点把持不稳掉落下来,再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的感情,脸色苍白地问:“他……他是怎么死的?是……是谁杀了他?是谁杀了他!”

向九州冷笑道:“杀他的人是仇大海,不过,真正要他命的人却是我向九州!”柳雪睁大眼睛问道:“此话怎讲?”向九州见她当着自己的面竟然毫不掩饰对另一个男人的关切之情,不由妒火大盛,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酒壶,自斟一杯,像端着一杯毒酒一样狠狠地朝喉咙里灌去,恨恨地道:“此时此刻,也不怕让你知道了。说起沈三郎这个人,老夫早有杀他之心。半年之前,老夫曾约他一战,只可惜一时大意,未能一剑将他杀了!”柳雪斜眼瞧他,满脸不屑,道:“技不如人,大败而归,还要拼命往自己脸上贴金,真是可笑。”

向九州脸色微红,不怒反笑道:“不错。他自从得了铁五穷毕生心血为他铸造的那一对精钢铁手,武功大胜从前,老夫确实不是他的对手。”柳雪含恨道:“你自知以己之力根本杀不了三郎,所以便传言江湖,悬赏三十万两银子买他双手取他性命。叫你这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一下子拿出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来买凶杀人,倒也真是难为你了!”向九州如何听不出她话中讥诮之意,心中恼火,却隐忍不发,道:“老夫悬赏三十万两银子,共有两层目的:其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若真有人杀得了他,替老夫出了这口恶气,出价三十万两也值得;其二,重金驱使之下,若仍然无人杀得了他,但有一个人若得知此讯一怒拔刀,却一定能杀得了沈三郎。这个人便是仇大海。”

柳雪想了一想,忽地明白过来,道:“仇大海一向目中无人,极为自负,官府出赏银十万两通缉他,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常常以此向江湖朋友自夸身价。他若得知有人居然值三十万两银子,比他高出三倍,自然心头不服,一场厮杀一较高下,便是在所难免的了。”向九州道:“若能假仇大海之手除去沈三郎,倒是一个可行之策。仇大海的武功虽比老夫略胜一筹,但与沈三郎相比,双方最多打个平手,若要杀沈三郎,却还要费一番周折。”柳雪心头一沉,问道:“还要费什么周折?”

向九州道:“沈三郎之所以难以对付,全仗他有一对神奇的铁手。他若没了这双铁手,那就容易对付多了。所以要杀沈三郎,得先让他心甘情愿将一双铁手取下押在明月山庄。”柳雪听到这里,忽地跳起来,连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为什么自从我嫁到明月山庄之后便被软禁起来,再也不能自由出入,而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却能轻易逃出明月山庄,去到江堤上与沈三郎见面!原来这一切都是你故意安排,暗中设计好了的!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事情会这么巧合?江堤迟不垮早不垮,偏偏在我去见三郎的时候决了口?为什么江水未冲塌别处江堤,偏偏在三郎守护的堤段出了事?原来……原来……”她手指向九州,急怒攻心,全身发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向九州得意地冷笑道:“不错,这一切都是老夫安排的。那天晚上,老夫故意让监视你的两个丫鬟大打瞌睡,放松警惕,让你终于有机会跑出明月山庄跟那个野男人幽会。那天夜里恰巧路过三八洲载你上岸的那艘渔船和那个老渔翁也是老夫一手安排的。这样做,只是为了能让你顺利上堤见到你的情夫,借以引开沈三郎的注意力。然后老夫趁着风雨雷鸣的掩护,叫人在江堤上挖开了一道口子……”柳雪怒道:“就是你挖开的这道口子,害得多少人葬身洪水,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你……你……老天无眼,那天晚上刮风打雷,怎么没有把你一雷劈死!”向九州狰狞一笑道:“老夫命硬,这一时半会儿只怕还死不了!”

