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绘流光

 
东宫绘流光
2017-03-14 09:44:09 /故事大全

  作者有话说:

  一直觉得,人心和感情都是极其复杂、难以看透。有时候,众人传说的痴情无双,或许只是一厢情愿的美梦;而谁都以为不喜欢的,或许反倒情深义重。所以,写了这样一个姑娘,她看似淡漠无情,只知权谋算计,其实用了半生,去爱一个人……

  第一章

  薛流光从长明宫出来时,已近薄暮,廊前雪铺了厚厚一层,她一眼就看到了跪在阶前的君少琅。

  单薄的玄色衣袍,平日风流蕴藉的一张脸冻得发紫,狼狈不堪。

  君少琅虽贵为太子,却十分不得当今陛下辰帝的喜欢,若非他乃皇后所出,而皇后本家势大,只怕储君之位早已易主。

  宫人撑开红梅灼灼的竹骨纸伞,薛流光屈身行了一礼,缓缓走来,面上神情淡然,是惯常的波澜不惊。

  落雪融在绣有牡丹的裘衣上,洇开一点湿意,在与他擦肩而过时,薛流光突然顿足:“陛下心意已决,殿下与其在这里长跪,不如想想其他办法。”

  君少琅抬眼,对上一双乌黑沉静的眸子,微微一愣。

  他自然也是认识薛流光的,在他日渐声名狼藉的同时,这位相国千金以过人才貌名满帝都,甚至连辰帝都曾戏言,若她为男儿身,必定能出将入相,不输先祖风范。

  车辇在含光门候着,薛流光弯腰上车,摇晃的八角宫灯骤灭,一个黑影倏地掠入。

  衣袍带风,寒凉擦过肌肤,君少琅握住她的肩,将她抵在车壁上,嗓音低沉:“你若不怕毁了自己的清白名声,大可叫人过来。”

  如雾的气息散在眼前,薛流光难得面露惊愕,但也只是短短一瞬,便又恢复正常:“殿下想出宫?”

  见她没有叫喊的意思,君少琅稍稍松了手,他其实不大喜欢薛流光,他觉得这姑娘太假,就像用刻刀雕琢出来的玉像人偶,一言一行都不真实,连对他这样一个迟早会被废掉的太子,也始终恭恭敬敬,从无轻慢之态。

  车辇缓缓往前,君少琅身上沾染的冰雪融化,浸湿衣袍,薛流光瞥见,将怀中暖炉递了过去,君少琅抬眼,眸子里没有一丝温度。

  薛流光微微一笑:“殿下不是要去见霍姑娘?倘若受了寒,只怕不方便行事。”

  君少琅痴恋霍家大小姐霍瑶的事,整个帝都无人不知。

  霍家乃武将世家,霍瑶自小习武,一套枪法让无数高门子弟汗颜,君少琅年少时曾败在她手下,自此倾心,一发不可收拾。

  可那样不寻常的姑娘,注定有不寻常的志向和人生,前不久边关战事告急,霍老将军病重,她竟自请代父出征。

  战场上生死难测,君少琅不放心,遂跪在殿前,求辰帝赐婚,想以太子妃的身份留住她,谁知辰帝非但不允,反而大发雷霆,还勒令他在霍瑶出征前不许踏出宫门半步。辰帝那边行不通,他也只能去劝霍瑶主动放弃。

  梅枝承雪,横斜探头,君少琅没有从正门入府,径直越墙而过。

  薛流光靠着车,仰头出神,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等到他出来。

  君少琅没想到她竟然还在,不由得一愣。

  薛流光浅浅一笑:“我既带了殿下出宫,自然也要将陛下平安送回去。”

  清澈的眸子映着风雪夜色,静若秋水,仿佛什么事都无法惊扰,才被霍瑶拒绝的君少琅愈发觉得烦躁,一把推开车夫,驱车往另一边疾驰而去。

  车辇停在一家酒馆外,泛黄的灯笼随风摆动,君少琅提起酒壶就开始仰头猛灌。

  薛流光看着他,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一国储君,天下多少人艳羡,而他却过得这样不快活。

