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着一匹白马上了贡嘎寺。
贡嘎山,海拔7556米,藏语的意思是“最高的雪山”。
山路陡峭,甲吉帮我牵了一程马。甲吉是贡嘎寺的喇嘛,他身形庞大,喜欢仰着头哈哈笑。我问他为什么要修行?他想也不想说:哦也,死后不下地狱嘛。密林深处,五色风马和经幡飘动,甲吉指点着路途上的石块,解释说这是转经路上的神迹,神迹很多,都有着奇怪的名字,比如:玖日行者奶牛脚影,制伏乾达婆者半面马头,制伏地神者半面猪头……他每说出一处,就得意地问:看见没有?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没看见。也许,没有不同的世界,只有不同的眼睛。
在贡嘎寺门前,他又指着一块巨大的青黑岩石说:看见没有?这次我真的看见了,岩石平顶上有一个六角星芒图案。他比我还高兴,哈哈大笑,说这是“金刚亥母本尊坛城”,从石头里自然显现出来,有很大的保佑。岩石正对贡嘎山主峰,天晴时,活佛会坐在坛城上为大家祈福,很神圣的。
手心贴在坛城上,大雾中飘起细雨。我沿着小径走到玛尼堆尽头,在海拔3700米的古老冰川之上,两株高山杜鹃开放出几百朵花,冷冽空气中的花朵威风凛凛,它是那么热爱生命。我把带来的洁白哈达绑在杜鹃枝丫上,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可我知道,贡嘎主峰就在那里。
记者贡嘎寺有两个,老贡嘎寺有600多年历史,新的有500多年历史。因为各国登山队都把老贡嘎寺当作大本营,这里常有游客到来。寺庙不大,像一个四合院,贡布喇嘛是寺里负责早晚功课的喇嘛。
贡布和甲吉不同。甲吉很容易和人亲近,而贡布的表情和脸一样黑瘦,让人觉得要离他远一些。有个美国姑娘喜欢他,来了两次寺庙,要贡布跟她去美国。贡布不肯,他说佛祖在菩提树下打坐的时候,曾经有魔王变成美女去试探他,这美国姑娘也是来试探我的,就是看我能不能专心。贡布小时候因为贫穷而出家,在德格佛学院呆了十几年,现在他最大的愿望是找个山洞闭关三年。他说,最大的专家也研究不了别人的心,人要先管住自己的心。
晚上,贡布摇动佛铃,敲响佛鼓钟磬,诵读《金刚经》。寺庙的大管家点燃一种树根,香气清纯浓烈。雾雨飘零,山黑云暗,睡不着的人们聚在一起聊天。热爱旅行的人,也许天性都是爱憎剧烈的,在城市里一切便利而不觉幸福,千里万里跑来这里吃苦,体验到情感上的巨大改变,反而没人说苦。我听着窗外冰川隆隆奔跑,想起同行的人类学家黄建波说:宗教是人类最根本的一个心事。
有人问我:贡嘎美么?
你一定会为它骄傲。
他追问:那是怎样的骄傲?
我无法回答。那似乎是一种回到古代的生活,我们在大雨后徒步过沼泽,需要自己找石头垫在河水里,砍树枝点燃篝火,在巴望海边扎帐篷。我遇到的所有事情都与煮咖啡不同,不能按下一个按钮就解决问题。这种生活让我找到了自己的手,找到一个人的生存本能,包括找到最少的需要和最大的满足,如果你无力承受这样的痛苦,那你也无法享受这样的幸福。
总有一些人,会在人声鼎沸的闹市,忽然间一言不发泪流满面,也许,那就是你所能承受的唯一心事,如同隐藏在迷雾之后的贡嘎山,你只需要相信它的存在,一步步靠近,经历那些你所不敢经历的,直到看清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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