柳雪道:“你早已算准,如果沈三郎守堤不力,江堤在他守护的地段决了口,造成堤毁人亡的局面,他必会良心难安,自责不已,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赈济灾民,补偿过失。”向九州道:“不错,放眼整个荆州城,此刻有能力力挽狂澜,出钱出粮救济灾民的,也只有明月山庄,也只有我向九州了。”柳雪道:“那天沈三郎上门找你,自然是来请你开仓放粮救济灾民。你这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自然不会白白施舍。沈三郎早就摸透你的心思,提出以一对铁手来换取钱粮救济灾民。此举正中你下怀,你自然满口答应,双方拟定契约,签字画押,当场成交。”

向九州接着道:“沈三郎将一双天下无敌的铁手押在明月山庄,以他争强好胜不输于人的个性,自然不会告知仇大海并取消决斗。他一定会另找铁匠再行打造一双铁手,用来跟仇大海比武。”柳雪道:“那铁匠不是铁五,自然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内打造出一双灵活自如有如真手的精钢铁手来。沈三郎一双断臂安上这样仓促打铸、粗制滥造的铁手,武功自然要大打折扣,去跟仇大海作生死决斗,其结果已是可想而知的了。”

向九州道:“仇大海向来刀沉力猛出手无情,沈三郎落入他手中,即使不被他一刀劈死,也必重伤而归,再也无力跟老夫作对。到那时老夫再将沈三郎卖手赈灾的事告诉仇大海,并有契纸为证,不由他不信。仇大海一向性情粗豪,心高气傲,而且头脑简单,平时跟人动手过招,既不肯输于人,又从不肯占人半点便宜,以免江湖人笑话。他若见了那纸契约,自然无法下台。我再在一旁用言语挤兑他一番,他只有不食前言,自断双臂,以明心志。”柳雪道:“如此一来,你这一石二鸟之计,便大功告成了。”

向九州哈哈大笑道:“花了三十万两雪花银子,既除去了两大心腹之患,又惠泽灾民落了个大善人的美名,一举两得,看以后还有谁敢说老夫一毛不拔!仇大海双臂一断,长江帮便不足为惧,从今往后这长江水域、江堤两岸便再也没人敢打我向九州盐船的主意了。损失的这笔雪花银子,老夫迟早都要连本带利一起赚回来。”柳雪听得沈三郎确实已被他设计害死,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昏晕过去,双手撑住桌面,胸口剧烈起伏,双目蕴泪,显是伤心至极。过了好久,她才渐渐平静下来,盯着向九州咬牙切齿地问道:“三郎与你并无深仇大恨,你为什么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为什么?”向九州突然激动起来,双目通红,灼灼发光,宛如一只被猎人逼红眼的狼,猛地喝一口酒,将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摔,声音嘶哑地道,“好!老夫现在就告诉你,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左手一挥,将站在门边的两个丫鬟支了出去,关好房门,回身走到柳雪面前,看了她许久,忽地抓住自己的腰带,用力一扯,丝绸裤子滑落下来,露出了光溜溜白晃晃的下身。柳雪脸上一红,赶紧别过脸去,愠怒地道:“你、你想干什么?”向九州涎着脸,阴阳怪气地笑起来,道:“都是老夫老妻了,你又何必如此装模作样?我想干什么,你看看我下面就知道了。”

柳雪迟疑一下,还是回过头来,脸色通红,偷眼向他下面瞧去,忽然“啊”的一声,张大嘴巴,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原来向九州胯下空空荡荡的,子孙根早已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吓人的伤疤。柳雪惊道:“你、你怎么……你是太监?”向九州脸上肌肉抽动,表情说不出的痛苦,过了好久,才缓缓将裤子提起,盯着她,眼睛里射出恶毒的光芒,咬牙道:“是的。我不是男人,我是一个太监!不过,这一切全是沈三郎这个丧门星所赐!”