  “霍氏一门军功显赫,手握西北兵权,殿下这样明目张胆求赐婚,陛下自然不会应允。至于霍姑娘,她要保住霍家,此行在所难免,殿下还是看开些为好。”

  君少琅停下动作,盯着她,嘲讽一笑:“你倒是清楚得很。”

  薛流光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外间风雪飘摇,她就这样,看了他一夜。

  第二章

  相国千金偷带太子出宫,并与其醉酒一夜的流言很快传遍帝都。

  近来朝堂局势微妙,辰帝身体抱恙,有意废太子改立他最宠爱的三皇子平王殿下,平王也在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倘若如日中天的薛家突然倒向太子的话,一切就要另当别论了。薛流光因此被薛连山禁足数日,再出府时,恰好是霍瑶出征之日。

  城头寒风凛冽,英姿飒爽的姑娘坐在马背上,红色披风似烈火灼灼,薛流光掀帘远远看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歆羡,并未上前。

  侍女清霜不由得疑惑道:“小姐与霍姑娘素无交情,为何一定要来送她?”

  薛流光笑了笑,没有言语。

  许久,军队浩荡而去,一个人影蓦地闯入车内,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清霜被支下车,君少琅捂着肩头伤口,看向眼前一脸淡定的薛流光,眸色深沉:“你特意在这里等我?”

  薛流光瞥见他衣衫上洇开的血迹,皱了皱眉:“殿下行事也太鲁莽了些。”辰帝三令五申不许他出宫,他却一再犯忌,明知道平王会趁此机会对他下手,也要来送霍瑶一程。

  君少琅一声冷笑,倾身逼近她,挑起眉宇:“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他似是有些无力,修长指骨撑在她宽大衣袖上,嗓音喑哑,“无论我怎么做,他都不会喜欢我,既然这样,我又何必顾忌?”

  辰帝不喜欢太子,是因为憎恶皇后,薛流光沉默了一下,道:“陛下再不喜,你也是东宫太子,想办法坐稳这个位子,才有可能拿到你想要的。”

  君少琅微怔,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凑到她耳边,言语间带了几分轻佻:“怎么,你想帮我?”

  薛流光避开他灼热的气息,耳根微微泛红,目光落在先前折的梅花上:“那就要看殿下如何选择了。”

  她取过干净白布,开始替他包扎伤口。鼻间掠过幽幽清香,君少琅看着她如云的乌发,低声问:“你帮我,想得到什么?”

  都是在权力旋涡里挣扎的人,步步为谋事事谨慎,没有人当真心思简单,她屡次三番示好,定然是有所图。

  薛流光低垂着眸,眸中幽深一片,半晌,她抬头,没什么表情道:“我要太子妃的位置。”

  果然是虚假无心之人,连终身都能这样平静地拿来交易,君少琅突然有种撕开她那张脸的冲动,猛地扣住她,嘴角挑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薛流光从容一笑:“世上没有白占的便宜,想得到什么,总该先付出些什么。”

  将君少琅送回宫,返回相府,薛流光又挨了训。

  她跪在祖宗牌位前,看向眉头紧皱的父亲,仍旧不肯悔改:“如果一定要扶持一个人,为何不能选他?”

  薛连山怒道:“他一个不受宠的太子,又不思进取,迟早被废,扶持他有什么用?”

  “就是因为不受宠,才好掌控,平王野心太大,父亲难道要冒险将赌注下在他身上?”薛流光抬眼直视前方,神情坚定,“至于不思进取……我既然选了他,就有办法让他振作起来。”

  薛连山思忖片刻,面色有所缓和:“事关薛氏一族的荣辱兴衰,你万不可行差踏错。”

  第三章

  冬去春来,院中杏花开出第一枝时,薛流光收到了东宫邀约赏花的帖子。

  天朗气清,红白相映的花簇重重叠叠,浮云般铺满天际,君少琅接过薛流光斟好的一杯茶,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说过,霍家手握兵权,所以父皇不会让我娶阿瑶,可相国大人权倾朝野,你又怎么说服父皇同意我和你的婚事?”

