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哲学家米歇尔·塞尔认为,在数字时代,人的记忆等认知能力的外化是一种解放,美国学者艾比·史密斯·拉姆齐则担心数字记忆的不稳定性会造成历史的空白。
记忆外化是一种解放?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塞尔把从小使用智能手机上网的人称为“拇指一代”,他们随身携带的手机让他们能够随时查找信息。在他看来,这是人类知识客体化、认知能力外化的一场重大革命。“从前,知识的载体是智者的身体,吟游诗人也好,非洲巫师也好,他们是一个活生生的图书馆。渐渐地,知识在客体化,首先出现的是卷轴或羊皮纸,即书写载体;继而,从文艺复兴开始,出现了纸质书籍,即印刷载体;到了今天,又出现了互联网。”人有记忆力、想象力和理性这三种认知能力。“从今以后,这三种认知力大部分已经在电脑中客体化了。首先是记忆力,被压缩在电脑芯片里,无论是个人记忆还是集体记忆。其次是想象力,如今画面是由电脑制作的,它们在网上大量传播,比我们脑子里的画面要多千百万倍,精确千百万倍。最后说到理性,我们还是通过自己的大脑思考,但并不妨碍软件在理性方面取得远远超越我们的成绩。”
塞尔认为,认知力外在化之后,我们摆脱了认知的负担,“留给我们的是创造性和适应性”。在古登堡之前,一个人要想从事历史研究,必须对修昔底德和塔西佗了如指掌;对物理学感兴趣,必须熟知亚里士多德和古希腊那些力学家;若想在雄辩术方面出类拔萃,则必须对德摩提尼和昆体良无所不知。从经济的角度看,大脑记住一本书在图书馆书架的哪个位置,要比记住书的内容更节约成本。如今没人再需要记住那个位置了,搜索引擎承担了一切。
有人担心网络会降低人们的记忆力和专注力,对此塞尔不以为然,他说:“我的朋友、史前史专家安德烈·勒鲁瓦-古尔汉说,我们曾经是四足动物,从某个时候,我们站了起来。有人说,哎哟,这下可麻烦了,两条前肢失去了部分支撑功能。可是我们发明了手!人在四肢行走时,嘴巴曾经行使抓取功能。一旦手收走了抓取功能,口就失去了这个作用,可是手和口被解放之后,人又发明了工具和话语!每一种丧失的背后,都出现了一种新的能力。对文字的发明、印刷术或数字化的发明,道理也是一样的。文字革命发生时,人们发明了几何学;印刷术革命发生时,人们发明了实验科学,因为这时人们的脑子空出来了,可以用来观察正在坠落的物体。发明印刷术之前,物理学家必须把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熟记在心。因此他工作时,脑袋是完全被塞满的。后来突然有一天,亚里士多德的著作被印出来了,物理学家做了什么?他只是看着苹果掉了下来,发明了数学物理。”
塞尔认为,每一次媒介革命都曾引发人们的担忧,但都被证明是多余的。比如在启蒙时代,莱布尼茨就担心不断增多的图书会把我们推入一种野蛮状态。他在1680年说:“我担心我们将长久陷于因为过失而落到这种混乱和贫乏的境地。我甚至害怕,我们无谓地耗尽好奇心之后,不仅没能从我们的探索中获得身心愉悦所需的好处,反而对科学产生反感,人们甚至可能彻底绝望而跌回到野蛮时代……作者多如牛毛,哪一天真的汗牛充栋了,就会使作者们全都陷入整个被遗忘的危险,那种在研究工作中给人以激励的对荣誉的期待也突然中断;从前人们以当上作者为荣,到那时,也许就会羞于自己的作者身份了。”
塞尔把认知能力外在化之后的人类比喻为“无头人”。他讲了一个故事:在图密善皇帝下令迫害基督徒的年代,卢泰西亚发生了一个奇迹。罗马军队在那里逮捕了巴黎主教德尼。德尼被囚禁在西岱岛,受尽酷刑,最后被判处死刑,推到蒙马特高地斩首处决。出于懒惰,大兵不愿意爬那么高,于是在半路上处决了他。主教人头滚落地上。可是,身首异处的德尼却重新站了起来,他拾起自己的头颅,拿在手上,继续往高坡上攀爬。军团士兵们吓得四处逃窜。
听了这个故事,人们不禁要问,一个无头之躯怎么还能向前行走?身体没了眼睛怎么辨别方向?身首两处,二者如何保持配合?但塞尔说,如今每天早晨当我们打开电脑,我们都多少有点像德尼:“把自己装得满满的头割了下来,放到电脑上。被割下的头里面储存了大量信息,同时却不失为一个健全的头脑,因为各种搜索器在里面接连打开文件和画面。”
集体记忆的未来
记忆的外化影响的不只是某一代人。10多年来,美国历史学家艾比·史密斯·拉姆齐(Abby Smith Rumsey)跟美国国会图书馆一道,设计“辨认、收集和保护有长远价值的数字内容的国家战略”。她在《当我们都不在了》(When We Are No More)一书中说,随着我们知道、制造和体验的东西都被记录在虚无缥缈的云端,我们将给后代留下什么?我们往往以为记忆只是纯粹的精神现象,是发生在我们心灵中的很轻飘的活动。这是一种错误的认识。科学家发现,我们的感觉和情绪会影响我们的记忆。对动物来说,记忆是一种寻找行动方向、认识世界的方式,记忆这种功能依然跟身体及其周围的环境有着紧密的联系。有时走几步就能帮助我们想起一些东西。
拉姆齐提醒我们,最伟大的记忆系统是宇宙本身。自然把它的历史嵌在了物质之中。在19世纪初,科学家们意识到他们可以通过考察地球和星星来解读自然的记忆,由此我们加深了对宇宙和我们在其中的位置的理解。地质学家发现,暴露的岩石中的岩层讲述了地球发展的故事。生物学家发现,植物和动物的化石揭示了生命演化的秘密。天文学家意识到,透过望远镜他们不仅能够看到远方的东西,还能看到过去的东西,瞥到存在的起源。
一个社会使用的记录、保存和分享信息的方式将决定其遗产是丰富还是贫乏。不管是通过壁画还是社交网络上的帖子,我们人类总是热心于记录我们的经历。但我们却不那么热衷于为后代保护那些记录。在选择媒介时,人类往往会用耐久性换取可传递性。我们专注于当下的满足,所以更喜欢那些方便、快速的媒介。所以轻质的纸卷取代了沉重的土板,电子邮件取代了书信。壁画也许能持续一千年,但社交网络上的帖子能让你迅速得到许多称赞。
我们正在用数字手段取代物理媒介,我们能迅速获取无限多的信息,但这也会带来麻烦。数字记忆无所不在但非常脆弱,它有着无限大的范围,但非常不稳定。确实,一切媒介都会衰退。黏土会开裂,纸张会破碎。不同的是,现在我们的文化记忆被嵌在一个复杂的、不断变化的技术系统中。这个系统的任何变化都会使记录变得无法读取。一本书在书架上躺几百年之后仍然很容易解读。破解它只需要一双眼睛。数字文件就很挑剔,操作系统、软件或文件标准的变化就会把它们变成乱码。拉姆齐警告说:“如果不多加小心,21世纪的历史就会充满巨大的空白和沉默。”
主笔 薛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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