柳雪奇道:“他几时……”向九州颓然坐下,目光低垂,表情痛苦地道:“还记得一年前的那个晚上,有三个蒙面人夜闯你家,想要将你掳走吗?”柳雪点点头道:“我当然记得。那天晚上多亏三郎出手,赶走强人,救下我和铁五,要不然……”向九州突然道:“我便是那个冒充仇大海深夜掳你的白衣蒙面人。”柳雪差点跳起来,睁大眼睛道:“你、你便是那白衣人?”

向九州点点头,背负双手,来回踱了两步,抬起头来,缓缓地道:“这件事说来话就长了。大概是在两三年前,有一段时间,明月山庄的生意突然一落千丈,老夫的盐船不是被抢劫,便是被查扣,即便没有遇上强盗官差,却也逃不脱老天的纠缠,不是遇风翻船,便是触礁沉舟。不出半年时间,便损失了二十余艘大船,每一船私盐少说也值数万两银子,只此一项,明月山庄便损失了数百万两银子。生意接连受挫,把老夫急得焦头烂额,四处烧香拜佛也不见转机,再损失几艘大船,明月山庄几乎就要破产了。

这一日,老夫到菩提寺散心,偶遇得道高僧灵逸禅师,便许下五万两银子的香油钱,请他指点一二。灵逸禅师事后指点我说:‘从明月山庄出发,往东南而行,不出三十里,有一位面生福相耳下有痣的年轻女子。老衲夜观天相,此女乃檀越命中财神,你离她越近,财运便会越旺。’老夫听了将信将疑,回来之后立即差人去找,果真如灵逸禅师所言,在东南方向临江村的一个小铁铺里找到了那样一个女人。”柳雪知道他说的那女人便是自己,伸手摸摸自己耳朵,右边耳垂上果然有一颗绿豆大小的青痣。她恍然大悟似地说道:“那段时间,你经常照顾铁记铁铺的生意,常常亲自登门,叫铁五为你打铸一些铁器,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亏得铁五还将你视作照顾他生意的恩人呢!”

向九州道:“灵逸禅师说了,你是我命中财神,靠得你越近,老夫的生意便做得越顺利,财运便会越旺。老夫隔三差五往铁五的铁铺里跑,为的就是能够多看看你,多接近你,让你多多带旺我的财运,让老夫赚更多的钱。后来老夫甚至不惜花重金从西域购得一块千年玄铁,请铁五铸一把宝剑,并以此为借口,经常来看你。”柳雪道:“难怪那时我总觉得你举止异常,目光叵测,似乎别有所图,原来如此。那你接近我之后,生意到底有没有好转呢?”向九州哈哈一笑道:“灵逸不愧为一代高僧,话中玄机,一语中的。老夫自从接近你之后,果然时来运转,事事顺利,不出两年时间,不但将以前的损失补了回来,还赚得盆满钵满,一跃成为了富甲江北的大富豪。”

柳雪叹口气道:“你日日来纠缠也便罢了,为何却又要来掳我?”向九州道:“谁不想生意越做越红火?谁不想银子越赚越多?谁不想财神爷永远眷顾自己?老夫再去向灵逸和尚请教此中玄机时,这老和尚却说此乃天机,不可泄漏,一旦泄漏,便会触怒天庭,天灾大降。老夫一怒之下威胁他说,再不肯说实话,老夫便一把火烧了菩提寺,让他和那些小和尚一同上西天。他被逼不过,便道:若想财运更旺,只有贴得财神更近。后来老夫一想怎样才能与你更加亲近呢,只有一个法子,娶你为妻!那样你这财神爷便会永远留在我身边,保佑我永远发财。”

柳雪道:“你明明知道我是有夫之妇,自然不可能改嫁于你。于是你明娶不成,便要暗掳。”向九州道:“那天晚上,我夜闯铁家,准备将你劫到明月山庄,秘密与我拜堂成亲。铁五跟我早已熟识,即便有白巾蒙面,他也一定听得出我的声音,所以我便冒充江洋大盗仇大海,连开口说话也是憋着嗓子,故意装出一种又尖又利的嗓音,好叫你们听不出来。眼看老夫就要大功告成了,却不想沈三郎半路杀出,不但破坏了老夫的好事,还以断刀当作飞刀射断老夫的命根子。”柳雪恨恨地道:“你那几根毒针不也差点儿要了三郎的命吗?”