  薛流光端着青釉茶盏,从容道:“这个殿下无须担心。”

  “你是不是想找人散布流言,逼父皇答应?”君少琅瞥了她一眼,蓦地取过旁边备好的一壶酒,嘴角一勾,“这么麻烦做什么?”

  他仰头灌了两口,猛地倾身,吻住薛流光。

  袍袖拂过案几,茶盏酒壶落地,打碎了平静风光,薛流光始料未及,瞪大眼,好半天才想起挣扎。可她哪里敌得过男子的蛮力,挣扎间衣衫已凌乱不堪,脚步声适时传来,一干前来赏花的王孙贵胄路过,被眼前情景惊到。

  薛流光得到解救,扶住清霜的胳膊,扫了一眼围观的众人,视线最终落在君少琅身上:“殿下好计谋。”

  君少琅看着她通红的脸和眸中掩饰不住的怒意,没来由地觉得畅快:“我还以为,这世上,没什么能让你动怒的。”

  薛流光冷静下来,冷讽道:“殿下既然有这样好的计谋,当初为何不促成与霍姑娘的婚事?”

  不等他回答,她忽又笑了,像是在笑自己怎么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霍瑶是他搁在心尖上的姑娘,他自然舍不得这么对待。

  来时从容优雅,去时一身狼狈,君少琅望着花雨中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突然闪过一丝异样情绪。她好意助他,而他这样待她,似乎有些过分了。

  但他很快又将这点情绪驱走,反正就是个无心无情的人,没什么好心疼的。

  翌日,薛连山便将太子轻薄薛流光的事告到了辰帝面前,大有不给个说法就触死殿前的架势。辰帝勃然大怒,当即命人押来君少琅,一顿责骂,并封锁了东宫,打算借此事废除太子之位。

  薛流光迅速派人递了些消息给皇后。没多久,平王那日也在杏园且往太子酒中下药的证据被皇后找出,事态登时急转。

  最终,为了保住平王,辰帝不得不压下这件事,下旨赐婚。

  五月榴花如火,落地宫灯映出锦绣成堆,薛流光枯坐至半夜,才等来酩酊大醉的君少琅。

  朱红帷幔被毫不留情地扯开,君少琅踉跄数步,跌坐在榻边。薛流光静静看着他,神情怔忡,像是在看一段绵长风月。

  蓦地,人被压倒在榻上,红帷飞起,君少琅伏在她颈边,低声喃喃:“阿瑶……”

  薛流光动了动手指,一贯沉静无波的眸子里聚起晶莹水意,滑入发间。

  她早知这一夜不会有幻想中的花好月圆,她以为自己可以承受住,可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可真正到了这一刻,才明白,是她高估了自己。

  爱而不得,其痛锥心。

  君少琅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为何会舍了炙手可热的平王,选择帮毫无优势的他;他更加不会知道,在他肆意张扬爱慕着另一个姑娘的那些年,她其实,也在默默爱慕着他。

  第四章

  薛流光初遇君少琅,是在东宫西侧的牡丹园内。午后阳光烂漫,她因厌烦假装少年老成讨大人们欢心,躲在牡丹花丛中睡去。醒来时,层层花海之外,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在执笔作画,袖间暖阳落落,清贵好看的脸上满是认真神情。

  他大概是将薛流光当成了偷懒的小宫女,微微一笑,示意她不要动,腕骨轻移,晃碎了熠熠辉泽。

  薛流光怔怔望着,心上似有一枝牡丹悄然绽放,她依他所言,没有乱动,直至陛下携宠爱的妃子前来,才屈身藏到一旁。

  隔着花枝空隙,她看见少年满怀欣喜地将画作呈给自己的父皇,然而下一刻,他脸上的欢喜就连同画纸一起被无情撕碎。

  君王吝于给半句赞许,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对他的憎恶,转过头抱起喜爱的儿子,笑得慈爱而温和。

  少年落寞地立着,衣衫掠过凄凉一笔,那一刹,薛流光突然想到了自己。她是薛家独女,自小就被过分苛求,一言一行都不能有半分差错,无论如何努力,也难得到父亲一句宽慰称赞。

  大抵人都容易对和自己命运相似的人心生怜悯,此后,薛流光的心思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身上,每每入宫,总会假装不经意路过东宫,见一见他。

  随着年岁渐长,这份心思逐渐成为深沉的爱慕,可她却从未在人前表露过半分,因为明白,自己的终身注定是要与家族兴衰相连的,由不得她任性,此番不顾一切非要太子妃的位置,也不过是想救他罢了。

  王权之争,向来残酷,一个失去储君之位的废太子,很难活得安然无恙。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丢掉性命,便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帮他。

  君少琅纳妃的次年,霍瑶平定战乱,凯旋。

  黄叶翻飞,拂过廊前,薛流光歪在小榻上,握着一卷书,淡淡问侍女:“殿下呢?”

  侍女神情紧张,支支吾吾回答不出。

  薛流光心下了然,没有再问,目光从书卷上挪开,转向屋外。她保持这个姿势,静默了许久,眼中映出空旷的天。

  当晚,宫中设庆功宴,平王突然上前跪倒,言倾慕霍瑶已久,求辰帝赐婚。宴上气氛陡然紧张起来,霍瑶微微白了脸,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君少琅则猛地抬眼,握着杯盏的手青筋毕露。

  已然病重的辰帝掠了几人一眼,最终点头应下。君少琅欲起身冲出,被薛流光死死按住。

  “不想害她,就冷静一点。”

  回到东宫,已是深夜,君少琅挥手将长剑钉入树干,微醺的眉眼间杀意冰冷。

  落叶拂了一身,薛流光立在清凉月光中,眸子幽深,依旧是素日沉静模样,她看着他,缓缓道:“父皇这个时候赐婚,无非是想将兵权交给平王,倘若我们能想办法拉拢霍瑶,胜算会大很多……”

  她平静地分析着,仿佛对眼前人的伤心愤怒视若无睹,君少琅最看不得她这副模样,行至她面前,冷冷警告:“不要把你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用在她身上!”

  薛流光滞了滞,面上却无半点波澜,迎上他冰冷的目光:“成王败寇的道理,殿下应当明白,他日事成,殿下要改一桩婚,再容易不过,可若是败了……”

  话点到为止,君少琅心中虽有怒气,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所说的都是事实。

  许久,他抛出一句:“你若敢伤她半分,我定不饶你。”

  袍袖相擦而过,深秋寒凉渗入肌肤,薛流光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无力,眉眼间浮起浓浓倦意。

  次日一早,她便向霍瑶递了帖子。

  两人约在城外明华寺,薛流光以为要费不少工夫才能劝服霍瑶,毕竟这是在拿整个霍家冒险,谁知,霍瑶没怎么犹豫便点头应允了。

  寺内钟声随风荡远,霍瑶抬起一双漆黑的眸,定定望着她:“事成之后,希望太子妃能答应我一件事。”