向九州道:“那小子中了我数枚毒针,居然能自断双臂,大难不死,倒是出乎老夫意料。而不久之后铁五为报大恩,竟然以毕生心血铸成一对神奇的铁手赠与沈三郎,自己却自刎而死,则更是老夫没有想到的。经此一劫,老夫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跟你在一起,财神又要离我而去了,但铁五一死,事情却又出现了一线转机。后来老夫亲自登门向你提亲,原是想试探一下你的心意,好做进一步打算。谁知一试之下,你和沈三郎竟然满口答应,全无异议,这倒是大出老夫意料!”

柳雪苦笑一声,在心里叹口气,暗道:你道我真的肯答应嫁给你吗?我只不过是想以此来刺激一下三郎那颗冷漠的心,谁知他却……唉,一步错,步步错,难道这便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她呆了半晌,忽地下意识地望望他下身,低下声音道:“你……你既然已经……那每天晚上与我同床共枕之人……”向九州脸上掠过一丝难言的尴尬与痛苦,道:“与你同床睡觉,倒也无需旁人代劳。只是每次与你行那夫妻之事,老夫却常常要以关灯为名逃下床来,暗中换另一个声音体形与老夫相似之人上chuang代劳。黑暗之中,翻云覆雨,不止一次,你却全然不觉,由此可见在你心中从来就没有老夫。”

柳雪听到此处,不由脸上一红。她每次与向九州行夫妻之事时,都是黑灯瞎火双目紧闭,脑海里想的确是另外一个人的音容笑貌,甚至有时情不自禁叫出来的也是另一个人的名字。难怪向九州临床掉包,自己却浑然不知。但一想到这么久以来,自己竟跟另外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有了夫妻之实,心中不由又惊又怒,恨不得冲上去一口咬断眼前这个男人的喉咙。

向九州像是被人在心头狠狠剜了一刀,肌肉抽搐,满脸痛楚地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知道你自嫁入明月山庄之后,便没有过过一天快乐日子。我呢,我又何尝不是!每当我躲在窗外看着自己的老婆跟另外一个男人在床上肌肤相亲翻来滚去,我的心又何尝不是像刀绞一样难受?要不是念着你是我的 ‘财神菩萨’,要不是想着你为我带来的好处,老夫早已冲进去一剑结果了你们这对……狗男女……老夫知道,这一切全是拜沈三郎所赐!若不是他,老夫也不会成为‘太监’;若不是他,老夫又怎会甘受如此奇耻大辱!我真恨不得能亲手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食他的肉,扒他的皮……”说到最后,竟咬牙切齿,双目中几乎冒出火星来。

柳雪含恨道:“现在三郎终于被你设计害死,你高兴了!”向九州悻悻地道:“我恨我未能亲手杀死他。不过现在两个心腹大患全被铲除,你这送财童子又在我身边,我倒要看看今后还有什么人胆敢阻挡老夫的财路。”柳雪完全明白过来,睁大眼睛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怪物似的,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仇恨,全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一步一步朝身后退去。当退到桌子另一边,距向九州十步之遥时,忽地银牙一咬,冷声笑道:“你这老狗,做梦发财去吧!”