  第五章

  这一年冬,辰帝薨逝,君少琅还未举行登位仪式,平王就以其谋害先帝为由举兵起事。

  都城内风云涌动,都城外兵戈铁马扬尘而来,就在平王以为胜券在握时,一直相助于他的霍瑶突然叛变,局势瞬间急转直下。

  一个月后,平王兵败,君少琅顺利登位,然而,霍瑶却在战乱之中失去了踪迹。

  君少琅派人多番找寻,始终没有什么消息,只从暗卫口中得知,霍瑶失踪之前,曾与薛流光身边的人有所接触。

  君少琅勃然大怒,顷刻间明白了什么,气冲冲往薛流光暂居的寝殿赶去。

  行至门口,恰好遇见薛连山出来,薛家如今掌控着大半的朝政大权,薛连山未免有些倨傲,不顾君少琅的脸色,径直表露出对他迟迟不封薛流光为后的不满。

  君少琅心中怒火愈盛,却不得不隐忍,他沉下脸,踏入殿中,衣袍带着凉意。

  垂地纱幔被风拂开,薛流光正端坐案前,一动不动望着棋盘发呆,姣好的面颊微微肿起,指印通红。

  君少琅一怔,怒气霎时消了大半,他早知薛连山野心勃勃,扶他登位是别有所图,却没想到他对自己的女儿都能下此狠手。

  平日再怎么风光无限,也不过是亲人手中一枚可怜的棋子。

  质问的话梗在喉间说不出口,殿内一阵沉默。

  许久,薛流光轻声开口:“陛下若得空,陪臣妾下一局棋吧。”

  四月,桃李芳菲谢尽,君少琅终是扛不住压力,封薛流光为后。

  同年八月,霍瑶出现在西南一个小郡的消息传来。

  君少琅激动不已,立刻派人去接,然而,禁卫赶到时,霍瑶已成了一具冰凉尸骨。

  死因说是旧伤复发回天乏术,君少琅怎么也不肯相信,命人彻查,好容易查到薛流光的心腹宫人身上,那宫人却又莫名销声匿迹了。

  线索就此断掉,君少琅满身肃杀,闯入殿中,一把将倚在榻上小憩的薛流光拽起,神情凶狠:“你杀了阿瑶?”

  薛流光像是早有所料,抬眼望着他,波澜不惊:“陛下若有证据,大可将臣妾定罪。”

  君少琅抬手捏住她雪白脖颈:“你以为孤当真不敢动你?”

  薛流光被迫仰头,脸上却无半分惊慌神色。君少琅怒不可遏,猛地将她往旁边一甩,薛流光跌坐在榻边,忽然白了脸,紧皱起眉头,下裙隐隐洇出血色。

  君少琅微微一愣。

  很快,皇上与皇后发生争执,导致皇后险些小产的事就传到了薛府,薛连山闻讯立马入宫。

  君少琅余光瞥见他进来的身影,接过宫女手中药碗,舀一勺,轻轻一吹,递至薛流光嘴边,分外温柔深情。

  薛连山见状,也不好发作,只能冷着脸道:“流光体弱,如今又怀着身孕,就算有什么不是,陛下也该担待些。”

  君少琅抬起头:“相国大人误会了,孤不过是同皇后在闹着玩。”

  未等薛连山再开口,薛流光已弯起嘴角笑开:“陛下说得对,定是那些宫人又乱嚼舌根了。”

  没想到她还会帮自己隐瞒,君少琅面上闪过一丝怔忡,少时,薛连山离开,他立刻松开搂在薛流光腰间的手,恢复了先前冰冷模样。

  薛流光看着他,忽而一笑:“臣妾教陛下的,陛下总算学会了。”

  君少琅对上她的笑,突然有些看不懂她。

  闲暇时,她总爱邀他下棋,说他太过冲动,需要磨炼心性。

  她总说:“陛下若一直这个性子,如何坐得稳江山帝位?”

  她似乎是真心想帮他,教他隐藏情绪,教他为君之道,无论他私下待她如何不好,也从未向薛连山表露过半分,反而一次次配合他粉饰太平。

  若非她杀了他心爱的姑娘,他其实没打算伤她,想到霍瑶的死,他软下的心重新变得冷硬起来,连目光也寒上几分:“你杀了阿瑶,这笔账,我终有一日会向你讨回。”

  第六章

  怀胎十月,薛流光诞下一位公主,薛连山甚为失望,一面暗中阻拦新人入宫,一面督促薛流光早日生下皇子。

  瓷瓶中,新折的海棠花开得正艳,薛流光斜靠在榻上,悠闲逗弄着怀中的女儿,似乎对薛连山的焦急不甚在意。

  “爹以为,他还是当年懦弱无能的太子吗?这个孩子能顺利生下来,已经是他手下留情了。”

  薛连山沉了脸,这两年,君少琅确实精进不少,运筹帷幄手段过人,不动声色便卸了他的左膀右臂,甚至隐隐有将薛家连根拔起的架势。

  “当初是你说他容易掌控,执意要选他,为父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阻止他动薛家!实在不行,我既然能扶他上位,也能让他一无所有!”

  薛连山转身往外走去,薛流光突然叫住他:“爹,收手吧,盛极必衰,再这样下去,连我也保不住薛家。”

  “你若连这点事都办不成,就枉为薛家的女儿!”薛连山冷哼一声,忽又顿足,眸光晦暗不明,“你的药已经停了不少时日吧?可要顾着些自己的身子。”

  薛流光闻言,面色白了白,她自小有宿疾,一直在用药续命,而那些药是薛连山请人所配,等闲难求,她怀胎之后,怕对孩子不好,便暂时停了药。薛连山说这话,分明存了要挟的意思,父女之间,竟到如此地步,枉她从前还觉得,自己是胜过君少琅的。

  薛连山才走,君少琅就抬步踏入,一袭玄色绣暗纹长袍,衬得整个人冷冽沉稳许多。

  “看来,你爹按捺不住,想对孤下狠手了?”他看着薛流光,勾了勾嘴角。

  宫人将孩子抱走,薛流光咳嗽数声,抬起头,一张脸衬着旁边的海棠花,愈发显得苍白。

  “我爹他不过是一时糊涂,还请陛下网开一面,放薛家一条生路。”

  君少琅行至榻边,弯下腰,凑到她面前:“为君者,切忌心慈手软,这可是你教孤的。”

  薛流光怔了怔,半晌,倏地一笑:“陛下学得很好。”她端详着他的眉眼,眸中沉沉一片,似有千丈情愫。

  许是凑得太近,君少琅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别开脸,负手往外走去。

  行了数步,他忽地问:“你可后悔,当初的选择?”

  他驻足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薛流光的回答,只有风声过耳。

  此后,朝堂的局势越发紧张,君少琅以“皇后染病需要安心静养”为由限制了薛流光的自由,甚至连薛连山都不能随意探望。

  直至公主的周岁宴,薛流光才得以再次露面,盛装华服,却掩盖不了灰败的脸色。

  薛连山在下首看着,目中闪过一丝阴狠。

  高台上鼓声骤起,舞衣翩跹而出,水袖散开,露出中间红衣绝艳的女子,手中长剑破风,一挑一回间英姿飒爽。

  看清那张脸的刹那,君少琅松了手中酒杯,满脸震惊:“阿瑶?”

  薛连山也变了神色,偌大一个后宫,皇后一直独宠,自然有人不满,想送人进来,他一直千方百计阻拦,没想到还是有所疏漏。

  好在君少琅已非当年的性子,没有当着群臣的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等到宴饮结束,才命人去传召那舞剑的红衣女子。

  谁知,人却被薛流光抢先召走。

  君少琅想起霍瑶的死,登时阴沉着脸急急赶往椒房殿。

  第七章

  宫灯摇曳,光影明灭不定,君少琅赶到时,薛流光正端坐上方,裙裳曳地雍容华贵,红衣女子则跪在下首,乌黑如瀑的发铺了满背。

  君少琅盯着薛流光,径直质问:“你又想干什么?”

  薛流光眼中闪过细微痛色,笑得有些勉强:“陛下多虑了,臣妾不过是请霍姑娘前来,闲聊几句。”

  霍姑娘?君少琅一震,猛地看向一旁跪着的人,他本以为,只是相貌相似而已。

  “阿瑶,你真的还活着?”他上前握住她的肩,“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早点入宫来见孤?”他顿了顿,看向薛流光,沉下脸:“是不是皇后做了手脚?”