话落手起,她已自腰里摸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闪,直朝自己咽喉抹去。向九州脸色一变,大喝道:“住手!”人已旋风般从桌上掠过,飞扑而至,夹手来夺匕首。柳雪不待他碰到自己,忽地皓腕一翻,叫道:“三郎,我给你报仇!”匕首反转,忽然闪电般刺向向九州胸口。这一下变故突兀至极,大出向九州意料,待他惊觉之时,刀尖已刺到胸口,深入半寸。但他毕竟是身怀绝技之人,一觉有变,立即向后仰身便倒,刀尖贴肉划过,在他胸口留下了一道半寸深三寸长的血痕。一旦脱险,不待柳雪挥刀再刺,他双足飞起,旋风般踢出,上踢她胸口,下踢她握刀的手腕。“当”的一声,匕首落地。柳雪胸口中招,身体向后直飞出去,“砰”地一声撞在墙上,落地之时,口角流血,已然受伤。

向九州恼羞成怒,赶上几步,“呼”地一掌,便欲朝她头顶拍落。柳雪脸色苍白,闭目待死。向九州掌至半途,心念一动,又硬生生收了回来,恨恨地瞧她一眼,指出如风,已经点了她周身数处大穴,然后高声唤进来两个家丁,吩咐道:“将这贱人关进柴房!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放她出来。”两个家丁见庄主老爷平日对这位夫人疼惜有加、敬若天神,今日却要将她关进柴房,不知是真是假,一时之间呆在那里,不敢上前。向九州一掌拍在桌子上,那桌子竟“哗啦啦”地坍塌在地上,怒道:“混账,连老爷的话也不听了吗?”两个家丁唯唯喏喏,这才将柳雪从地上架起,押了下去。向九州看着柳雪被架下去的背影,歪嘴一笑,道:“你是老夫的财神菩萨,老夫可不舍得杀你。”

十 又见飞刀

等到向九州吩咐丫鬟收拾屋子重新摆好一张酒桌,已是三更天时。向九州心病已除,大为得意,坐在桌边自斟自饮,又喝了三杯,酒意上涌,忽然心血来潮,踉跄起身,自床下搬出一口铁箱,醉眼目蒙目龙地掏出钥匙,打开铜锁,掀开箱盖,从里面拿出一个长长的红布包裹,放到桌上。他又坐下连饮数杯,这才伸手揭开包裹,里面霍然露出两只黑沉沉的铁手臂来。

向九州只觉眼前一亮,屋里寒气骤浓,酒意顿时醒了一大半。他将一双铁手托在手中,端详片刻,果然是巧夺天工,匠心独具,举世之上只怕再也找不到一双这么精巧完美的手臂了。他伸手一摸,只觉一股冰冷肃杀的寒意从指尖传来,寒彻心骨,竟令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他忽然大笑道:“沈三郎啊沈三郎,你一生纵横江湖,号称一代奇侠,结果两双手臂都断送在老夫手中,被人一刀劈死却不知到底死于何人之手!黄泉路上,你可要走好!”他心中憎恨,拧着铁臂的手指欲将它掰断,刚一发力,忽然铁手臂中“咔”地一声轻响,两把飞刀闪电般从铁臂中暴射而出,一上一下,分取他的喉咙和胸口。

向九州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对铁手无人操纵,却可以自发飞刀,大惊之下,偏头一闪。但他身子与铁臂相距实在太近,那飞刀射得又快又急,毫无征兆,他闪过上面一把飞刀,下面一把却是无论如何也闪不开了。“噗哧”一声,那飞刀显然是经铁臂内机关发射,劲力奇大,竟从他前胸射入,后胸穿出,余势未衰,“啪”地一声钉在墙壁上,兀自颤动不已。原来沈三郎早已洞悉其奸,在抵押铁手之时已经开启了手臂内的机关!

向九州面如死灰,满腔酒意顿时化作一身冷汗涔涔而下,扭头看看墙上的飞刀,再看看胸前的血洞,只感到一股凉意直透心底,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他宛如做了一场噩梦,捧着那对漆黑神秘的铁手,喃喃自语道:“铁手无情,铁手无情,果然名不虚传。沈三郎武功了得,铁五的心机与手艺更厉害……”头渐渐垂下,伏在桌上,一动不动,宛如睡着了一般。只不过他这一睡,便再也没有醒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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