  霍瑶看了薛流光一眼,面上闪过一丝异色,摇了摇头:“与皇后娘娘无关,当时我旧伤复发,幸亏遇到一位神医,才保住性命,之后就一直在神医那里休养。”

  这番解释,漏洞颇多,可君少琅被重逢的喜悦迷惑,并未细究,只冷冷道:“你不必替她隐瞒,她做了什么,孤清楚得很。”

  他拉着霍瑶就要往外走去,被薛流光叫住:“陛下!”

  “今日,是长宁的周岁,陛下再怎么荒唐,也该陪着才是。”

  君少琅回头,与她对视。薛流光起身,唤来宫人,一派从容端庄模样:“至于霍姑娘,打理后宫乃臣妾分内之事,臣妾自会好生安排。来日方长,陛下又何必急于一时?”

  君少琅的目光愈发冰冷,霍瑶将手从他掌中抽出,退后了两步,似是不想让他为难。

  最终,君少琅还是留了下来,薛流光上前替他更衣,被他猛地捏住下巴颏儿:“薛流光,你听好了,倘若这一次,你再敢动她,孤就让整个薛家陪葬!”

  “陛下说笑了,臣妾如今连出入都不自由,哪还能对她怎么样……”手指松开,薛流光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脸色发白,连呼吸都十分不稳。

  以她的性子,倒不至于假意示弱博取同情,君少琅看她这样,稍稍缓和了脸色:“当初是你心甘情愿选择孤,你要太子妃的位置,孤给了,甚至连皇后的位置,孤也给了,你还想要什么?”

  薛流光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转过头,看着落地屏风上绣的重瓣牡丹,忽然问:“陛下可还记得,在东宫的牡丹园内,曾画过一幅画?”

  君少琅一怔,脑中隐约有画面掠过,却甚是模糊。

  薛流光没等到回答,笑了笑,倦然闭眼:“臣妾累了,先歇息了。”

  翌日,处理完政事,君少琅就去了霍瑶暂居的琼华殿,却见她怔怔望着窗外,面有悲色。

  他知她素来性情刚烈,以为她是介意薛流光的存在,遂上前宽慰:“阿瑶,你别怪我,当初答应娶她,是迫不得已。你放心,薛连山野心勃勃,我早就想除了他,等薛家一倒,我便立你为后,定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霍瑶看着他,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半晌,别开脸道:“我不是个好姑娘,从没为你做过什么,不值得你这样。”

  君少琅伸手揽住她的肩:“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着欢欢喜喜地嫁给我。”

  第八章

  君少琅的动作很快,十月末,薛连山意图谋逆的铁证被呈上朝堂,薛家满门遭劫。

  回廊深深,宫人呈着酒往前,衣袂随风荡起,云霞一般。

  “孤知道,你素来最看重自己的地位,所以,孤没有废你,让你以皇后之尊死去,也算成全了你。”

  君少琅没有入内殿,只在门口干涩地说了两句话便匆匆离去,连最后一眼都吝于给薛流光,又像是……不敢面对。

  其实,他原本没打算要她的命,可她的城府实在太深,竟在他眼皮底下安排薛连山活着逃出了城。这样的人,留不得。

  薛流光扫了呈上的酒盏一眼,神情依旧平淡,须臾,冲清霜道:“吩咐你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清霜跪伏在地,哽咽不成声:“娘娘……”

  君少琅走得很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窒息难受,只想赶紧去见霍瑶,告诉她这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挥退慌张行礼的宫人,径直踏入琼华殿,却因眼前相拥的男女愣在原地。

  霍瑶看见他,面上血色褪尽,下意识地便将拥着自己的蓝衫男子护至身后。蓝衫男子想上前,被她紧紧按住:“夫君,我来跟陛下说。”

  一声“夫君”,清晰可闻,君少琅整个僵住。

  霍瑶望着他,神情带了几分决绝:“陛下,霍瑶其实早已经嫁人了。”

  “我与夫君,是在边关认识的,他是我帐下医师,一直很照顾我。我本来打算等战乱平定,就卸甲随他隐居,谁知先帝突然赐婚,我没办法,只好求皇后娘娘助我假死脱身……这次回来,也是因为霍家有人抓走了他,威胁我入宫争宠,好让霍家取代薛家的地位……”

  君少琅盯着她,突兀地笑了一声:“当初,你屡次三番拒绝我,都说是为了霍家,可到头来,却因为一个医师,弃霍家于不顾!”

  霍瑶抿了抿唇,强撑着道:“是我辜负了陛下,可自始至终,我都不曾对陛下许过任何承诺。”

  君少琅后退一步,脸上满是嘲讽的神情,这时,忽有宫人来报:“陛下,皇后娘娘不肯饮酒……”

  帷幔飞起,案上酒盏已空,地上一团湿意。

  薛流光抬眼,温婉一笑,君少琅见她安然无恙,无端松了口气:“霍瑶的事,为什么不早告诉孤?”

  薛流光扶着小案起身,行至他面前,抬手去碰他的眉眼,答非所问:“不是教过你吗?为人君者,做事要做得干净漂亮,不能让人挑出半分差错。”她掠了一眼案上酒盏,“鸩杀皇后,将来史官该怎么记这一笔?”

  冰凉的手划过肌肤,君少琅皱了皱眉,薛流光突然身子一软,倒在他怀中,一口血染红华贵锦衣。

  他抱住她,有些愕然。

  “臣妾忘了告诉陛下,臣妾自小有宿疾,一直用药续命,才能活到现在。怀上长宁之后,我怕对她有影响,就断了药。”她仰起脸看着他,弯了弯嘴角,“所以,陛下不用着急,臣妾活不久的……臣妾还有几句话想叮嘱陛下,霍家这一辈,除霍瑶外,几乎没有能当大任之人,反倒一个个野心不小,陛下切莫因为儿女私情,误了江山社稷。”她摸出一卷墨迹隐约的布帛递给他,气息有些不稳:“这上面,列了一些可用之才的名单,还有一些,是相互勾结的平王余孽……如今朝中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涌动,陛下即位不过数载,根基不稳,千万要小心……”

  君少琅隔着布帛握住她的手,像是才回过神:“我这样待你,你该恨我的,为什么……”

  薛流光微微笑了:“陛下不必替臣妾不值,臣妾活着的时候,陛下得千方百计哄着臣妾,假装喜欢臣妾;臣妾死了,仍是陛下的皇后,要葬在帝陵里,等陛下百年之后同眠……这样看来,臣妾一点也不亏……”

  许多画面猝不及防地掠过眼前,君少琅蓦地想起一些旧事。那些年,他好像总是不经意遇到她,有时候,是在雕栏玉砌的回廊处;有时候,是在云蒸霞蔚的花海中;有时候,是在菡萏飘香的石桥上……

  她挽着风,温柔唤他:“殿下。”

  简简单单两个字,如今想来,却是分外长情。

  殿内空寂无声,他忽然问了一个从未问过也从未认真想过的问题。

  “你是不是……一直都喜欢我?”

  薛流光一怔,许久,她攀着他的肩,凑到他耳边:“流光是无情无心之人,所以,我不喜欢你,薛流光不喜欢君少琅。”

  她微微笑着,泪从下巴滑入他颈间。

  “那就好……那就好……”他亦笑了,眼角滑落一滴泪,心口传来自己也不明白的疼痛。

  他抱着她起身,难得温柔低语:“你不是说,你活着的时候,孤得千方百计哄着你?现在,你想孤怎么哄你?”

  她偎在他肩头,缓缓合上眼:“臣妾听闻,陛下少年时绘得一手好丹青,能不能再替臣妾画一幅像?”

  殿外,重云掩去天光,狂风卷起漫天枯叶,掠过谁人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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